“他身上那毒只能以你为药引才能解,你觉得是为什么?”
第45章 在意
湿冷的湖水浸透衣服, 仿佛要侵入骨髓。
季怀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你刚出生时便中了奇毒,平阳王详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帮你将毒解掉,平阳王带你求到了医仙谷, 最好的办法是找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换血。”
权宁的声音仿佛淬了毒, 一字一字剜进了季怀的心脏, “真正的季七跟你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平阳王用了些手段让他久病不愈,借口帮他治病带着他去了医仙谷,把你二人的血换后, 将那奇毒渡到了他身上。”
季怀耳边嗡嗡作响,之前他同湛华的对话声一遍遍回响。
‘这药丸是用来压制我体内之毒的, 每旬都要吃上一颗……’
‘我姓叶名湛华,同你一般大, 二十有一,生辰是腊月初三……’
季怀浑身发冷,“那他去哪里了?”
“本来是要处理掉的,可回来的路上碰上了点意外, 便将那孩子从马车上丢了下去。”权宁低声道:“按理说他身种奇毒,又是冰天雪地,应当是活不下去,谁知他命硬,运气还好, 被地狱海的掌门捡了去收为义子……”
‘我幼时在石源城长大。’
‘我没有家。’
季怀觉得这实在太过巧合, 可事实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地狱海消息网遍布整个赵国,”权宁嗤笑一声:“他既然能找到你,并且说你是唯一能解毒的药引子, 你当真觉得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吗?”
“季怀,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季怀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生父杀了湛华的祖父和父亲,而他霸占了湛华的身份二十余年,他所享有的一切都该是湛华的,他甚至抢走了湛华一身血,留给了他一身剧毒,需日日服药,苦不堪言,如今更是命不久矣……
湛华一开始便知道他季怀是罪魁祸首。
湛华接近他,算计他,要将他当做药引子入药,可又应下了他那似是而非的赌约——
季怀恍惚间想,他是要做圣人吗?竟然能忍住没有将自己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让他出气解恨。”权宁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声音幽幽道:“你可知为何人人都对地狱海避之不及?”
“……为何?”
“寻常武林中人若是有仇有怨,至多不过是打一架,要了你的性命,再不然灭你全家也就到底了。”权宁道:“可地狱海的人不一样,他们会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引你上钩,让你对他们死心塌地,一点点地折磨你。”
“人死了无趣,人想死却死不了,只能由他们折磨,才叫畅快。”
“被地狱海的人缠上,如活人入地狱,生不如死。”
“叶湛华犹擅攻人心,手段诡谲狠辣。他若真的只是将你杀了做药引子,顶多也就落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可你们之间的恩怨,他这样做能解气么?”
“季怀,你好好想想。”
权宁的声音里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季怀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还是勉强保持了一丝清明,“可归根结底是我欠他的——”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抓住衣襟掼到了石壁上。
“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了能让你活下来死了多少人?”权宁冷声道:“你是欠他的,可若照你这个算法,你欠的可不止一个叶湛华,多少人因为你家破人亡,他叶湛华起码还活着!”
季怀愣住。
嘭!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爆炸声。
权宁呼吸一变,拽着他开始往前跑了起来。
“快!这地道要塌了!”权宁大声道。
季怀跟在他身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涌来的热浪。
“哪个神经病敢在底下用炸药!?”权宁怒道。
——
地面。
赵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宋楠,问道:“宋小将军,这火药会不会太多了些?”
“放心,我有数,这量正好能炸开又不至于引起坍塌。”宋楠一脸笃定道:“只是赵兄为何要炸开这山洞?里面可是有什么东西?”
赵越道:“我急着救人。”
“救人?”宋楠看着坚硬的石壁,诧异道:“有人被埋进这山石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那看着厚实的石壁便坍塌下来,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入口。
“宋小将军可还记得咱们上次去的义庄?”赵越一摆手,身后便有仓空门的人上去清理掉碎石。
“自然记得。”宋楠疑惑道:“可不是没有搜到人吗?”
“在义庄确实没有搜到人,但是仓空门的人搜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机关。”赵越道;“为避免打草惊蛇,我只是派人暗中探查,发现那处机关连着湖底,一直延伸到此处,但是出口却被人封住了。”
“方才有消息来,季怀掉进了机关之中。”赵越道:“现下去义庄已经来不及,只能从此处直接破开。”
宋楠大惊,拽着赵越便要进那入口。
赵越道:“底下错综复杂,还是先派人进去——”
“不行,我那未来妹夫绝对不能出事!”宋楠火急火燎道:“他死了我妹妹不就守寡了吗!”
赵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竟让他说得有板有眼。
两人带着一行二十余人进了密道,燃起了火把,石壁上火影摇曳。
“咦,这石壁上竟然还有壁画?”宋楠被上面的壁画吸引了目光,正待仔细看,前面探路的士兵便报。
“将军,前面有一石门,外面有机关,无法进入。”
“炸开。”宋楠大手一挥。
赵越脸色一变,急忙阻止,“小将军不可,这地道之中若是贸然用炸药,恐怕会引起坍塌。”
“放心,我手底下的人有数。”宋楠的目光还落在那壁画上。
“可是——”赵越还是不怎么放心。
“赵兄你看,这看上去有些像墓里的壁画。”宋楠指给他看,“我手底下的兵不知道下过多少次墓了,手上有数。”
赵越震惊道:“下墓?”
“那狗皇帝不给拨粮饷,兄弟们总得用银子不是?”宋楠冲他挑了一下眉。
嘭!
一声巨响自前方传来,地道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塌。
赵越勉强放下心来。
但是宋楠忘了,若是底下还有条墓道,那底下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前面是个三叉口,咱们往哪儿跑!?”权宁在前头大声问季怀。
“我怎么知道!”季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命贵运气好,赶紧说一个!”权宁吼道。
“左!往左!”季怀随口一说。
权宁便带着他拐进了左边的地道里,两个人刚一进去,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处的机关,一阵天旋地转。
混乱中季怀感觉自己接连撞到了几个人,而后被人抱进了怀里,手贴在了他的后颈处。
熟悉的苦药清香落入鼻腔,季怀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人抱着他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间,灯火通明,刺得季怀眼皮发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缓一缓再看。”
“湛华?”季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嗯。”湛华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十分清晰。
季怀缓了半晌,眼前终于不再发花了,拿开湛华的手看向他,发现对方也是一身湿漉漉的,“你没事吧?”
“没事。”湛华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此处是个墓穴,墓内甬道四通八达,应当是有排水的地方,湖水只倒灌了最下的一层。”
季怀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权宁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冲散了还是碰到湛华所以悄悄藏了起来。
“在找什么?”湛华转头看向他。
“没……”季怀心里发虚,不小心磕巴了一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办法出去。”湛华道:“虽然有排水,但是湖水倒灌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早晚会淹没整座墓室。”
季怀心里一沉。
“湖边埋的那具尸骨根本不是季瑜。”季怀道:“那尸骨手中拿的铃铛和那守门人腰间的一模一样。”
湛华道:“季瑜不会武功,更没有干过粗活,尸骨掌骨粗大,更像是——”
“真正的守门人?”季怀接话。
“嗯。”湛华点点头。
季怀皱起眉,“那现在的这个守门人又是谁?”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既然二十多年前死的那个人不是季瑜而是守门人,那现在这个守门人……
季怀猜测道:“会不会季瑜没有死?可是屋顶房梁上的木牌又是谁放上去的?”
季怀偏过头去看他,烛火下湛华的侧脸同之前那守门人一闪而过的侧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头一震,“现在那守门人是季瑜!?”
湛华语气平静道:“有这种可能。”
听上去很不在意。
“那他为什么连你也——”季怀说到一半,猛地闭嘴,可是为时已晚。
昏黄的烛火下,潮湿阴冷的墓道里,湛华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清俊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冷霜,声音沉沉地压了下来。
“季怀。”
第46章 墓道
之前权宁的话让季怀心绪大乱。
再见湛华, 他也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湛华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警告。
季怀扯了扯嘴角,看向前面那扇石门,清了清嗓子道:“墓道里的门是不是都有机关?”
湛华敛起神色,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反而沉声道:“你方才碰见了什么人?”
季怀神色一僵。
“他跟你说了什么?”湛华又问。
季怀觉得这墓道的空气有些稀薄,让他喘不上气来,沉默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季七对不对?”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长到季怀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湛华才语气平静道:“是。”
“什么时候?”
“这重要吗?”
“重要。”
湛华目光落在季怀的脸上, “半年前,我体内的毒义父用内力也无法帮我压制的时候, 他让我来季府找你。”
半年前,正是赵俭去世, 请来法师的时候。
他活了二十一年,因为体内的毒,日日忍受锥心蚀骨之痛,活得生不如死, 在地狱海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却还要逼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活着。
初春时节,他到了晚来城,却发现罪魁祸首已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报仇,仇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对方不痛不痒。
然后,他遇见了他的药引子。
温润如玉的季家公子,天真不谙世事,在路上碰见他微笑着同他行礼, 明明处境也不怎么好,每次碰见他却总是冲他笑。
他怎么这么开心?
他凭什么这么开心?
“半年前——”季怀舌根微微泛苦,“直接杀了我制成药引子不够解气是吗?”
“是。”湛华承认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伸手按在了季怀的侧颈上,手下的脉搏温热清晰,“季怀,你身上流着的血是我的。”
手指冰凉,随时能捏断他的脖子。
湛华靠近他,声音冷漠道:“我活着的每一刻都觉得煎熬,若是可以,我更想将这毒还给你,让你带着它再活上二十年,让你也知道生不如死是何种滋味。”
季怀直直地望着他,“他们同我说你心计诡谲,犹擅攻心,总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你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怕我跑了么?”
湛华沉默良久才道:“可你只是吃颗我用来解毒的药丸便受不住。”
季怀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舍不得了吗?”
那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带着凉意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带着几分恼怒的意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原本压抑沉闷的逼问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墓道中的墙壁湿冷又黏腻,被湖水浸透的衣裳刺骨冰凉,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和墓室腐朽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昏脑涨。
季怀将手搭在湛华腰间,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人抵在了墙上,慢条斯理的回给他一个缠绵的吻,呼出的气息都散发出同他一般的苦药清香。
搭在湛华腰间的手不知何时滑落,掩藏在了纠缠在一起的衣摆之间。
季怀垂眸盯着湛华的鼻尖,声音微哑,“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湛华喉结微动,眯起眼睛看着他,“……不是。”
暧昧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墓道中勾缠在一起,明明周围潮湿阴冷,烛火之下却是滚烫而炙热。
烛火摇曳,烛泪自空中坠落,滴在了湛华苍白清瘦的手背上。
刺目的红烛和苍白的青筋在季怀眼前闪过,“我早晚会杀了你,你现在可以离开。”
季怀用拇指帮他抹去那点烛泪,轻声笑道:“不。”
*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南玉踩在泥泞的地面,手中的蜡烛晃晃悠悠,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