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灯笼的光线昏茫,修竹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进了书房,让人掌了灯,他才看清裴熠胸前浸透的血迹。
“侯爷,您......”修竹看向裴熠,“哪来的血?发生什么了?”
裴熠抬了手,说:“没事,不是我的。”
裴熠解开外袍,从木施上取下干净的衣物换上,“你这么急着找我,难道查出什么了?”
“并未查到。”他同裴熠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木施上沾着血的衣袍,“这些人仿佛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犹疑片刻他又说:“不过......”
“不过什么?”裴熠坐到他对面,顺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那日你们最先见到的是千机营的人。”修竹说。
“千机营?”裴熠蹙着眉一时没想明白穿云寨怎么会牵扯道千机营。
“我查到的是千机营和禁军共同荡平穿云寨,皇上的用意是将那片的官道重新修葺。”
裴熠冷笑一声:“区区穿云寨需要动禁军和千机营?再说禁军和千机营什么时候管剿匪的事情了?恐怕你查到的这些都是有人给我准备好的。”
修竹说:“如果是这样,那这个消息破绽百出,背后放这消息给我们的人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裴熠搁下茶盏,盯着茶盏中下沉的茶末,目不转睛的说:“这个答案就要我们自己去找了。”
在禹州的时候,修竹还尚且能感觉到他身为一方将领的军侯气势,自离开禹州那日起,他便将那份勇猛藏于眸下,轻易不叫人察觉到。
修竹跟着他时日不短,对他的了解却仍旧仅限于从,若说他心若磐石,当年与戍西一战,边关孩童受苦,他用自己的私银慷慨解囊,若说他是个善人,他带军屠城之时却毫不手软。
“庄先生如何说?”修竹终于拉回正题。
裴熠松开手,“朝中六部多握在太后手里,可我瞧着,皇上不是任人拿捏的羔羊。”
“何以见得?”
“卧薪尝胆非寻常人能忍,尤其是帝王,披着羊皮在才能让狼放松警惕。”
修竹没见过如今的天熙帝,并不能做出判断。
“你不信我?”裴熠笑道:“但说起披着羊皮的狼,今日倒遇上了一只。”
他这般说,便是想起霍闲,那人看着手无寸铁,却能在绝境里面不改色,就凭这一点,裴熠就能断定他并未看上去那般无能。
“雁南世子?”修竹知道他在马场救人的事,再次瞥了一眼沾着血的衣袍一眼,问:“他在谒都一无权,二无人,侯爷救他是为何故?”
“顺手而已。”裴熠说:“他要真的是个草包就算了,若不是......倒要扒开那层皮看看里头是什么样。”
对于雁南人,他向来没有好感,雁南王那昏聩胡涂的模样便是雁南最好的招牌,叫人一想起就不由的眉头紧蹙。
“侯爷,你这样像是强抢民女的山寨土匪。”修竹忍不住打趣道:“听司漠说侯爷策马将世子一路从城郊抱回世子府,还把侯府唯一的秋大夫留给了他,我记得上一回有这样待遇的人还是阿七姑娘。”
裴熠到禹州的第二年隆冬,那年的风雪格外汹涌,不知谁提了句“今日是老侯爷的生辰。”凛冬的寒风像是要将人吞噬,裴熠乘人不备骑上踏云朝风雪中狂奔,薄暮中风雪呼啸,他只身闯进狼烟山的深林,狼群虎视眈眈的从四方怒吼,朝同一方向张开血盆大口。
冬日严寒,饥民流窜,狼也一样,阿七便是裴熠从狼群嘴里夺下来的,修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死死抱着阿七,双眸中透出的狠厉竟比仰头嘶吼饿狼还要骇人几分。
他记得阿七周身冷的像悬崖边结冰的碴子,瑟缩的蜷在怀里,不分青红皂白的在阖上眼之前,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裴熠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一排之下只有当时留下的一排牙印,早已不痛不痒了,但那样真实的感觉却时常侵袭。
裴熠垂眸片刻:“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何必要与不相干的人树敌。”他漫不经心的说:“今天卖给世子府一个面子,来日总有用处,若真无用处权当是积德了。”
修竹点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裴熠沉思片刻,“封后大典在即,大祁各处地方官员都需得朝拜,说到进宫朝拜,贡品自然也不在少数,礼部怕是有的忙了,诸多事务积在了一处,下面的人总免不了会出些乱子,水一旦浑了,浑水里动起来可就得心应手些了。”
修竹说:“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裴熠看着明明灭灭的残灯,定了须臾,“听说东都来的那位不爱钱权就喜欢美人?”
“是。”修竹说:“萨沙是关外人,关外的女子个个如男子般雄健,说话声如洪钟,哪比得上谒都的女子身姿宛若韧柳,柔美娇俏,萨沙来谒都半个月,据说光是府上的舞姬就不计其数。”
裴熠思索了片刻道:“我记得萨沙并非好色之人。”
“是,可那是在东都。”修竹认真的说:“萨沙无论从才学武功还是身世样貌都确实算得人中龙凤,但他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关外的时候面对的都是粗鄙的壮妇,自然把持得住,可到了谒都,全然犹如是入了人间仙境,自然是流连忘返了。”
裴熠笑道:“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但普通的坊间美人恐怕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东都人最是注重血统的贵贱,他要的定是谒都最尊贵的美人。”
修竹思索片刻,沉声说:“尊贵的.......那左不过都是宫里的吧?”
“大祁最尊贵的女人是太后赵氏,那最尊贵的美人自然是他的女儿,赵氏有两个女儿,虽都是养女,却从小就在她跟前,如今都已年满十六。”裴熠顿了顿说:“萨沙并不认得你,你找个机会去他府上,东都远在关外,在他身边旁人也不会怀疑你身份。”
修竹不解:“大祁一向不把东都放在眼里,何况是太后的养女,身份如此尊贵的公主太厚怕是不会轻易就嫁去东都吧?”
“依你所见,公主适龄了会嫁给谁?”
修竹认真盘点起来:“齐国公的几个儿子已经成家,赵小王爷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太后未必舍得,至于裴国公,太后倒是想,可人家未必愿意,其余......”修竹眼珠子一转,忍不住调侃道:“这种好事最后肯定不是落到侯爷您身上那便是一直未娶正妃的成安王身上。”
裴熠并不理会他的玩笑,“齐国公和赵王本就已经是太后的人,她没必要也无须再搭两个费心养大的美人进去,如今朝中手握兵权的便是我和成安王,她倒是有远见,可惜本侯不傻,成安王更不傻。”
修竹想了良久,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侯爷放心,这桩姻缘降不到侯爷身上。”
*
纪礼回府不到半个时辰便被裴崇元叫去了书房,跟在他身后的近侍小声说:“公子待会儿千万不要顶撞,您跟国公求求情,他心里疼你,不会重罚。”
纪礼跛着脚,嘴上却还不老实:“你家公子是那种顶撞长辈的人么?只要你别多嘴,我就不会有事。”
进了书房,纪礼有心想叫他出去,毕竟当着下人面被训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岂料还没开口就听他老子说:“听管家说,你的马死了,你瘸着腿是怎么回来的。”
纪礼一阵心虚,既然知道马死了肯定也知道他怎么回来的了,但他知道裴熠和父亲不睦,所以话到嘴边却没开口,犹豫之间就听见近侍上前道:“是定安侯府的护院送公子回来的。”
纪礼一脚蹬在近侍大腿上,岂料用的是受伤的那只,当即疼的龇牙咧嘴。
近侍吃痛的叫了一声,见裴崇元脸色依旧阴沉,他又说:“应该是定安侯派人送公子回来的。”
纪礼瞪了他一眼,近侍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待门被掩上,裴崇元才觑了他一眼,问:“你见过他了?”
纪礼知道“他”指的是谁,点头道:“见过,想来父亲也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今天要不是表哥,你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裴崇元抄起手边的物件正要砸过去,见纪礼正弯着腰揉腿,又将物件随手丢在桌上,沉着脸问道:“知道是谁么?”
纪礼如实的摇头道:“不知,但世子伤的最重,其余人都没事。”
裴崇元睨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说:“你这也叫没事?”
纪礼嘀咕:“我这是意外,齐青他们只是吓着了,可都毫发无伤。”
裴崇元皱眉道,“冲世子的?”
纪礼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大概是吧,说不定是他在哪里吃酒听曲惹得麻烦,我们都是被他连累的。”
裴崇元一挥手道:“叫大夫看看,封后大典结束前不要出城了。”
*
纪礼去世子府看过霍闲两回,不知是秋白妙手回春还是霍闲本就伤的不重,纪礼去第一回 他还躺在床上,第二回便已经行动自如了。
纪礼受了裴国公的门禁,不能去市坊混,这几日便借着去找秋大夫诊伤的借口往定安侯府上跑,侯府里的人认得他也不拦着,内院外院由他进出,一来二去的侯府倒成了他第二个家。
那日在赛马场上见过裴熠的刀法,回去后纪礼就着人打了把长刀亲自送到定安侯府,这一日无事,纪礼以“定安侯初回谒都,还没好好玩过”为由将裴熠拖出侯府。
他素来不是个静得下心的人,早就憋坏了,他本以为裴熠知道他有门禁,不会同意他“以身犯险”,岂料他准备好的一堆理由还没开口,裴熠便一口就答应下来,他的三寸金舌一时没了用武之地。
“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这谒都好玩的东西有多少。”纪礼出了府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兴奋的说:“霓裳阁的曲,黄金缕的舞,玉楼的酒,哦还有不羡仙的姑娘,他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美人,戏法变得那叫一个绝。”
“纪公子。”石峰低声提醒道:“我们侯爷不爱这些。”
“谁说不爱的。”裴熠不忍打断纪礼的一腔热情,便问道:“不过你说了这么多,咱们先去哪儿呢?你爹不是不让你出城么?”
“不让出城又不是不让出门,我说的这些都在城中,从侯府往东我们就先去霓裳阁吧,那里的姑娘还唱过你呢。”
裴熠笑道:“那得要去听听。”
刚出王府他们就看见一个身影从屋顶闪身而下,纪礼以为又是哪个贼寇,下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司漠。
“你也想去?”纪礼背手仰头说:“你要去也不是不行,孔孟之道背完了吗?”
司漠不搭理他。
裴熠不知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眨眼便又消失了。
“走吧。”
*
沿着定安侯府往东,拐过几条街就到霓裳阁。
霓裳阁日日高朋满座,好在唱曲的姑娘多,否则照这种唱法,她们嗓子得唱哑,纪礼颇有主人风范笑道:“我没骗你吧,霓裳阁是谒都最热闹的曲馆了。”
裴熠没说话,与纪礼并排进了门,纪礼是霓裳阁常客,霓裳阁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认识这位贵气的小公子,生意人别的不论,眼力都是个顶个的好,见纪礼对身旁那人礼遇有加,便知道这人身份贵重,当即引他们进了里头最尊贵的席位。
霓裳阁里头别有洞天,不仅装修华贵无比,连坐位也分为三六九等,他们座的自然是世家子弟常座的一排位置,且座位与座位之间可以拉上褰帘,便可保证私密性。
一曲毕,又进来几人,纪礼刚要出去,就被裴熠喝了一声:“回来。”
纪礼不明所以,乖乖坐了回去,裴熠隔着褰帘隐约看见有人鞍前马后的为那些人引坐,他拔弄着茶盅的盖碗问纪礼:“你刚刚是要与他们招呼吧?那些都是什么人?”
纪礼拾起盘里的桂花糕丢进嘴里道:“就是那天在马场上的那些人呗。赵彻,齐青,李嗣他们。”纪礼顺着他们的座位依次说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忘了。”裴熠侧目扫了一圈,蹙眉又问:“世子没来?”
“会来的。”纪礼拍了拍手里残余的糕点沫说:“这曲子唱完他就来了。”
裴熠:“......”
“他不爱听这个,回回都迟到,上次赵彻还开玩笑说世子和你是宿敌,所以不愿听任何有关跟你有关的曲。”
裴熠闻言倏忽一笑:“宿敌?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身后靠近,霍闲今日穿了件素色的青袍,长发用木簪随意的束着,时隔几日已全然看不出病容,他眉眼含笑,抬手止了霓裳阁的伙计的动作,自己动手拉开一张椅子在纪礼身旁坐下道:“是了,侯爷救命的恩情,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报。”
纪礼快人快语,不假思索道:“你若是个女子,按规矩就要以身相许了,可你不是,那将来就只能舍命相报了。”
裴熠蹬了纪礼一眼,“没记错的话那日也救了你,你怎么不说要报?”
“我这不是带你出来玩了吗。”纪礼说:“我们是一家人。”
裴熠端着茶,没吭声。
“你说的对,得报。”霍闲听着纪礼喋喋不休的说从前如何如何,打断道:“侯爷如今人在谒都,这恩定然是有机会相报的。”
不知何故,裴熠从眼前这宛如美玉熔铸而成的玉人神情中仿佛看出了些什么,那话在纪礼听来不过是说裴熠一时半会不会回禹州,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但裴熠却隐约感觉并非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