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搬来桃柳镇,张元英的身体条件每况愈下,多次认不出他,或是将他错认成别的人。或许在张元英沉眠的精神世界里有她的丈夫,儿子,孙子,自己这个存在于现实的人对她来说才像是一场梦。
杨青疲惫地捏着自己鼻梁,从身后传来的岑微雨的声音让他回神。
“我不打扰你,先走了,如果有事需要帮忙,请一定给我打电话。”岑微雨缓慢地报出一串号码。
杨青侧过头看他,岑微雨看起来有些狼狈,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不合身的卫衣,跑太急裤脚溅上的泥水。杨青倚着墙,笑着说:“我请你吃早饭,”他抬头看看天色,改口道:“吃午饭,想吃什么?”
“火锅。”一颗星星坠落进岑微雨的眸子,他答得很快,仿佛在脑海里构想过无数次和杨青围在一起吃火锅的画面。
“走吧,不过你现在这身装扮出门可不行。”杨青手肘顶着墙壁站直,先行转身,示意岑微雨跟着自己来。
次卧离主卧只有几步的距离,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视线落进室内,顿住了。
团成团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上,从衣柜里翻出来的衣服也被收好,甚至连地般都光可鉴人。
这当然不可能是他整理的,答案只剩下一个。杨青在室内绕了两圈,对跟着进来的岑微雨打趣道:“还挺贤惠。”他是千年前来的老古董,身上难免有些食古不化的臭毛病,比如说大男子主义。
以前的岑微雨,事事要占据主动,性格极其强势。若说杨青是宁折不弯,绝不低头的出鞘之剑。岑微雨就是藏锋于椟的淬霜寒芒,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暗藏的锋锐更甚于杨青。
两个性子强的人处在一起,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剑断玉毁,除非有一方愿意低头,将自己柔软白皙的脖颈袒露在野兽的利齿之下。
岑微雨一软,让杨青的大男子思想得到满足,他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有些人最爱得寸进尺,杨青指着关上的衣柜又挑剔上了,“你把衣服都收进去,现在好了,还得重新翻出来,你这叫白费功夫。”
岑微雨越过他,拉开衣柜门,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自己能穿的冬装,瞥了一眼杨青,语气带笑,“不用,我记得放的位置。”
“这是我家,”杨青板着脸,不悦地瞪着岑微雨熟练的动作。
岑微雨没理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妥当,外套是件厚厚的冲锋衣,手里还拿了条红色的围巾,他抓着围巾凑在鼻尖吸气,低着头,语气听不出喜怒:“花香,”紧接着观察围巾的纹理,“手工围巾……”
从他拿到那条围巾的一刻,杨青就坐不住了,原因无他,围巾是小荨送他的。他几乎是扑上去的,劈手夺过围巾,色厉内荏道:“别乱碰我的东西。”他有些说不上的心虚,但又不知为何心虚。
围巾柔软的触感从手背擦过,像鞭子抽过,火辣辣得疼,岑微雨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失神道:“谁送你的?”
杨青最烦他这种刨根问底的语气,冷嘲热讽道:“教授不知道吗?我以为我的一切您都了如指掌。”
岑微雨向前抓,却只抓到了围巾的一角,很快那一角也被抽出去了,手在半空虚握,他眉眼低垂,艰涩道:“我以前调查过你,我怕找不到你,我怕你离开。”
“我没有把握你会留在我身边。”他抬头凝视杨青,“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调查。”
杨青攥着围巾,“没调查,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前天来了桃李镇,沿着镇上一日一日地找。殿下,我是找到您的,用眼睛。”岑微雨说。
杨青的眼睛又开始疼,疼痛从骨髓缝里蔓延,缠绕,好像是眼睛在疼,好像又不是。房子四面的墙壁黑压压地向他包围而来,挑起争端的分明是他,溃不成军的也是他,杨青捂着眼睛粗暴地打断,“我说了,不要叫殿下,我不是殿下。”
岑微雨悬空的手对着杨青的影子抓了抓,凝滞几秒,收回,无力地垂放在身侧。
疼痛消减,杨青喘了口气,把围巾挂在门后的挂钉上,“走吧,去吃火锅。”
天色安辰,像是又要下雪,杨青拎着把伞,打算快去快回。
他和并肩走在雪地上,为了避免早上发生的滑倒窘境,杨青把伞当成拐杖,走得极其小心。
倒霉地事一件接着一件,好不容易到了镇上却发现唯一一家火锅店歇业了。
写着歇业原因的a4纸贴在透明玻璃上,原因是店主妻子要生了,火锅店提前放假,年后营业。
岑微雨站在他身边说:“既然没开门,那算了,我们之间不差一顿火锅。”
杨青听得浑身别扭,分明是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味儿,说着就像自己欠了他……
他吸了口冷气,含在嘴里慢慢吐出来:“走,去菜市场,火锅店关门不影响,回家我做给你吃才叫心意。”
两人倒腾着去菜市场,买了整整两袋菜,又去超市买了火锅底料和电磁炉,结账的时候杨青看了眼超市里挂着的时钟,十二点十五分。
岑微雨帮忙拿东西,忽然指着透明柜台下码得整整齐齐的烟对老板说道:“麻烦拿一包烟。”
“一起结账,”请客请到底,杨青很豪爽地一起给钱。
走出超市,他拿眼不动声色地乜岑微雨夹着烟在手里把玩的动作,他玩烟像玩笔,放在手背上用指节推着往前送,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但明显能看出他不会抽烟。
收回视线,杨青淡淡道:“不会抽就别糟蹋东西。”
岑微雨玩烟的手一顿,没有接话。
由于东西太多,杨青叫了辆三轮车,上车把东西放在脚边,岑微雨跟着上车,坐在他对面。
杨青甩了甩被勒红的手,看着满满当当的三个口袋,若有所思道:“够吃两顿了。”
地上有积雪,三轮车行驶不快,杨青很享受慢摇的幅度,放松,惬意。
突然,隔壁座位上的人照本宣科的话传入他的耳朵。
“抽烟对于呼吸系统影响最大,可以引起慢性咳嗽,咳痰,肺气肿等,含有的毒素属于一类抗癌药物,容易引起肺癌。”
杨青把视线投向岑微雨,看傻逼一样看他。
岑微雨一手拿着烟盒,一手拿着新款智能手机,蹙着眉照着百度百科念。注意杨青的视线,他指着烟盒,“吸烟有害健康。”
杨青哭笑不得,哪还能不明白,岑微雨准是看见了他房间里的烟头,拐着弯地“劝谏”。
“我不怎么抽烟,”他嗤笑道:“拐弯抹角不像你。”
岑微雨攥着烟盒,低声道:“你不喜欢。”
这话没头没脑,杨青却听懂了——你不喜欢强势,你不喜欢被人掌握生活,所以我不会再做了。
是对未来的保证,也是对过去的忏悔。
杨青呼吸一窒,他在摇晃的三轮车里弯腰站起,上半身向岑微雨凑去,在岑微雨温润急促的呼吸声里,勾手抽出烟盒,利落坐回座位,剥开烟盒,弹出支香烟咬在嘴里,含糊道:“我不喜欢你呢?”
岑微雨豁然抬头,眼里黑沉沉的一片,他手掌平放在膝盖上,虚虚扣着,声音听起来很执拗,“不能不喜欢。”
杨青哼了声没说话,把香烟从左边推到右边,烦躁地咬烟屁股。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到家了。
杨青拎着东西走向厨房,毫不客气地把连体婴一样的岑微雨轰出去,冷酷道:“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去楼上看奶奶醒没醒。”
岑微雨很听话地走了。
把东西清洗干净,分门别类地放好。杨青给电磁炉通上电,拆开火锅底料。火锅底料里附带了做火锅的说明书,堪称是笨蛋指导,哪怕是厨房杀手,只要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来,美味火锅不在话下。
先把火锅底料潮热,再……
杨青神情严肃,整整半小时全程没有离开厨房,终于红彤彤的火锅汤卷着食材咕嘟咕嘟地冒泡,辛辣的香味在冬日里格外诱人。
杨青把电磁炉端上二楼客厅,又跑了一趟把食材和三副碗筷带上来。
刚摆好碗,岑微雨牵着穿戴整齐的张元英走进客厅。张元英显然有糊涂了,她看杨青的眼神充满闪躲,勾着岑微雨的小指藏在他身后。
岑微雨向杨青递来安抚的眼神,杨青攥着碗,柔声道:“奶奶来吃饭。”
张元英爱吃辣,在岑微雨的带领下挨着他坐上餐桌,一门心思盯着火锅看。
老年人不能多吃辣,估摸着吃了八分饱,岑微雨便在杨青的眼神示意下,哄着老人去休息了。
过了会儿,岑微雨回到客厅,发现杨青没动筷子,正两眼无神地盯着火锅泡发呆。
就连岑微雨挨着他坐下,他也一无所觉。岑微雨夹了块肥牛卷放在杨青碗里,安慰道:“ 她是记得你的。”
火锅泡炸了,滚烫的热油渐了两滴在杨青的手背上,他随手抹去,皮肤上留下了两点殷红,像蜡烛流的泪。
“早上,她和你说了些什么?”杨青问。
岑微雨给他夹肉的手顿了下,“奶奶说,让我来照顾小青。”
杨青眼珠子转向岑微雨,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
岑微雨认真道:“我需要。”
杨青笑道:“朋友间会说这些?”
……
吃完火锅,菜和肉果然和杨青预料的一样剩下不少,乐观估计还要吃一天。
他边收拾碗筷边对岑微雨说,“教授还不走,要我送您吗?”
岑微雨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杨青盯着他坐过的仍然带有余温的椅子,撒气地重重扣碗。
这就走了?
晚上七点,天黑透了。酝酿了一下午的大雪姗姗来迟,杨青把暴露在室外的水管用胶带缠上,仔细地锁好门窗,给张元英房间里填上炭火,在九点钟哆哆嗦嗦地上了床。
大风从林间巷间穿过,发出呼呼的响声,大雪簌簌落下,听着声音杨青能想象出雪花在房顶堆叠的画面,他很担心房子会不会倒塌在风雪中。
这想象让他迟迟未能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在风声和雪声中他听见了第三种声音——“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门外的人似乎怕吵醒他,但更怕被他忽视,几经煎熬下才敲出这种类似小狗呜咽的敲门声。
杨青披着外衣起身,在出被子的一瞬间他立马对自己去看看的决定感到后悔。
“操,”他咬牙低骂,抱着胳膊走到门边,拉开条门缝往外看。
外面的人不出意外是岑微雨,天色太黑杨青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不妨碍他下结论,除了这傻逼,还会有谁顶着大雪来敲门?
杨青没好气道:“院子铁门钥匙哪来的?”
岑微雨被冻得久了,声音里掺着风雨的湿冷,“房东给的。”
“操,”杨青说了句脏话,接着道:“夜闯空门,冻死我不负责。”
门外没动静了,只剩下风雪呼啸。
杨青往外看了看,还是看不清,他心里泛起了嘀咕,不会真冻死了吧?
他慢腾腾地拉开门,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一道漆黑高大的影子向他倒来。杨青被撞了个满怀,胸口钝钝的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勉强稳住,还不等他开口骂人,岑微雨把下巴杵在他肩膀上,两条长手环着他的腰,抢先开口道:“殿下,我好冷。”吐出的气像冰渣子,杨青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板着脸,“别叫我殿下。”
岑微雨想是被冻傻了脑子,手上越抱越紧,嘴里嘀咕着耍赖,“你是……你就是……”
杨青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没好气地骂:“傻逼。”
岑微雨小声地说,“我好冷。”
房间门大开,冷风一股股往室内肆虐,仅片刻工夫,房间里就冷得像冰窖。
杨青翻了个白眼,不能才怪。
他用力拧岑微雨的手背想让他松手,“放开,我去关门。”
岑微雨不依不饶,“不放,你想把我一起赶出去。”
力量差距实在太大,杨青推不开,怒道:“我不赶傻逼出去。”
岑微雨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是傻逼。”
杨青彻底无语,他没想到岑微雨现在能这么不要脸。没办法,他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像袋鼠带宝宝一样,带着岑微雨去关门。
关上门,实在把他折腾地不轻,他搡了把岑微雨,有气无力道:“我要睡觉。”
岑微雨贴着他倒在床上,压在杨青身上拉来被子把两人严丝合缝地盖住。
杨青叹了口气,问他:“这是做什么,耍无赖吗?”
岑微雨抱得更紧,呼吸声急促,闷道:“我没办法,哪怕我去死你也不会回头,我没办法。”
杨青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他抬手想摸摸岑微雨的头,手却僵在半空,“所以你的办法就是耍无赖,谁说要当朋友的?”
岑微雨又不说话了。
杨青问道:“第一次,在摩天轮为什么说谎?”
岑微雨手臂撑高,和他四目相对,“我想你恨我,不要去恨自己。雍朝的灭亡是因为亓官微的背叛,该下无间炼狱的人是亓官微。我希望你恨我,我情愿你恨我。”
杨青看见了头顶隐藏着黑暗猛兽的天花板,那里像黑色的湖面,湖面的涟漪里是一棵枣树,两个人,青阳碧在树下哭泣,亓官微默默无声地守望。
他把视线移到岑微雨脸上,用手摩挲他和前世一般无二的面容,“我是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