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宫中小住半月,会闺时旧友、见宗戚亲朋,她未出阁时风华盖京城,性子又豪放爽朗,广结善缘、人脉遍布,如今难得回京,宫中热闹非凡。
祝知宜除了上朝当值,有时间都陪同在侧,长公主知他在朝中举步维艰,也存了带他见人、为他撑腰的意思。
祝知宜有些心不在焉,自那日听戏后他便没怎么见过梁徽,更遑论说话了。
也并非刻意躲避,驸马这次带了些将领部下回来,做皇帝的自然忙着接见、会面、封赏,了解军情统整兵务。
两人各有各的忙,偶尔在宫道上打个照面,祝知宜身边跟着公主、宗亲,梁徽身后也是乌泱泱一堆将领老臣,彼此遥遥相望,眼神交集不过一瞬,梁徽便神色自然地移开。
碰到的次数多了,祝知宜总是看过来,梁徽偶尔会远远地朝他点个头,表情并不热切,嘴边好似带着点一贯的浅笑,好像又没有,像春水的涟漪,想仔细看就不见了,隔得又远,祝知宜看不清,他刚想要走过去请个安,梁徽已经带着乌泱泱的人走了。
祝知宜心里仿佛总有什么东西沉沉压着,叫他透不过气,他直来直往惯了,有事便要说开,不喜欢就这么怄着,看夜尚未晚,独自出了门,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果然宫灯未熄,守门的张福海却支支吾吾,有些为难。
祝知宜和气问;“公公,怎么了?”平日里他去见梁徽都是不必通报的。
张福海看看里头,又看看祝知宜,只得低声如实道:“回君后,皇上……皇上今夜宣了傅君容。”说到后边几个字,他的头都快恨不得低到地上去了。
祝知宜脑子好似刹那空了,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朝张福海淡笑:“公公起来吧,那本宫改日再来请安。”
张福海不敢起来,这其实是很难堪的场面,可君后即使是在这般难堪的时刻也是温和有礼的,没迁怒于他,也撑住了自己的体面。
祝知宜不敢看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安静地转了身,茫然麻木地往回走,走得不快也不慢。
夜风扑了他一脸,寒意吸入心肺,自他入宫梁徽不是睡在御书房就是凤随宫,没宣过人,是他理所当然了,他闭上眼,不该如此,如此不对,梁徽是君,是帝,再说——
他们也不是什么真夫妻,不是么。
祝知宜伶仃穿过长长的、旷寂的宫道,忽觉脸上些微冰凉,伸手一摸,哦,原来是夜里的霜露,堪堪落在眼角,化开,便湿了一片。
御书房。
梁徽坐在殿上,对御前神情欣喜的傅苏冷淡道:“跪下。”
傅苏原本喜意盈然的脸一凝,不明所以,眼底起雾:“臣——”
梁徽一句废话也不同他多言,扔了本折子到他面前,目光缓而静,像泛着冷光的刃:“不管是你还是你大哥的主意,朕以后都不想再看到这个。”
傅苏如坠冰窟,皇帝知道,皇帝什么都知道。
梁徽掩下眼底厌烦,冷静而严厉命令:“去宫门跪。”
傅苏双脚发软地跨过门槛,身后传来冰冷低沉的声音:“天亮前起。”傅苏心下方升起一丝希望,又听梁徽说,“别脏了他的眼。”
那一刻,嫉妒沁满了傅苏发红的眼睛。
次日当值,祝知宜抱着卷宗独自走过乾午门,迎面碰上一人。
对方也没请安,只唤他:“祝给事中。”语气懒懒的。
祝知宜抬眼,也回:“姬统慰。”
姬宁不给他行礼也说不得错,祝知宜在后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后,在前朝也不过一个从五品,一码归一码。
祝知宜抬步欲走,姬宁声音从后头传来:“君后枕头风吹得甚好。”
“?”祝知宜不解,回头对上少年挑衅的眼,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眼中总有种初生牛犊的鲜活与勇莽,祝知宜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有些感慨,他自己身上是再也见不到这些的,因而对着姬宁,祝知宜总怀着些对小辈的宽容:“统慰有事可以明说。”
姬宁也不喜绕绕弯弯,直白嘲讽道:“南部兵权难道不是君后的主意?”
原本皇上已经有意让他们这些久居京州的武将接管部分南边的军务,哪知长公主一回京,此事又不了了之。
京中谁不知长公主与当今君后交情深厚,祝知宜当真已经可以左右皇帝的决策了。
祝知宜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
姬宁邪肆地勾起嘴角:“那皇上的考量里,君后又占了几成?”
这是明着讽刺祝知宜媚言惑主德行不端。
很奇怪,以前祝知宜最听不得人说他品行有亏,如今听起来竟觉得不痛不痒。
或许长公主说得没错,近墨者黑,梁徽真是把他给带得脸皮都厚了不少,一些虚名不要就不要了,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但祝知宜不觉得自己在梁徽那儿有这么大话语权,他愿意放缓收权肯定也是顾虑着公主的威势与种种隐患,祝知宜问:“与统慰有关么?”
姬宁嗤笑:“倒还是有点关系的。”
“说来我们姬氏一族还要谢谢君后。”
祝知宜面色还是那么冷静,姬宁看不出来在他想什么,他眨眨眼,忽然有些顽劣地一笑,贴近他耳边道:“皇上把禁卫军三分之二的令牌给了臣堂兄。”
祝知宜心尖一滞,梁徽没跟他说过。
“君后知道您一句话要皇上拿多少东西去填么?”姬宁讥讽,梁徽原本答应了要给姬家的东西现在不能给了,自然就要拿别的东西补偿,不然谁还愿意为梁徽效劳,他还怎么培养自己的人。祝知宜这样优游寡断妇人之仁根本就不配做这个君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祝知宜回想,那日远远望见梁徽气色不好,就是在忙这件事吗?
祝知宜撑着一国君后的气度与姿态,落落大方对姬宁道:“恭喜。”
又嘱咐他:“既然皇上提拔令兄那便是觉得你们姬氏一族才干出众忠心耿耿,你们更应鞠躬尽瘁以报皇恩,不要叫他失望才是。”
姬宁看他是真的不会动怒,久久才讽道:“君后好胸襟。”
“过誉。”祝知宜转身,心里无奈地叹了声气。
第43章 夕颜
夏意渐浓,农历七月十四将至,大梁有过鬼节的习俗。
中元是三大冥节中最隆重的一个,此日地宫打开魂狱之门,渡鬼、渡魂、渡生灵,已逝的先祖、亲人魂魄可游返人间,回家团聚,宫中要祭先祖、上香、点灯、举行盛大法会祈福道场。
恰逢今年长公主回宫,宗室来京,便格外热闹隆重,仪式流程纷繁,梁徽应付皇亲宗室、监督钦天监颁布新黄历、拟定法会规格,祝知宜统率三司九宫赶制道场法会御品,衣着饰品道具亲力亲为,两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碰头时间越发少,更说不上什么话。
中元节当日,梁徽率皇室、后宫至宫祠上香点灯,一位德高望重的王爷作主祀。
皇帝领诵,君后次之,献茶奉果时,老王爷忽然止住:“皇上且慢——”
众人抬头,只见老王爷疾步上前拿过梁徽手上那个茶托,浑浊的眼盯了果盘和茶碗片刻,倏然皱起眉,高声质问:“皇上,为何御品上会出现夕颜图制?!”
殿下的皇亲包括侧位的祝知宜皆是神色一凜。
“此花低贱,乃佛陀罗门神的弃子,弥勒神佛座下妖徒,后遁入魔道,低贱卑微、罪孽深重,生世不得轮回,用此供奉,触怒神佛,先祖先帝滞留地域不得而归。”
夕颜在大梁是不祥之兆。
这次祭祀供奉的碗具、花灯、烟炉以牡丹、仙枝以及白鹤等福禄祥吉象征为主绘,但底部、侧边确实绘了零星夕颜蕊叶图案,极为隐秘,不易察觉。
太妃、宗室王妃窃窃私语起来,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曾说过梁徽母妃像夕颜一样低卑微小,“才德俱无,不值一赏,不加封位,发配冷宫。”
底下越发暴动:“夕颜显身,巨厄之兆啊。”
“那岂不是说明,如今后宫也必有妖媚之主,此乃天道警示之意。”
“听说当年也是那位勾引先……”
梁徽笔直站在佛祖神像和列祖灵牌面前,仿佛腊月寒天里被浇了一头冷水,又像当众被人生生在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夕颜,竟是夕颜……呵,连夕颜都出来了。
身后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怜悯同情或恶毒好奇的目光像一把熊熊烈火灼在他后背,眼前又出现了他母妃骨瘦嶙峋的病体、屈辱不甘的眼神和痛苦无助的面容,他想救救母妃,救救这个一生都在被玩弄、折辱的女人,明明她是被强权践踏侮辱的受害者,却背了一身污脏不堪的罪名。
可他年少无为,什么办法也没有……
梁徽抿紧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几尊巨大佛像,心中大不敬地讥讽,这世上真的有神佛吗?若是真的有,为何要处处刁难他,到了今时今日还要让他受这种当众处刑的无妄之辱和绞心之痛,而他的母妃,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祝知宜站在他身侧岿然不动,但内襟早己被冷汗湿透。
他被算计了。
防不胜防,明明仪典之前自己再三检查过所有的用具仪器,不可能出错,敢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他眼皮底下暗地烧制御品公然掉包,是尚储司还是制造局?又是谁的指使?
祝知宜的手指缩在宽袖中止不住地颤,一股阴冷的寒气紧紧缠上颈,延至脊背。
自他入主中宫,处处严于律己谨小慎微,从未出过这样的弥天大错,任谁都知道母妃是梁徽的逆鳞和痛点,人人讳莫如深,如今这一出根本是故意将他昔目的屈辱难堪公之于众。
祝知宜余光扫去,只能看到他冷峻的侧脸和抿紧的唇线。
那一刻,祝知宜想到的竟不是什么嫁祸陷害欲加之罪,也不是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只有一个念头——梁徽在受刑,在被炙烤。年轻的帝王微低着头,脊背还是挺直的,那样骄傲的颈项弯成一个有些伶仃的弧度,经年未愈的疤被连血带肉揭开,鲜血淋漓。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可是如今像个罪人被架在刑台上审判,那种疼他也尝过,在祖父被言官诬陷侮蔑的时候,在祝门被人攻讦嘲辱的时候,所以越发感同身受。
凡事上不至高堂,下不及儿女,这些人拿人生母说事,实在卑鄙下作至极,祝知宜心中的怜惜与愧疚漫过了恐惧,他刚要说话,太后便道:“皇叔说得对,古有礼制,中元盛节,夕颜如此且刚不样之物怎配登大堂之雅,触犯天威君仪,事关国运盛哀,君后,这批御窑是经你亲自过手的,不如你来给大家解释解释。”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即便是底下的人倒戈叛变,也是他的责任,祝知宜沉默片刻,唯有道:“本宫无可辩驳。”
秦太妃在旁阴阳怪气:“众人皆知先帝不喜夕颜,君后还明知故犯,可是不想列祖列宗过鬼门回来?不纯不孝,其心可歹。”
一位格外信奉神佛的王爷忙问祭词掌官:“仲掌宫,依你看,此事如何?”
钦天监掌司上前解答:“禀各位主子,月半的“三元”与三官相配相通,赐福、赦罪、解厄,帝官庆贺圣诞,奉夕颜为大不敬,若帝官不喜,地宫不宁,祖宗不佑,国运堪忧。”
此言一出,一时人心惶惶,殿中满满一屋的宗室皇亲纷纷在心中痛骂祝知宜,秦太妃忙问:“那可有解法?”
钦天监掌司眼珠四瞟,犹疑道:“有是有,只怕……”
太后道:“但说无妨。”
掌司道:“得以不敬不孝之人奉血伺鬼,取心头血,每日一碗,放足半旬,跪拜一月悔过,滴水不沾以求帝官原谅。”
这不敬不孝之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荒唐!”长公主斥道,太后太妃宫官沆瀣一气上纲上线分明是想要祝知宜的命,放半旬心头血谁还能活下来,“本宫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之事,神佛鬼王仙游四海,怎会与一介凡人俗子斤斤计较,只怕是有人借神佛之名排除异己。”
祝知宜苦笑,恐怕他现下在众人眼里已经与祸国殃民的妖后无异,明明讨伐接踵而至,可他却无端静了下来,只一心侧目去看梁徽,梁徽在想什么,心里是不是难受得紧,会不会……怨他、厌他、怀疑他。
母妃是他最提不得的陈年旧伤,今日被以这样最屈辱难堪、最鲜血淋漓的方式揭开伤疤、公之于众,他那样傲倨不驯、锱铢必较、自尊心极强的一个人,一定恨死他了,祝知宜一颗心沉沉往下坠,是他的错,让梁徽平白受这无妄之灾,让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宗室皇亲道貌岸然践踏天威,若是罚他能消缓些梁徽的难受与恨意,他领了这个罚也没什么,本就是他疏忽职守,他该得的。
祝知宜宽袖下的手握成拳,他不是向这些口蜜腹剑的伪善小人屈服,他是在向梁徽认这个错,他深负愧罪。
第44章 并非怨他厌他
德高望重的王爷肃穆道:“长公主在宫中长大,本王也是从这宫里出去的,真要论起来,比公主多住了可不只一年半载。况且公主已经身嫁千里,宫有宫规,神佛有道,难不成公主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么?”
这意思是嫁出去女儿泼出去的水,宫中的事轮不到你说话,你若是护着祝知宜就是大逆不道。
秦太妃咄咄逼人:“皇上,君后不敬神佛不孝先祖,视先辈国运于无物,其心可诛,若不重罚,不足平鬼官之怒,抚先帝之心,望皇上依钦天监掌司之言,并剥去君后掌宫之权,以平众宗室皇亲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