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唇抿成一条线,此时才有了几分真切的感受——祝知宜是真的回来了,能在这种时刻、身处重患中还一本正经滔滔不绝地议论国事,普天之下都再无第二个人。
心里又不免泛起酸楚,祝知宜还是那个祝知宜,心里永远装着很多人很多事,即便生离死别暌违三年,他梁徽也永远不占一席之地,可他的伤心和心酸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敢惹祝知宜半分不快,那句“你有没有想过我”生生被他吞了下去。
祝知宜:“皇上,你有在——”
“别这样叫我。”梁徽半垂着眼,几近痛苦地祈求,他受不了祝知宜这样生分地一口一个“皇上君臣”,脱口而出后又露出懊悔的、小心翼翼的神色,放低了声请求,“清规不叫我的字了么?”
他亲着祝知宜的额头,嘴唇嗫嚅,声音哑而低:“以前你都叫我的字的。”
梁徽的吻游移至祝知宜的眼,很伤心地问:“是不是又把我的字忘啦?”
“?”祝知宜有些疑惑地抬起被弄得湿漉漉的乌睫,他记忆中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皇帝像换了个芯,祝知宜只得略微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
“梁君庭。”祝知宜慢吞吞问:“我方才说的你有听见么?”
“嗯,听见了的。”梁徽语气忽然又变得很乖,温柔宠溺,“依你,什么都依你,好吗?”
“……”
梁徽闭着眼,贴着祝知宜的发鬓、耳边深深地嗅、轻轻地吻,如瘾君子。
祝知宜脊背微僵,性情大变的梁徽让他觉得有些迷茫和……诡异。
梁徽将人抱得更紧,脸轻轻贴着他的,让两个人的气息、味道、体温交缠在一处,不分彼此,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不够贴近,不够亲密,最好祝知宜能变成一株蔓藤,和他永远交缠在一块,一直到死,稍微分开一厘一寸都让人觉得难挨、窒息。
梁徽歪了歪头,深不见底的目光静而缓地一寸寸扫他的耳垂、眼梢,轻声问:“除了这些呢?清规还有别的想和我说么?”
作者有话说:
鬼畜小梁上线
小祝:我很害怕……
第76章 祝知宜还算看得开
祝知宜一直暖不起来的身体这会儿被烘出了细汗,他微退开些,梁徽钳住他,不让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会多问,你回来了就好。”
什么都不重要,只要祝知宜回到他身边。
祝知宜觉得被他贴着的皮肤很烫,仿佛被裹在了一个安全的、密不透风的暖炉里,他觉得梁徽有点……夸张,但他无法拒绝梁徽的拥抱和安抚,便由得他。
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大致将这几年的经历告诉对方:“梁徽,我没事,你攻城之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逃出来,但是被废了几成内力,所以才被钟延劫去了邺塞。”
梁徽环在他腰上的手臂顿了顿,祝知宜马上覆上他的手背安抚:“你别多想,没有那么难熬,南边虽不似京中繁华热闹,但天很蓝,每日太阳都很好。”
“臣也没受什么苦,逃脱了钟延之后就在凤梧苑了。”
梁徽的表情太过阴沉,祝知宜还反过来安慰他,开玩笑道:“算起来这还是臣长这么大头一遭自食其力,看来我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
他的风轻云淡和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抚平梁徽内心深处的后怕和暴戾。
祝知宜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变成了弯刀,刀齿锋锐,血光利亮,以相同程度甚至十倍、百倍的尖锐插在他心底最软的位置。
梁徽很多年以后都没有办法忘记他见到祝知宜第一眼时心脏停滞、血液僵冷的痛心和窒息,那些疯狂涨起的痛苦、浓重的酸涩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化成狂风骤雨般的阴沉狠戾。
他的手明明还那样温柔地抱着他心爱的人,眼中却闪过凝结的寒冰,尖锐得要杀人,凤梧苑、百理寺的盗匪……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祝知宜说不了太多话,声音哑下去,又轻咳起来,梁徽将他用被子妥帖卷好,下床给他倒水。
大概是后怕,短短几步路也回了好几次头,确认祝知宜还在他的床上。
“……”祝知宜心里泛起很浓的甜和暖,但又有点不大适应,很想问问对方真的是梁君庭本人么,因为祝知宜绝不会想到自己在三年之后已经变成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也还不知道在他消失的这些年里对方过着怎样的日子,他对梁徽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那个真中三分假、惯会蛊人的帝王。
梁徽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温和从容游刃有余,他或许有些喜欢自己,但“喜欢”在梁徽那里不是最重要的。
一个帝王的喜欢如易逝朝露、蝉翼云霞,又隔了这空白的三年,再多的情愫也该被岁月的风雪吹薄了,何况他都准备要……
但这不能怪梁徽,梁徽没有错,他的天性和经历决定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细致、温柔、强大、很会照顾人,深情起来能将人溺死,但他无法放任自己去“很爱”一个人,这不是他“想不想”、“愿不愿意”,这是一种能力。
他的身份和肩上的责任也决定了他这一生不可能只与一人相守共白首,祝知宜都明白。
所以祝知宜从来不会把梁徽的感情估量得太高太重。
况且,现在是他喜欢梁徽,没理由要求梁徽什么,从他对钟延承认他喜欢梁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想得很明白,喜欢归喜欢,但他们不逢时的相遇、掺杂了博弈利用的相识、骨子里生来迥异的性情、为人处世的原则、君臣间身份处境的天然对抗这些年造化弄人的分离都决定了这注定是很难有结果的感情,祝知宜还算看得开。
这三年,即便是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也常常做一个梦,不是他祖父在大雪中被问斩,不是他孤身进入未知的锦渡城城门,不是他在暴风雪中与钟延生死搏斗,而是——那天城门外梁徽的那张脸,机敏、镇定、冷酷、坚毅,迅速招来影卫为祝知宜询问去做人质的退路。
明明上一秒还是他和梁徽雪地里堆雪人,下一秒身边的人就变成了那张冷静自持杀伐决断的脸。
这一幕一遍一遍地在祝知宜梦中重播,每次醒来后大汗淋漓,怅然若失。心口空荡荡的,像被生生剜走一块,生疼。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潜意识却出卖了他的自欺欺人,祝知宜根本没有办法停止对梁徽的想念,只能不断地跟自己和解,劝勉自己,这不是什么意难平,只是一个提醒和警告。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干什么,能平安回到京中已经很满足,能再一次和梁徽重逢,已经用完他所有的勇气、力气和运气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梁徽性情大变,他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徽不知道重病中的人竟也能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地想了这么多、岔得这么远,端了水来,祝知宜伸手要拿,梁徽举微高了些,很缓地摇摇头,单手把他圈进怀里:“我喂你。”温柔也强势。
祝知宜一抬眼,他马上又放低了声音问:“好不好?”
“……”祝知宜看不得他这样,很快说:“好“。
梁徽眸心幽深下去,他觉得很幸福,在深秋的冷夜,抱着祝知宜,给他喂水,他们肌肤相贴,呼吸相缠,近到毫无距离与隔阂的相拥,失而复得的满足和心弦跳动的隐秘欣喜在身体里疯狂叫嚣。
看着祝知宜的唇一点一点湿润起来,他一整颗干涸的心脏也如逢雨露,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他的心底就要溢满出来了。
是真的……很幸福,那种他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没尝过的幸福,梁徽忍不住朝怀中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祝知宜没见过对方这样笑,有点…傻气,又有点诡异,他不明所以,但也对着梁徽很温柔笑了笑。
梁徽更开心了,如上了瘾,亲力亲为照顾祝知宜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倒茶端水沐浴更衣浣发穿袜,日以继夜寸步不离,如野兽牢牢看守自己的宝藏。
苍耳狼也日夜不离地黏着祝知宜,被梁徽一个反手拂到榻下,将人紧紧圈在自己怀里,时不时用鼻尖蹭蹭他的耳朵,或是用嘴唇贴上他的颈项。
祝知宜在他的爱抚和亲吻里面红耳燥,心脏失重,他的身体和情感无比渴念梁徽、无法抗拒梁徽,他的理智却在沉溺和挣扎维持着一丝清醒:“你不上朝么?”
这都几天了?他刚回来那个新鲜劲儿还没过么?
梁徽心道这几年来他大小年节一日未休,现在补回来不算过分吧。
但他知道祝知宜是最在乎正事的,解释:“近来无事,且近年议事阁渐发得力,清规不用担心,安心养伤,我不会耽搁朝政。”
祝知宜点点头,他知道的,梁徽把江山治理得很好,一路北上,他切身的所见所闻都让他为这位曾经的盟友感到骄傲。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问:“梁君庭,隋寅是不是来找过我?”
这些天他能见的人不多,除了玉屏、乔一就是一只狼。
“是,清规想见么?”医正说祝知宜要静养,梁徽就把求见都给挡了。
祝知宜问:“可以么?”
梁徽一顿,皱了皱眉,严肃跟他说:“清规,你别这样问,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可以。”
祝知宜怔了下,笑笑:“那我见见?”
第77章 牙印
隋寅听闻宫内传诏,即刻动身。
纵是已经修炼到成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国之肱骨天子重臣,看到祝知宜那一刻隋寅也不禁红了眼眶。
当年议事阁是临危组建的,上有丞相暗挠下有六部明阻,刀刃行令举步维艰,祝知宜顶着千斤压力硬是撑了起来,他们一同历经了朝野变革、国祸战乱,可以说没有祝知宜就没有今日的太平盛世。
昔日少年俊杰都成了今朝权臣,祝知宜是他们伯乐、是他们的标杆、他们的战友,知遇之恩、慕强之情和生死之谊让隋寅看到他嶙峋苍白的模样那一刻,心底发酸胀痛。
那样风仪绝代、苍劲坚韧的一个人啊,到底是受了什么折磨才会变成这般枯槁易碎、灯枯油竭的模样,他又是以怎样的意志和勇气才能千里迢迢克服艰险回到故国。
祝知宜却很欣慰,昔日那个因怀才不遇两眼通红的翰林书生如今已成为沉着稳重权高位重的天子近臣,淡笑着打趣他:“怎的这副表情,我不是回来了么?你如今也是翻云覆雨的御前重臣了,还这样易动情,可镇得住那些下官?”
隋寅笑笑,一板一眼地同祝知宜说着这些年的朝堂风云、太傅翻案、祝门重启和梁徽的南征北伐。
眼前之人那样消瘦,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安心。
当年他在城关之外冒死顶撞圣上,梁徽没跟他计较,冷静下来他也明白梁徽彼时的决定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可能也只有像梁徽这样绝对理智、杀伐决断的人才能做一个皇帝。
但他始终认为,能给朝廷甚至大梁带来安全感的不是梁徽,是清直刚正百折不挠的祝知宜。
梁徽是一把利剑,锋锐、勇猛、野心勃勃,领他们扫荡沙场,平定九州;但祝知宜是万河之源,仁义、公允、上善若水,灌溉万顷,生生不竭。
梁徽没让人多待。
太医院的医正们来了,祝知宜这满身伤是梁徽的心头大患,一众医判四目相对心中大呼棘手,梁徽面色沉下来刚欲施压,病患本人便先开了口:“各位大人放心大胆尽其所能便好,什么结果本宫都接受。”
祝知宜很乐观,梁徽却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施针时也寸步不离抱着他。
蛊毒深至筋脉,渗入血髓,那千百根钢针淬了烈性药材嵌入皮肉刺在神经上,祝知宜疼得满头大汗,额角青筋暴凸,眼睫乌湿却忍着一声不吭,下唇被他咬得鲜血淋漓。
梁徽心如刀绞,他的神明下凡受劫,悲苦壮烈,是这些痛苦和眼泪换来了大梁的昌平与繁盛,天下清明系于他伶仃一身。
他甚至比祝知宜抖得更厉害,皱着眉将人紧紧搂着一下一下安抚脊背,吻去他发鬓的细汗,低声温柔哄:“嘴巴张开,乖,别咬嘴唇。”
“你咬着我。”
梁徽将自己的手伸到对方唇间,针再次落下的时候,不甚清醒的祝知宜牙关狠狠一合,钻心痛楚生猛袭来,蔓延至五脏六腑,犬牙刺进梁徽皮肤,一汩血蜿蜒而下。
几个施针的医正俱是大惊。
梁徽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疼,弯着唇角哄祝知宜:“没事,你咬着,我不疼,咬着好不好?”
温柔的眼神里是一片平静的偏执,梁徽按了按那个很深的牙印,他喜欢。
仿佛这样就是他分担了祝知宜的痛苦,这个牙印是祝知宜赏赐给他的印章,深入皮骨,变成浅疤,终身携带,永不磨灭。
两轮针疗下来祝知宜己精疲力竭,梁徽吻他被汗液润湿的眉眼、鼻梁、颊腮,极致亲昵的安抚,看起来不是祝知宜疼得不省人事,而是梁徽心疼他到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院判不得不如实相告:“皇上,君后的毒可以清出来,但蛊尚未解,这蛊药性邪肆,非制蛊之人不能解,臣……只能量力而为,去了毒这蛊的邪性便会渐渐显露出来……”
这才堪堪是个开始,老医正有些不忍,“其惨象痛楚,非常人所能忍。”
和寻常疗病不同,这蛊极其考验人的耐性、心态和意志,许多人就是因为熬不过去放弃生念。
“望皇上多宽慰君后,伴其左右,强其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