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郎中明明说上官锦伤未痊愈,没人搀扶根本挪动不得,那现在算怎么一回事?方才郎中说的话又回到耳边,良姻细细咀嚼方品出话里另一层意思。难道这人又在骗他?和外人联起手来把他当傻瓜在戏耍?!
他敲敲门框,声音已然冷若寒冰,“你怎么站起来了?”
上官锦猛地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身看他,“你怎么这么快……”
“药还得坐一会儿,我来拿东西。”良姻死死盯着他,一点儿不放松,一字一顿也不容上官锦闪躲,“上官锦,骗我有趣吗?”
上官锦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也顾不上自己还在装病慌忙跑过去要拽良姻的袖子不许他离开,谁知这一着急反而脚步不稳,一个踉跄跌倒在良姻跟前。
良姻低头看他,眸光依旧冰冷,“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上官锦,你以为我真的蠢吗?”
上官锦没应他,眉头深锁,手指捏着脚踝轻轻揉按,眼见额头上泌出冷汗,哪怕他抿紧嘴唇也掩不住愈发沉重的喘息。良姻本以为他又在做戏不愿理他,渐渐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过去蹲下一看,居然又肿了老大一块。
良姻见状一时都不知自己该不该生气,哪有这样的蠢人呢?从前在太傅府前等他等得发烧吐血又生病,寒气侵体到现在还时不时犯病,可他、他怎么还是没长教训!
“你急什么!非得让我伺候你吗?”
良姻狠狠捶他一把,眼眶已然红了一圈,哪怕飞快撇过脸去也没能让上官锦错过他眼里的莹莹泪光。上官锦暗自松口气,圈住良姻的腕子轻轻握起,嘴角捻起笑意,“我不着急,我怕你走了。”
他声音温温软软,饶是良姻之前有再大的火气都撒不出来,只能沉默着把他扶上床坐好,背过身去悄悄抹一把眼泪,闷声道,“我去请郎中来,你就是个天魔星,专来折磨我的!”
上官锦没拦他,也拦不住,等郎中来一看说是扭伤,倒不妨事,敷上膏药躺几天就好。良姻一直坐在床沿听吩咐,看上去比先前要柔顺许多。老郎中也是见惯这些事的,哪里还能不明白,将配好的药膏递到良姻手中时便多嘴道,“若两位能重归于好,也就不枉你家夫君辛苦托我帮他装病一场,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闹别扭,谁也不肯让着谁,一来二去这情分可就消磨了。二位都是男子,走到今日实属不易,还是多多珍惜为上。”
“我和他……”
良姻见他言语中提到“夫妻”二字,忙开口要申辩,却又被上官锦抢先截住话口,“是,多谢老先生。”
他说着握住良姻的手朝郎中微微一笑,“受教了。”
老郎中是个有眼色的,收拾好药箱就离开卧房,留他二人说话。
良姻先是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上官锦哪里舍得放,反而握得更紧。良姻本就力不如人,只好恨恨瞪着他,“谁和你是夫妻?好不要脸!呸!”
“你不说不是就不是吧,左不过在我心里只你一个妻子,我认定你是就好。”
“只我一个?”良姻冷笑一声,“寿春不是还有一个?你谎话连篇,但也别把人都当傻子!”
上官锦知道良姻心中始终有那么一个结,虽则当日娶妻实属无奈,可后来赵如沁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人后怕,更让他们两个人渐行渐远,生出芥蒂。
于是他也不辩驳,牵他依向自己身前,“我与她本无情分,她又害了我们的孩子,我是断不会容她的,早就写好和离书。只是她毕竟是一国公主,她要颜面,她父亲和楚王也要颜面,不得已才把她留在府中。你若不信,我这就传书让碎玉把和离书拿来与你,从你离开那日起,她就不再是我的妻了。”
良姻一时无言,眼眶微润,半晌才呢喃起他的名字,“上官锦……”
上官锦大着胆子把他拥入怀中,“小姻,你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夫……”
良姻话到嘴边却像是含了千斤重的橄榄,最后还是咽回去,他推开上官锦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敷了药膏就好生躺一会儿。”
他低眉垂首,虽则撇过脸去却也藏不住眼尾那一抹浅浅晕起的羞意,嘴角轻轻一抿便是一种别样风情。从前只觉他乖巧清丽,举世无双,不想他也有这样堪称妩媚的时候。上官锦心上似有小鼠在挠,细细密密的痒,他抬手勾住良姻的腰把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后颈让他依在自己心口。
良姻下意识想挣开,可近在耳畔的沉稳笃定的心跳声如同鼓点一般,烫得他脸红如炭火,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跳动着。两个人的心跳交缠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生怕打搅了这样一个安谧静和的午后。
良姻依着他,居然就这么睡过去,梦里的他策马疾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随风一起到天边外。和暖的阳光和温柔的草浪包裹住他,鼻息间萦绕着一缕白檀香,极是让人安心。
*
院里的那株梨花开了又落,枝头缀了好些个青绿色的小果。良姻的肚子也愈发大起来,圆滚滚的站在地上都看不到脚尖。到七月流火的时节,良姻嘴馋又贪凉,最爱吃井水里湃过的西瓜,可上官锦不许他多吃,一天只肯给他一小瓣。
良姻的脾气也随天气变化,越热越是暴躁,为这个不止和上官锦生过一次气。那天午后他跟上官锦赌气多吃了一块冰西瓜,结果日头刚刚西沉肚子就开始痛。一开始只以为是闹肚子,谁知时间越久越厉害,最后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卧在床上打滚。
上官锦看他疼得脸色发白,发了一脑门子冷汗,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很。衣裳也几乎被汗水浸得湿透,天原本就热,他再这么折腾,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猜到这是孩子要出来了心急如焚,连忙让人去山下请稳婆和郎中,自己则坐在床头紧紧握着良姻的手,“别怕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马上就来人了。”
“疼、上官锦,我好疼……”良姻脸白如纸,只有眼眶通红、肿得像核桃。他大约是怕狠了,泪盈盈地看着他,嘴里呜呜咽咽,“我不该偷吃西瓜的,上官锦,你的瓜是我偷吃……”
上官锦听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都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只能一边拿帕子帮他拭汗一边哄他,“吃就吃吧,把孩子生下来哪怕你吃一车我都不拦你。”
“疼——”
良姻疼得脚蹬床单,攥着上官锦的手也因疼痛而失了力道,在上官锦手背上留下好几个半月形的血痕。上官锦忍痛不敢吭声,想起那日良姻头次生产时稳婆让扶着慢慢走,说是孩子能下得快些。他这会儿身边没什么人,又舍不得良姻多吃一刻的苦,只好半哄半求地央他起来走走。
良姻自己也怕,从前在荆棘丛里打滚不觉得,被上官锦娇惯了这大半年,倒养得他娇气起来,一点儿痛都受不住。他满面泪痕,咬牙切齿,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疼得心发慌,肚里更是绞痛难忍。
“上官锦!”
他咬牙唤起身边那人的名字,上官锦不敢有丝毫怠慢,弯腰问他可是哪里不舒服。良姻摇摇头,仰脸看他,红通通的眼睛看上去像只小兔子,可怜得很。
他是想发狠的,可许是疼得太厉害,一开口就是软软的撒娇意味,“你要是再让我怀孕,我就咬死你!”
*
一直到日下西山良姻才破水,被上官锦急匆匆抱到床上躺好,稳婆伸手进去一探,说是已经开了四指,还要再熬上些时候。
良姻的宫口本就比女子来得要窄,生孩子自然也要多吃点苦头。好在这次胎儿足月,良姻又养得好,因此情况不险,只要没有意外就能安然产子。听了稳婆这话,良姻自己也安心不少,上官锦更是松了长长一口气,朝老婆婆拱手作揖,说只要能保良姻父子平安,他定有重谢。
稳婆没说什么,起身去盯催产药和一会儿要用的热水、剪刀,留上官锦一人在屋里陪着良姻。这么长时间过去,良姻早疼得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睛半睁不合,显见是累得慌。上官锦见状也不敢吵他,怕他浑身汗湿会冷,抬手帮他掖了掖被角,谁知反而惊动良姻。
“嗳……”
他轻轻一声低吟,目光便落到上官锦身上,“别闹我。”
“好,累就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上官锦拿热帕子帮他擦去额头的汗,良姻却扭过脸,“谁稀罕?”
他声音细若蚊呐,一副不情不愿、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垂下眼眸时不经意地往上官锦那儿一瞥,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上官锦心生欢喜,亦有愧疚,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将良姻被汗水贴在脸上的碎发拂至他耳后,“从前我有许多俗务和顾虑,如今我只有你,有你就够了。”
良姻合上眼睛没应声,一是不知如何理会,二是实在困乏。上官锦便也不闹他,滚烫的手掌轻轻覆上良姻圆滚滚往下坠的肚子,正随着良姻的呼吸平稳起伏,似乎还能感受到那里边的小家伙在如何活泼地练习拳脚,时不时撑出一个小鼓包。
还没出生就这么顽皮,一定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娃娃。上官锦这么想着,嘴角便不由漾起温柔笑意,“一个人要闷坏了吧,乖乖地出来、爹陪你玩。”
蜡烛燃了一整个晚上,只剩下短短一截,摇曳的烛火将床前晃动的人影映在墙上,在深夜里恍若鬼魅,竟还有几分可怖。
良姻的肚子越疼越厉害,不过四五息就要疼上好一遭,胎儿已经往下坠了不少,原本圆得像球的肚子这会儿像极了水滴。孩子仿佛也因为急着要出生而焦躁起来,把良姻的肚皮撑得薄薄的,几乎能数见青筋血管。
良姻双腿张得极开,孩子的头正顶在宫口要撞开那窄窄的缝,疼得他直想打滚却又动弹不得,只好紧紧攥着上官锦的手。他身下淅淅沥沥渗出血水,被胎水稀释成极浅极淡的粉色,上官锦低头看良姻,头发湿得不能再湿,嘴唇被他自己咬出好几道血口,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有些异样。
“疼、上官锦、我好疼……”
“我陪着你,马上就好了,再忍一忍。”
良姻呼吸短促,每呼吸一次都要在上官锦手上留下一个指甲印,脚趾用力蜷曲,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些痛楚。可不顶用,什么都不顶用,肚里像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扎,任他怎么挣扎都躲不开这钻心的疼痛。
他睁大眼睛去看上官锦,只见他眼眶也微微泛红,口中不停念叨着,“不怕,我陪你,我陪着你……”
他声音也不高,眼神甚至有些散,嘟嘟囔囔的不知是在安慰良姻还是在安慰他自己。良姻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官锦,他知道他也有些慌神,只是他怕他慌了会让他更害怕,所以才不敢显露分毫。
察觉到良姻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朝他勉力一笑,“疼得厉害吗?不然你咬我一口好不好?”
良姻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眨,两颗豆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吓得上官锦顿时慌了心神。
“怎么哭了?别哭啊!”
他一手被良姻抓着,只剩下一只手无措地帮他擦眼泪,“只这一遭,以后我们再也不生了。”
“上官锦,”良姻方才再疼都没想哭,这会儿却突然委屈起来,说话都带了极重的哭腔,“我恨死你了!”
上官锦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敢叫良姻看见,只好握着他的手,俯首将额头抵上他的手背,“是,你应该恨我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
“你不知道,上官锦,你什么都不知道。”
良姻哭得越发厉害,抽抽噎噎地喘不上气,他看着上官锦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身下就像是被猛兽狠狠撕咬下一块肉一样,痛得他浑身一激灵。
“痛——”
他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边坐着打盹儿的婆婆忙跑过来搭住他的膝盖,探头一看,“可以了。”
她撸起袖子就着丫鬟端来的热水一面洗手一面告诉良姻,“待会儿小公子千万摒着些气往下用力,记得要使长力,这样孩子下来的快一些,公子也能少受罪。”
良姻是生过孩子的,该怎么做他都晓得,他只是心慌得紧,握着上官锦的手愈发用力。上官锦见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甩上岸的鱼,手肘撑着玉簟支起上半身,死咬着嘴唇憋得脸通红。上官锦只是这样看他意识都随他一起变得有些模糊,耳边稳婆数数的声音都渐远去,眼前只剩良姻苦苦挣扎的模样。
原来生孩子是这样疼的一件事,他只是看着都觉得像有刀子在身上割,良姻每叫一声刀子就割深一寸,直到触及骨肉。那良姻呢?
他想起那天,碎玉急匆匆跑到马车前说良姻血崩了,满脸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碎玉只是一个小厮下人,和良姻的交情也不算深,连他都为良姻的痛苦哭得那样悲戚,那么、那一天的良姻,是不是要比今天还要再痛上千百倍?
而他,最应该陪着良姻的他,居然就丢下良姻,让他一个人去直面这一切。他是那样温顺乖巧的孩子,从来不跟他发脾气,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任性,他是个哑巴,他甚至连把他自己的委屈说出口都做不到。原来他自诩对良姻极尽宠爱,到头来却连他最想要的东西都狠心夺走。难怪良姻至今不肯原谅,不肯喊他一声“夫君”。
他一定是恨他的,恨他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开,恨他把他当做另一个人,或许、还会恨他在他灰心失望之后又突然出现,把他拖回噩梦一样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