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念锦身子微微一颤,很快便又安静下来,在他怀里乖乖点了点头。
“你不难过?”
上官锦的语气有些惊讶,玉念锦却仰头看着上官锦露出不解的神色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上官锦对他来说是恩人,尽管两人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可在玉念锦心里,这不过是一种回报。
上官锦对他这般的好,那既然他想要自己的身子,他也理应给他,与其说这其中有什么情分,不如说是一种交易。玉念锦把自己的身份认得很清,他在这偌大的上官府中只不过是个奴才,若再奢求什么,那就是不知好歹了。不知好歹的奴才,迟早有一天会被主子厌弃,玉念锦害怕自己也会有那样一天。
他想活下来,他还想回家、想去做一些事。
于是他极尽乖巧地摇头,还生怕上官锦不信似的冲他比划:我会听你的话。
上官锦稍稍蹙眉,玉念锦便如临大敌一般急得涨红脸。上官锦终于看不下去捉住他的手腕叫他安静,“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顿了顿,看着一脸慌乱的玉念锦,说不清心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玉念锦也看着他,那一双桃花眼总是水盈盈的像是氤了雾,叫人忍不住怜悯疼惜。上官锦摸摸他的脑袋,如同在奖励一只懂得如何讨好主人的小狗崽子。
“听话就好,我喜欢你听话。”
玉念锦有了他这句话才长长松口气,脸上笑意深了许多。他用力点头,又作势要往上官锦怀里依去。可上官锦却翻身把他按倒在枕上,依然是笑着的,眼神却又已经冷了,“自己脱吧。”
*
整个寿春城的人都知道,上官府中那个小哑巴是上官锦的宝,上官锦到哪儿都爱把他带在身边,不仅教他读书习字,甚至还为他冷落家中几房妾室。尤其是周家的那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听说就因为得罪了小哑巴,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差点没冻死过去。
寿春城的人在外走商的多,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即将嫁过来的越国平宁公主耳朵里。平宁公主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独得越王宠爱,嫁入上官府本就是低嫁,哪儿还能受这份气?
于是越王为了替女儿立威,特特派宫中大监给上官府送去一车虎刺梅。嫩红的花朵娇艳灿烂,花叶绿油油的亮人眼睛,只是花如其名,坚硬苍劲的花枝上布满尖刺,如同虎牙一般凛然不可侵犯。
楚氏领着上官锦和一众家仆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谢礼,大监便笑道,“这是我们陛下提前送来的贺礼,叫做虎刺梅,又叫铁海棠,有夫妻相合、坚贞忠诚的美意。”
楚氏不懂其中玄机,一面道谢一面喊人来搬,谁知大监却摆手将那些下人都屏退,细长的眼睛觑着上官锦似笑非笑:“这可是我们陛下的一番心意,怎好让这些粗人糟蹋了?”
上官锦点头,“公公说的是,这些下人自然配不上。”
他说着便唤了一直安安静静侍立在侧的玉念锦,“小玉,你去。”
玉念锦不明所以,上官锦也不说解释,甚至撇过脸去看都不看他,只是冷着声道:“天黑之前若搬不完,不许吃晚膳。”
第六章 回护
玉念锦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愣怔一瞬就上前去朝那大监做了个揖,然后弯腰抱起堆在地上的一捆花枝。
花香扑了满怀,尖刺也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手掌,疼得他猛一松手,花枝坠地,摔落几朵花蕊。玉念锦还不及回神就被人的手肘狠狠捶了后脑,“笨手笨脚的糊涂奴才!这花可比你金贵,你这是不把我们王上放在眼里!”
玉念锦不防头被这一掌的力道推得跌倒,慌忙跪地俯首请罪。尖细轻蔑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上官府的奴才真是不中用,夫人和公子管教不严呐。”
“是,大监教训的是,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楚氏这才看出大监是故意找茬,她不敢跟越王宫里的人作对,连忙喊人要把玉念锦拉出府。玉念锦慌了神,被两个家丁架起来后梗着脖子拼命往上官锦那儿看,只恨自己不能发出声音。
可上官锦却始终是那样冷漠,俊朗的脸上像是凝了霜,甚至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绝望的情绪如同潮水将玉念锦淹没,令人窒息,他奋力挣扎着,奈何力量悬殊,在那两个家丁手里可笑得如同一只小鸡崽子。
一直就这样狼狈地被拖到院门,上官锦才终于开口,“且慢。”
“怎么?锦公子是想替这奴才求情么?”
大监斜睨上官锦一眼,然笑着,眼中却又是满满的威胁意味。上官锦便也赔笑颔首,“我怎么会替奴才求情?只是上官府有规矩,奴才或打或杀或是赶走,自己的活也一定要做完了才行。花儿还堆在外边,怕对王上不敬,让奴才把花搬进去再赶不迟。”
大监细细打量上官锦,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太过平静,仿佛要被赶走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厮而非传言中的爱奴。如此、倒也罢了。大监清清嗓子,装腔作势咳嗽一声,“上官府既有规矩,咱家不便插手,夫人和公子且好自为之吧。”
虽然已经开春,可春寒料峭,寿春城的风刮在人脸上依旧是寒凉刺骨。大监打个哆嗦,被拥簇着钻进软轿就叫上路,只留下一院子战战兢兢的人和地上成堆的虎刺梅。
玉念锦已经被攘到地上,楚氏啐他一口骂他是晦气的祸根子,甩袖便走了。玉念锦只当没听见,他枯坐在地上仰脸去看上官锦,可上官锦也不曾给予他只言片语,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他跟着楚氏离开,决绝得头也不回,仿佛被他抛下的不是他这些日子专心呵宠的人,而不过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小猫小狗。
高兴时放在身边逗一逗聊作解闷,不高兴了弃如敝履也不会觉得遗憾可惜。
玉念锦一直望他的背影直到望不见,心上的温度也随他渐远渐凉。他不知道他这一辈子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遗弃背叛,也不知道究竟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习惯。
院子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像极天阙惊变那一日,他也是这样跪在大殿之中。院里开得红艳艳的虎刺梅,就是那一日迷住他眼睛的、亲人的鲜血。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上官府恢弘大气的飞檐,还有檐角坠着的金色铃铎。天气还没回暖,旧时的燕儿都不曾回来,那铃铎孤零零的,看上去竟也有几分可怜。
*
等把所有的虎刺梅都搬入库中,天已经黑透了,上官府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将这深宅大院照得如同白昼。玉念锦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出院门,碎玉正等他等得转圈跺脚,看见他来立刻上前把怀里抱着的汤婆子塞给他。
玉念锦有些懵,呆呆地盯着碎玉看,把碎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撇过脸推着玉念锦往前走,嘴里小声嘟嘟囔囔,“哎呀,别看了别看了,公子等你好久了。”
明禧阁里依旧笼着火盆,玉念锦一进屋便被温暖包裹住,热烘烘的火盆把墙上涂着的椒泥都融化了似的,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上官锦正值壮年,从来体热不畏寒气,这开春还在屋子里笼火盆,想也知道是为谁。他坐在床沿,膝上放着一方小小的玛瑙乳钵,手中握着乳槌,正低头细细研磨着什么东西,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过来,微微一笑,“过来吧。”
玉念锦乍一看到他这笑愣了愣,然后才慢慢拖着脚步挪过去,乖乖坐到脚踏上。谁知上官锦却不大高兴,一把把他捞起来按到身边,“手拿出来。”
玉念锦怯怯伸出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掌,那一车的虎刺梅都不曾有花盆培育,不过是根须那儿糊了团稀碎的泥巴,玉念锦怕损了花根又要受罚,只能用手去捧花枝。尖锐的花刺划破皮肉,在掌心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痕,重重叠叠,还有断裂的尖刺嵌入肉中,看着更加可怖。
上官锦拧紧眉毛,“怎么弄成这样!”
他说着就拿起一支银质宝镊,要亲自将断在玉念锦掌心里的刺挑出来。玉念锦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屈尊,吓得把手往回缩,结果那宝镊一不小心戳到他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上官锦大为不满,语声严厉许多,“乖一点。”
玉念锦听说果然不敢再动,便是疼极了也只咬着牙齿。呼吸因隐忍而变得有些乱,时不时倒抽一口气,连颤抖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惹他生气一样。
上官锦知道挑刺是受罪的事,狠着心速战速决,然后唤碎玉端来热水,拿棉布帮玉念锦清理好伤口,这才捡过他方才一直在研墨的乳钵。
“这是我叫人调制的药膏,对你的伤口有好处,方才又兑了些玫瑰和牛乳进去,闻闻味道怎么样。”
他一面说一面将乳钵递到玉念锦面前,玉念锦低头轻轻一嗅,眼睛便亮起来。
上官锦脸上的笑意也稍稍融进眸中,只是转瞬即逝,不愿被人察觉一样立刻又换上一副冷脸。他捏着棉签蘸了些香膏,轻轻覆上玉念锦的伤口。
这香膏抹在伤处清清凉凉的,倒是不疼,反而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像是一下就让人忘了之前的委屈。玉念锦余光偷偷打量上官锦,方觉这男人虽然平时总是凌厉冷漠,可细心照顾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温柔的,俊朗的脸庞都似软和许多。
屋里安安静静,玉念锦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打鼓似的,羞赧的情绪烫红他的耳垂、艳如滴血。
上官锦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的心思,只不点破,一面帮他上药一面问:“我今天和别人一起欺负你了,你怪不怪我?”
玉念锦没想到上官锦会问这样的问题,呆呆点头,回过神来后又拼命摇头找补,一张小脸儿都垮了下来。
上官锦上完药把香膏和棉签都丢到一旁,见他这样不由低笑出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那到底是怪不怪?”
他微微俯下身体,认真地看着玉念锦。他的眼睛像是被人下了蛊,单是被他这么看着,玉念锦都觉得自己的心将要蹦出嗓子眼 ,脸上火烧似的,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他没办法在上官锦面前说任何违心的话。
于是他比着手势:之前怪,现在不怪了。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下来,上官锦已经差不多能看懂他的意思,更往他跟前凑,刻意压低声音:“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红晕腾地一下从耳垂漫上整个脸颊,玉念锦呼吸一滞,低下头不敢看他,哆嗦着比划:你对我好。
“就为这个?”
玉念锦点头,浅浅的梨涡里盛满欢喜的羞意,像是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一样往后推。可上官锦却把他轻轻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怪我就好,今日之事是那大监有意为难,我若一味护着你,那才是害了你。”
玉念锦从小也是经过这些算计阴谋的,自然明白上官锦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言语,只乖乖依偎在他怀中,闻着那淡淡的白檀香,心下已然一片宁定。
上官锦垂眸看他,爱极了他像兔子一样安静温顺的模样。他仿佛墙角一株不起眼的丝萝,悄然生长,不知不觉已经和乔木根须交缠。
上官锦中意这株丝萝,却不知自己是不是他心中的乔木。
于是他哑着嗓子,沉沉开口:“小玉,以后要让你受得委屈只会更多,你……愿意留下吗?”
玉念锦几乎毫无犹豫地点了头,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腰将他抱得更紧,毛茸茸的脑袋更往他怀里蹭,贪心地深嗅一口气。
像是一只小狗崽子。
上官锦不由弯起嘴角,揉了把他的脑袋,抱他躺到枕上。玉念锦能察觉到上官锦落在他脖颈间的呼吸隐隐发烫,搅乱了他的心跳。他大约能猜到上官锦的心思,也不忸怩,熟练解开自己的衣带后转身去帮上官锦宽衣。
谁知正阖目休憩的上官锦反而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睁眼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拢进怀里,似有些无奈地拍拍他的背,“你累了,睡吧。”
玉念锦手腕被他握着挣不开,轻咬下唇仰脸看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上官锦也觉得奇怪,平时要他的时候玉念锦虽然乖顺听话,可身体总是紧紧绷着,显见地不是真的情愿,怎么今天反而主动起来?
“这么性急?是我这几日太忙冷落了你,耐不住了?”
他轻浮地勾起玉念锦的下巴调笑,玉念锦涨红脸闭上眼睛,眼睫颤得厉害,显出他慌乱的心绪。上官锦成天和商人们打交道,见多了精明的算计,玉念锦这般的纯稚于他,便如同荒漠枯山里的一汪清泉,映亮了人的眼睛。
他没忍住俯首在他眼角落下一吻,然后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上官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乖乖,但你有我。”
第七章 身世
第二天上官锦要出门查账醒得早,他知道玉念锦昨儿累到了故意没有吵他,一并连碎玉都不叫跟着。说等玉念锦醒来了,楚氏那边若有责问的,碎玉好帮着辩驳。
幸好楚氏也知道上官锦的脾气,没追究这事,由着玉念锦在明禧阁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曾传话过来。玉念锦一觉醒来已然去了一身疲惫,闲着无事便跟碎玉一道收拾给未来少夫人住的落麟轩。
碎玉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也亏玉念锦是个哑巴,但凡换了别个能说话的,只怕受不住聒噪要叫他闭嘴。
“这平宁公主真是好大的架子,人还没来先耍一通威风,等她嫁过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人。你说咱们公子娶谁不好, 非要娶这么一个凶悍又有背景的少夫人,我看咱们府里这几位娘子以后有的是苦头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