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恩这才笑:“说什么呢,这么多,走吧。他们一早就开始叫阵了。”
确实,这日一大早,平北军就押着徐善,来到了城下。
城里城外的人其实都知道,徐善需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阵前喊话,说援军不会再来了,让他们投降。
等守城方的人都来齐了,徐善被一个骑兵驱着马驱赶着从平北军的队伍中赶了出来。那骑兵一挥鞭子,徐善就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这个场景,城墙上的众人都看得分明。
众人之中,只有林思认得徐善,他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其他人也见来劝降的不是刘子源和郭恒之,也大概心里有数,知道最后一丝奇迹也无,求援确实是失败了。
徐善被驱赶着到了城门下,看着有些过分地瘦弱,神情惶恐,像是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司恩有些不忍再看,率先扭过了头。
日光灿烂,照的虚弱双眼几乎看不清东西。他身后驱赶他的人还在使鞭子,让他同城门上的人喊话,劝降。
喊话,劝降。
徐善抬起头,直视着城门,几乎看不清哪里有人。
可是他知道有,于是他开始大喊。
“援……援军!!!!”
他刚喊了这两个字,后面的骑兵就又抽了他一鞭子,那是马鞭,一鞭下去,马上就见了血。
“好好说。”那骑兵逼迫他,“不要搞事。”
徐善只是个幕僚,一鞭之下立刻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喘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把话说了。
“援……援军不……不……”
他那个不字说了好几回,身后的骑兵嫌他声音小了,又抽了他一鞭子。
剧烈地疼痛交叠而来,徐善的额头当即冒了一些细汗。
可是那鞭子似乎也给了他一些力量,他积蓄了一会,总算是蓄满了喊话的力气,用他那饱经折磨的残破身体,高声喊话。
“援军……不……不日就将抵达稻城!!!”
他声音因为高音已经变形,变得极其尖细,甚至还有些扭曲。一时他身后那个骑兵都被这孱弱文人突然爆发出的力量给惊住了,没有第一时间了结了他。
于是徐善得到了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守城!!!!”徐善的声音已经因为嘶吼而几近沙哑:“卫国!!!!!!”
接着这句话末尾的,是徐善人头落地的声音。
徐善死了。
林思在城墙上发出极其痛苦的哭嚎,但是没有人阻止他,叶绾绾眼圈红了,不再犹豫,高声下令。
“放箭!”
叶绾绾发话,城内隐约听到了徐善临终前喊话的士兵们也红了眼眶,箭雨齐发,前来劝降的骑兵防备不及,又有死伤。
“死守!”
叶绾绾看着眼前被清出了一片空地的广场,下了死命令,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等待援军到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徐善阵前改口,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而徐善用命引发的效应,却远不止于一个会有援军到来的消息。
平北军中今日十分混乱,不管是阵前目睹了徐善的胆量和气节,还是因为又遭遇了稻城守军强烈的抵抗。总之士兵的士气变得十分涣散,大多数人只是为了不被处置在做一些基本的进攻。
没有人想要持续这场战斗,他们和稻城守军打了这么久,他们也累。何况徐善死前最后的喊话,终于唤起了平北军中一些人已经完全麻木的良知。
守城,卫国。
在谁的进攻下守城,又在谁的侵略下卫国。
于是,平北卫因为徐善的死,终于遇上了一件靠恐怖和利益解决不了的事情。
平北军中战意持续低迷,还未到傍晚就收了兵。而稻城之中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平北军退兵时,还能听到城中将士发出的胜利的怒号。
然而,和这些将士的兴奋和沮丧不同,两边的统帅,都更为关心另一件事。
“到底有没有援军?”
分别了正在庆祝的兵士,司恩余沙等人迅速在稻城临时的府衙召集会议,目的就是研究徐善阵前的喊话。
“一定有。”林思对自己的同僚深信不疑,他今日如果不是叶绾绾拦着,甚至想跳出去给徐善报仇。此刻再议援军一事,眼圈还是红的。
“老徐不可能骗我们。”林思竭力向在座众人解释,“他骗我们做什么,就算是有利可图,又能有什么利可图。”
这话一问,就是素来最擅揣度人恶意的余沙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是真的,那就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横亘在眼前。
兵从哪来?
徐善说不日,那就是已经起兵?但是丰城沿稻城这条线路,如果真的有兵来,他们困在城里不知道就算了,平北卫也不知道?
难道平北卫就是想诈降?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绞尽脑汁地研究徐善口中的援军到底是什么人的时候,平北军中也在想这个问题。
项飞白一连十几封函件发往各处,就是为了弄清楚一个问题,徐善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丰城的消息最先传来,一口咬定翟谡的铁甲军一人未动。项飞白不敢全信,又让人去丰城到稻城的道路上探查,回来的探子也报,没有大军南下的迹象。
这就奇怪了,就算北方有援军,总不能不走永嘉古道,反而选择翻越不往山脉而来,就算走不往山脉,既然往南行军,他们也应该能收到消息。
可如果不走陆路,还能走哪?
项飞白让人拿出地图研究,眼睛被一条跨越了丰城和并州的大河吸引。
“渭水?”
司恩指着地图说,“你是说走水路?”
余沙点头,如果真的有援兵将至,又不引起平北卫和朝廷的注意,只可能是经由渭水,走漓江支流,从沧州渡口上岸,一路西行赶到稻城。
可这还有一个问题。扣;群期_衣.灵五_捌[捌;五{九灵
叶绾绾皱眉,开口:“北境没有水军。”
没有水军,就算有路线可以来稻城驰援,他们又从哪到弄船只南下?
思路凝滞了一秒,但是林思听了全程,此刻忽然答话:“北境没有船,丰城有啊。”
所有人立刻转过头盯着他瞧,林思咽了口唾沫,回答:“渭水过丰城,丰城一直是有渡口的。”
众人的眼睛都是一亮,如此一来,就又不是没有可能了。
众人看着那张地图上那条指代着水路的细线,直看得有些望眼欲穿。
援军,援军。
这两个字变成了支撑住稻城最后的希望。
十月下旬,项飞白为免交战双方战意相差太大,平北卫被一击即退,暂时往东南撤守,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不到几日,平北军就带着更多的攻城设备卷土重来,这次这一只军队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一样,骁勇无比,近乎可以以一当十。
蓝百灵坐在城墙上,看了一眼这些人的情况,轻描淡写地开口:“极乐方。”
司恩和余沙正站在她的旁边,远远地眺望着那些在药理作用下几近疯狂的军队。他们的攻势极猛,枉顾性命,即使迎面而来的是巨石弓矢也没有丝毫惧怕。
这便是决战。
项飞白决定,即使要将这一营平北卫的性命和人生全部当成木柴燃烧殆尽,即便屠戮尽了稻城之后,他手下也再无兵士可领,他也要拼尽一切,把稻城彻底埋葬。
如此疯狂。
余沙看着此时还在远处的营帐里,设计了这一切,促成了这一切,却连面也不敢露的项飞白,忽然就觉得从容了。
“去和叶绾绾说,不管如何,不要放弃,一定要撑住。”他对司恩说。
“援军一定是真的。”
稻城的守军还在抵抗。
火油早已见了底,火箭也折了。敌人在逐渐虚弱的攻势下,终于登上了城墙。于是最前线的士兵,开始用自己的身躯,用卷了刃的刀剑,再一次和敌人决战。
所有人用着最残破的装备,做着最顽强的抵抗。
脚已经酸胀地动不了了,手也几乎抬不起来,眼里汗水和鲜血糊成一片。
援军,援军还没有来。
放弃的念头不时在脑内盘旋,放弃吧,他们坚持了这么久,援军也许不会来了。
他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真的已经尽力了,他们有多久没有真真踏实的睡上一觉了。身体和心灵的疲惫乘着无处不在的空隙侵入。
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可他们敌人却好像比任何一次都难以对付。
他们红着眼睛,不惧刀剑,宛如从地府爬出来的恶灵。
统帅们的声音在耳边逐渐远去,他们在这艰难地时刻仿佛有感知到了自己在这世上的孤独。他们的性命无足轻重,随时都可以失去,又为什么不能是在今天,不能是在这里。
可是,耳边忽然起了一阵风。
那是战鼓吗?鼓怎么会有金铁之声?
可那又真的像是鼓,悠远,激荡,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那战鼓声声,述说的不是征战沙场的豪情,而是不可后退的决绝。
这决绝在晚风中席卷过每一寸满布疮痍的土地,化作了巨大的苦痛和悲怆,卷着所有人向着不可违逆的命运疾行。
宛如寒风怒号。
此时此刻,战场不远处的一处高台,旬二拿着一把残破的琵琶。
琵琶的弦发不出她那把小紫檀的清脆音色,不需任何技巧和雕琢,天生就是干瘪而喑哑的声音。
这声音,在她手中,化作战鼓,化作决绝,化作寒风。
激烈急促的音符仿佛诉尽了所有人的愤怒,而这寒风卷着的怒号好像正在和不可名状的敌人做着殊死较量。它们缠绕着,撕扯着,盘旋在稻城战场的上空,仿佛是风与风的搏斗。
怒号在北风中拼命地挣扎,它形状难看,哭嚎不已,伴着金铁之声层叠而来,在某种几乎不可抗争的威压冲击之下,即将分崩离析,骨挫魂销。
停下吧,停下吧。
不可知的阴云宛如宿命的诅咒,北风中传来似有似乎的嘲弄和轻蔑。
停下吧,停下吧。
北风的嘲弄终于变成可怕恐怖的威胁,它在炫耀自己的威能,展示自己的强大。它在诱哄着这些疲惫已极的人,放下他们的武器和决绝,顺从地化作这北风卷起的一颗砂砾,忘记他们作为风的本能。
停下吧,停下吧。
不!
我不要停下!
旬二的手指在急扫之下已经沁出血色,她和她的琵琶,用如此娇小的身躯,发出一声惊天的嘶吼。
“杀啊——!!!”
杀啊。
杀啊。
“杀啊————!!!”
怒号从战场的各处传来,所以已经疲惫不堪的人,喊着单纯的号子,用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爆发出了最后的勇气与嘶吼。
杀啊,杀吧。
即便最终还是要化作一粒尘埃,泯灭在北风中,也要让北风记住这股疼痛。
稻城的孩子没有背叛他们的土地,他们努力过了。
琵琶声的回荡里,有人发现了身在高台的旬二。
闪着寒光的铁箭对准了她的方向。
来不及了,任谁也来不及了。
余沙在城下双眼通红,大喊:“我的弓呢?!!”
太慢了,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余沙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也没有在那箭矢射出之前击杀瞄准了旬二的平北卫。
那士兵倒地的前一刻,瞄准旬二的弓箭已然射出,像是一条迅捷的毒蛇,闪电一般地冲向旬二的咽喉。
来不及了。
余沙在看到那箭矢的的寒光,被巨大的悲痛席卷。
他在这被拉长时间的最后一刻,无望地想,如果有奇迹就好了。
这世上,有没有奇迹呢?
一枚泛着银光的箭,仿佛一颗回应了余沙的祈求的流星,刹那之间,飞过旬二眼前。
一箭射掉了那支迅捷的毒蛇。
余沙呼吸都停住了,顺着箭的方向去看,关澜弯弓而立,看到他看过来,对他露出一个笑。
这个表情过后,关澜朝城外扬头,示意余沙往外看。
城外,东边,地平线处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他们速度极快,不过须臾片刻,就已经能看清领头之人身上铠甲在太阳下的反光。
援军到了。
第一百九十章
关净月的铁蹄踏着阳光而来,宛如从天际泛起的潮水,须臾之间,就到了眼前。
这是大冀土地上最强的战力。
在稻城坚守着的人们,站在城墙上,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摧枯拉朽一般的战斗。
精兵,铁骑,训练有素,一往无前。
铁骑在抵达之前就做好了冲阵的准备,人马在行进之中就变换好阵型,变化迅速准确整齐,宛如杀人恶鬼的平北卫在关家铁骑面前毫无反抗之力,迅速被解决。稻城守军拼尽全力也打的十分艰难的战役,在他们面前宛如一场普通的日常演习。
实话说,他们丛远方赶到这里的速度,都比他们实际作战的时间长。
城墙上,目睹了关家铁骑的人,每个人都因为连续作战的疲惫和援军到来的惊喜麻木了神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确实都有许多感想。
司恩:草,终于来了。
叶绾绾:草,牛逼,将军牛逼。
林思:……草,我铁甲军也很牛逼。
关澜:…………草,好像是我妈来了。
余沙:………………草。
余沙不可置信地看向关澜,惊呼:“你娘来了?关净月亲自来了??”
一言出,城墙上的几个人迅速看向关澜。
其中最为震惊的当属林思,他声音都高亢地变形了,看着关澜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你是北境世子?!”
于是一行人又扭头去看他,司恩有些抱歉似地礼貌开口:“额……你不知道吗?”
“这,我,我应该知道吗??!!”林思崩溃了,“当初在南边遇见他的时候,他说自己就是个游侠啊!!”
众人没工夫去理林思的崩溃,关净月来了,叶绾绾和关澜肯定是要接的,司恩少说不得也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