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破秘密的时候,花垂碧还没有认。
他虽然像是一株失去了水的植物那样迅速枯萎了,嘴唇也被咬出了血,面色苍白如同金纸,但是他的确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余望陵命人脱了他的衣服,又叫了几个精壮的汉子。再一个,又一个的,把那些子禄坊的小乞丐,叫到跟前,让他自己选。
“人很奇怪,有时候可以非常坚强,但又十分脆弱,尤其是他这种,深陷烂泥,还心存幻想的人。”余望陵闲闲地说。
“他要这个时候还能说谎,我也认了。”余望陵摆弄着案几上的东西,“什么都问了,他们确实没能耐打通秦开廉的门路,但可以打通卖方的门路。秦开廉这些人自从定州来,就一心的吃喝玩乐,俱是没见过关澜和叶绾绾的。他们如何利用这一点,又如何打通那些定州士族买卖人的暗线,如何假托交易的名义,把易了容的关澜和叶绾绾李代桃僵。如此巨细靡遗,不太像是还会有别的策略了。”
说完这句话,余望陵望望天:“也确实是,也只有定州那些士族,手眼通天,又都是见不得光的货物,这才有可能悄无声息地把人运出去。”
项飞白听到这里,心里有些恍惚,不自觉地问:“可……”
“等消息吧。”余望陵打断了项飞白的话,闭了眼,“他除了花垂碧,漓江还有哪个有能力的人,能帮他做到这件事呢。
日头一寸一寸的西斜,项飞白叫停了今日送消息的人,连长老院,宋福顺那边的消息也截了,只说是余望陵身体实在是不好,已经歇下了。
宋福顺本来想亲自来拿人,但是忽然又听说平恩坊街巷当中出了新的事,只得先放过余望陵这边,先顾那边去了。
天上隐约有了傍晚的霞光的时候,派的人回来了。
项飞白没让人进门,挡在门口问的。几句话说完,退回到内室,余望陵一双眼看了过来。
已经近黄昏了,屋内还没有点灯,有些许的昏暗。
在这昏暗的光线,和项飞白的沉默里,余望陵知晓了问题的答案。
“不是啊…………”
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句,又问:“花垂碧呢?”
项飞白微微颔首:“……半个时辰前传来的消息,自尽了。”
“死了啊,便宜他了。”余望陵听了也无甚感觉,显然是对此已经无所谓了:“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关家已经已经彻底择干净的情况下,如何把事情全部栽到李王府头上了对吧。”
项飞白闻言先是不语,过了会儿才开口问:“阁主,你不担心菱云夫人吗?”
“她?”余望陵的尾音似乎还带着点疑惑,“她啊……”
“她今日看,虽然有了那么一点魄力。但是你要明白。夺权这样的事,不是有些魄力和体面,就能摆平的。”
余望陵站起来,眼神落在了湖心小筑二楼的楼梯上。
他不知为何忽然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余少淼惯是个没坐相的,有时候懒了,就会坐在二楼的楼梯那边看公文,十分影响丫鬟们办事。那些丫鬟们却也都只是嘴上抱怨,没有哪次是真的撵了他下去的。
“我虽然关澜的事情,到最后也猜错了,但是菱云的事却应该十拿九稳。”余望陵收回看那楼梯的目光,缓缓道:“如果是他,这会儿的功夫,既然菱云用来牵制住我们的用处已经没了,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项飞白闻言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开口:“……阁主不是向来说他妇人之仁,如此说来,他应当给菱云夫人留下活路才是,又怎么会卸磨杀驴。”
余望陵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回答:“那也要看是对谁妇人之仁,他余沙发起疯起来是个什么样,你这次也见着了。”
说罢,他揉好眼睛,再放下时,虽然眉眼之间还是恹恹的,却独有一股透亮的神采。
“走吧,我们瞧瞧去。”
余望陵带着项飞白走到湖心小筑的门口时,许是仍旧有那么些不甘心,余望陵回过头,又问了项飞白一句。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把关澜送出漓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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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往前推两个时辰,凭春坊的一处巷口,叶绾绾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们快中午的时候的时候就等在这里,按照余沙事先说的,一直龟缩在漓江的各个隐蔽的角落,紧张着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然后就等来了菱云夫人兵封平恩坊,金盏阁被迫开放了城门。
从确认了城门开放的消息,和期间的景况,叶绾绾就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们就按照计划的准备了马车,那个之前收容他们的女子会掩护他们出城。
他们在计划好的巷口等着,算着时间,等到几乎有些急了,才在巷口看到了余沙的身影。
他几乎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这几日是否有好好休息过。和那瘦削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推着的一辆很大的独轮车。
那并不少见,尤其是今日的凭春坊。
暗巷爆出来那么多的怪物般的人,也没人管,就在街边堆了两日,直到今日开放城门才有人过来清理。金盏阁还是铁甲军也好,或是实在受不了这脏污的百姓自己也好,都是推着这样一辆独轮车,把那些穿着华服或是褴褛衣衫,已经崎岖到根本不能认的躯体送了出去。
叶绾绾自然是知道那日暗巷爆出来的惊天之事的,见状心下就是一个咯噔,急行了几步到近前去看关澜的情况。
她离近一看,见车上这人脸上也是一片崎岖不平,还有些焦黑的样子,心下一惊,急忙又上手一捏。
余沙没拦着她,就让她捏了。
叶绾绾手一碰到那脸颊才发现,那并不是皮肉,而是某种面团似的东西,在脸上做的伪装。
余沙看她放松下来,笑:“确认了?确认了就放手,一会儿还要去骗人呢。”
叶绾绾闻言马上把手收回来,左看看右看看,眼里多少有些好奇,在揣测这个东西是怎么弄的。
她看了半天,才想到另一件事,开口问:“怎么?这么些天了,他伤还没好吗?怎么还躺着。”
“好是好了。”余沙说,语气有点尴尬:“我给灌了点养神的药,放心,不伤身的。”
叶绾绾:“……喂喂。”
余沙在叶绾绾的逼视下,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不灌不行,他要是起来,我怕要么他坏事,要么我后悔。”
叶绾绾想起关澜这个人多能惹事,心有戚戚焉地点头:“你是对的。”
余沙莞尔,两个人又一道推着车走到马车那边。
余沙看到马车头那边坐着的女子,朝她点了个头。
那女子看到余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只是略点一个头,就转过身子了。
余沙把出城之后的事项又同他们交代了下,这时他在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你们的侍卫呢?怎么只剩下你和伍浚了?”
他这话问的多少只是随口问一下,却没想到正把叶绾绾和伍浚问着了。不等叶绾绾回答,伍浚先开口:“这几日不管是在凭春坊制造乱象,还是在城门协助爆炸和造势,都有关家的侍卫参与其中……不在的人,都折损了。”
他这话回的十分在理,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叶绾绾的神色却很不对,她看着余沙的眼睛,嘴角的笑还是放了下去。
“不用瞒,伍浚。”她说:“你瞒不住他的。”
她扬起头,直视着余沙的眼睛。日光照在她的眼睛里,莹莹仿佛燃着火光。一字一顿的坦白:“因为他们犯了忌讳,所以我不想让他们再回雀获了。”
“郡主!”伍浚在叶绾绾身后小声劝阻。那日绕岚坪一事,余沙在叶绾绾当年的事暴露之前就已经下了山,此刻合该瞒着就好,他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叶绾绾非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余沙听了她的话,他本来就听到过许多传闻,这几日的小道消息也听了不知凡几了,稍一联想,并不难知道叶绾绾在说什么。
在考虑一下那日他去见叶绾绾的情形,和关家侍卫锐减至只剩下伍浚一个人的现状,也不难知道,在叶绾绾往事暴露之后,那些关家侍卫到底犯了什么忌讳。
哎。
余沙在内心深深叹了口气,说:“你的事,你们关家的事,你自己拿定主意就好,我虽然可能会有些想法,但是我想你也不在乎。”
他说完这句话,略微抬了抬手推车的车把:“过来换人推车吧,你们也该出城了。”
第一百一十章
余沙送完叶绾绾和关澜后,就往下一个地方赶了过去。
这处地方也在凭春坊,脚程倒是不远,只是如今街道乱,走的自然不算顺利。
余沙顺着房屋的屋顶往牡丹书院赶,路上倒是堵上了。出城的,去各处禀报的混作一团,远远地似乎别处又有车马赶着过来,不知道是不是也瞧着牡丹书院后山的火势了。
此刻的牡丹书院,从洒金院的三楼望出去,正好能看见熊熊燃烧着的后山。黑烟卷着烈焰灼目的尖,在一片青山绿水中,烧出一块又一块的伤疤来。
救火的人人早就火急火燎地赶着去了。放火的人倒是一派的悠闲自在,躲在洒金院观火,还有闲心烹茶来喝。
余沙到的时候,她还有闲心朝他挥挥手,招呼他过来喝茶。
明前的龙井,李老王八的珍藏,贼贵。
余沙看这人刚犯下了滔天之罪居然反而找回来以前牡丹书院还在时的肆意,只觉得好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走到近前,分了司恩一杯茶来喝。喝完,瞧着窗外那阵仗,不知怎的又想起叶绾绾来,笑了一声,感慨道。
“你们现在的女孩子真的是好难懂。”
司恩:“……?”
余沙:“没事,不止说你。”
他在窗前另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司恩抬手帮他把茶满上,开口问:“你那个姘头送出去了?”
“……恩。”余沙咳了一声,也没矫正司恩,抿着茶回。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因为还有事未了。”群'七衣零舞八八(舞九零(
余沙说到这里,放下手里的茶,神色中颇有点带着歉疚的无奈:“昨夜当着金盏阁的面行动,花垂碧被抓,今天就有车马北上追击。不论如何,我承了他一份大情。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司恩看了他的脸,几日光景,就又瘦了许多。
“他知道关澜会被如何送出去吗?”
“知道,不过是假的,他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数。。”
余沙把玩了一下手里的瓷杯,说:“并不是不信他,只是他有牵挂。”
“你总不能指望着一个人为了你的事什么都牺牲了,不但不现实,而且太自私了。”
余沙摸了一下杯子,淡淡地说:“我也不想他这样。”
司恩笑了一下,回头又看那山头上浇不熄的火光:“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许给他。极乐方,和子禄坊那些小孩子,你不是都有安排了。”
余沙苦笑一声,“没被抓的那些孩子已经分批送出城了,楚弱的汉子在永嘉古道那边有个寨子,可以安顿他们。被金盏阁抓了的那些,后面要再想想办法。至于极乐方,在漓江这么搞了一场,多少还是能震慑住一些风气,今日再把草药都烧了。一两年内,确实再难成气候。”
余沙说完,也扭头看山头的烧起来的火,和绕着的汹涌烟气,喃喃道:“希望这些,值得他赌上性命。”
司恩又笑,劝慰他:“他不是叫饿死鬼吗,鬼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余沙也笑:“但愿吧。”
司恩又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所以也不是花垂碧,那你到底是托谁把关澜送出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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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马车颤颤巍巍地往前走,踩着凭春坊最烂的一条道,不紧不慢地随着人群出了城。
叶绾绾扮作侍女坐在车厢里,车厢里除了那个送他们出门的那个妓女,就只剩下另一个赶车的人。伍浚推着关澜在后面,和他们错开着走。
那赶车的汉子说是那妓女的什么相好,叶绾绾也不知道可不可信,但是从通过城门这点来说又确实是可信的。那汉子和守门的人似乎认识,不过是说了几句,又递了什么东西,就顺顺当当地出了城。
她原先脑补的那些情节,一个都没出现。
叶绾绾这个时候就又有些侥幸了。本在漓江的时候,她还动过心思要不要下杀手。那叫楚弱的妓女却不动声色地药倒了那时还活着的一些侍卫,半句话没多说,只是瞧着叶绾绾的眼神,疲惫里藏着冷意。
那是杀过人的眼神,还杀过不少人。
自那之后叶绾绾就消停了,虽然在敌我不分的时候削减自身实力的举动绝不明智。但既然那女人能这么轻易的药倒这么些人,反过来说,就算这些人活着用处也不会很大。
她遂把自己的清洗活动彻底执行了下去。
索性到最后只剩下她和伍浚两个人,机动性还更好。
眼下既然走都走了,叶绾绾一边戒备着,一边堂而皇之地走神,在脑内一遍遍地复盘刚才和余沙全盘托出时的景象。
她想了半天,冷不丁地把想法说出了口。
“那家伙,到底紧不紧张关澜。”
她这话出口,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旁边的楚弱却笑了一声。
叶绾绾闻声立刻戒备着看着她 。
“叶小姐,这话说的有趣。”楚弱全然不把叶绾绾紧张的样子当回事,自顾自地说:“说得活像是他才是你们的人,而你们反而是漓江的人。”
叶绾绾被她讪了一把也不羞恼,说:“他见着我把那些关家的人都弄死了,怎么也该心生防备,为什么还不肯和我们一起走,万一我半路起了歹意怎么办?”
楚弱淡然开口:“他已经试探过了。”
叶绾绾:“?什么时候?”
楚弱说:“一开始你碰那位关公子的时候,若你举动或是态度有一丝不对,他手里扣着的短刀都会瞬间划过你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