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这才对蓝百灵口中那个献宝换书的故事有了些概念。有这样的宝山,有这么多的奇珍异草,能说服那远在定州的皇帝,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两个人继续在山中行走,朗歌的日子绵长,往往晃晃悠悠的,一旬也过去了。
关澜彻底醒过来的时候,伤也好了大致。
他没急着起身,先用内力运转了一圈,确认身体里还有多少暗伤,这才分出余韵去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
余沙跟着蓝百灵出门采药,此时是不在的。早晨的光线从窗户和茅草顶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连微尘都照得亮。
这屋子余沙为了给关澜养伤,打理的十分整洁,屋脚还放了一竹筐的竹炭祛湿,墙壁上也挂着晒干了的艾草。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关澜坐起来,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态,确定没什么大事就下了床。
他卧床了一阵子,四肢都发软,倒不影响他四处走动。他下床,不甚明白地穿上床边朗歌制式的草鞋,在屋里转了一圈,就推开了这处小房间的侧门,到了厅堂当中。
厅堂里,掌管虫蛇鼠蚁的普达拉山神正在接受巫祝婆婆的供奉。一把子晒干了的药草被碾碎成了粉,放在山神面前的钵里,一点点地燃烧着。
巫祝婆婆注意到关澜醒了,并不回头,只是扬声问:“小郎君,醒了就来帮我这老太婆搭把手。”
关澜闻言就走了过去,坐在地上放着的一个蒲团上,巫祝婆婆分了他一把药草,指点他要怎么碾碎。
两人素未谋面,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这么在这山神像前碾碎起药草来,倒是十分和谐。
巫祝婆婆看着关澜虽然不娴熟,还是尽力把草药碾成她要求的样子,不觉莞尔。
这孩子身受重伤,一路被蓝百灵拐到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想来是有很多疑惑的。他却可以不急不躁,也不急着判断此处是何地,沉着地像是一汪深泉。这份心性,确实比那份面貌还让人心生喜悦。
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偏过头去不再打量关澜,开口问:“小郎君,伤好了之后,可有要去的地方?”
关澜继续碾着药草,没说话。
巫祝婆婆见他不答,笑了一下,说:“小郎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老身就不多问了。只是不知道小沙知不知道郎君的打算。”
关澜此刻碾药草的手才停了一瞬,不知道是犹豫还是惊讶于巫祝婆婆对余沙的称呼。不过他没有迟疑太久,直接回了话:“他跟我一起走。”
这话说得巫祝婆婆整个人都笑了起来,“你这么霸道啊。”
这无疑是长辈对小辈的语气,关澜此生经历过的长辈,大多都是像关净月这样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鲜少遇到像巫祝婆婆这样喜欢打趣人的。他思忖片刻,觉得多少算是能沟通,索性说了出来。
“他心里还有许多事要看顾,我也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巫祝婆婆点点头:“少年人有自己的想法,自然是要远行的。可人总有疲惫的时候,疲惫了,也还要继续走吗?”
关澜难得被人怼了一句,有点迷茫。
他从幼年开始,就一直走在路上。不管是从随关家军南下然后失散,亦或是后来在雀获想了法的逃跑。更不必说后来游历天下。歇息这两个字在他的人生里似乎从来没被考虑过,他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想做就去做了,从不觉疲惫,也不觉辛苦。
“人不往前走还能怎么办?”关澜反问:“人只有做出选择才不会后悔。”
巫祝婆婆把一捧干草,堆在了神龛前面的火盆里,烟雾腾绕起来,她隔着这雾说话,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神性。
她开口:“小郎君,你孤勇一腔和这世间搏到如今,真的没有什么后悔做过的事吗?”
她的目光透过烟雾看了过来,明明是老人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珠。关澜却觉得被那眼神看透了,仿佛他们未曾谋面,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就能透过这身躯壳,看到他过往遇见的人和事。在那些纷乱嘈杂的世事里咂摸出一点他一意孤行下的心虚来。
关澜难得感觉到真正的,被数落了之后的难堪。往日换做关净月教训他,他只当那些话不过是强硬的教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抗得游刃有余。
可如今这巫祝婆婆不过三两句话,却仿佛揭穿了他一直装作不在意的一层皮。
关澜又想了片刻。他从来不是别扭的人,承认与认错也只关系事情本身。他透过那萦绕着的烟雾去看面前面容模糊的神像,仿佛有些话在这神祇的面前,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
“有。”
关澜静静地说。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逼的太急,还是从一开始,在竹林寺里遇见他时就做错了。”
“我没想过,他会那样杀人。”
话音落下,小屋的门外,蓝百灵看着脸色在须臾间凉下来的余沙,嘴里有千般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余沙站在那里,静静地凝神看了关澜的背影很久。
最后,他把怀里的药草放在了小屋门口的地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那样杀人,是指怎样杀人。
关澜乱世里走过的人,死人没见过几千也见过几百了,究竟是怎样杀的人,才值得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偏偏就是这么云遮雾绕的一句话,在场的,除了巫祝婆婆以外,大家明白在说什么。
虐杀。
世人习武,左不过强身健体,安家护院。就算是要在武艺之道上有什么追求,也只针对技艺本身,而非虐待杀戮。群七"衣'零'。五捌捌;;五'。九零。追+雯
蓝百灵想起从江里把余沙捞起来的时候,他身上被江水冲走,却还零星挂着的各式人类内脏的碎末,在三伏的天气里,也觉得有些背脊发凉。
那时宋福顺已经双目失明,不过是取他性命,实在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可余沙偏偏做了,还做的毫不犹豫,下手精准,显然是做惯了的。
蓝百灵隐约想起来暗巷那个流传许久的传言。
紫河车的水鬼,漓江暗巷所有传说里最负盛名的杀神。
水鬼成名的那一场屠尽了同僚的祸事发生的时候,蓝百灵还没有来漓江,只是后来听暗巷里面的人念叨,说光是暗巷下水渠的水,就整整红了三天三夜。
这不是一件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余沙离开了巫祝小屋,顺着小路在寨子里穿行,寨子里的人朝他打招呼也不搭理,顺着出寨的路一直往外走,去了寨子旁边,林间的一处瀑布。
这瀑布很隐蔽,藏在林子里,要绕过一大片竹子才看得见。他知道这里,还是几天前,蓝百灵带他在山间采药的时候经过的。若能从瀑布顶上往下眺望,可俯瞰整个云水寨。余沙不知道跑来这个地方有什么用,他只是在那个时刻,在巫祝婆婆的门口,听到关澜说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就只能跑了。
就好像那个他亲手打理了很多天,弥漫着草药淡淡香气的小厢房再也回不去了一样。
余沙脸上没什么表情,脚下却走的飞快,沿着他记忆里蓝百灵说过的路,拿着一把柴刀,一路割开挡路的杂草枯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瀑布顶上的河道旁。等迎面的空气因为水汽和高空吹来的风而乍然变凉,他才被激得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血雾,没有暗巷长到似乎看不到尾的逼仄巷子,没有一个人会用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说只要他愿意杀人,就可以给旬二换一条生路。
这里是朗歌,不是漓江。
这里没有金盏阁和暗巷,只有云水寨和深涧池塘。
余沙忽然觉得有种从骨缝里透出来的,浓浓的疲惫感。他丢下柴刀,颓坐在地上,借着这瀑布边上一览无遗的绝景,去看山脚下,灯光逐渐亮起的云水寨。
这里没有漓江声势浩大的花街和彩灯。天一旦黑了,寨子仿佛就在这天地间消失了一样。每家每户燃着的油灯,不过是苍茫大地上的点点萤火。明暗之间,看到的不过那一点微弱的火苗,看不清背后的人家。
蓝百灵说的对,这里多好啊。
漓江灯火通明的街道和殿宇,多么的窗明几净,却照不见背后的尸骨和鲜血。这里的灯火也许没有那么璀璨明亮,却干净剔透,连漆黑一片都显得纯粹质朴。
余沙就在河边一片潮湿的草地里坐着,直到衣衫湿透也不觉得凉。
他看着那山间的点点火光,仿佛就有一种错觉。在这个地方,他可以真正的丢开过往,余少淼如何,余沙如何,都与他不相干了。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顾不了别人的生死,至少能顾一顾自己的快活。
至于关澜。
余沙想到这里,心口忽然一滞。
眼前的灯火忽然灭了,余沙看着漆黑的山谷,思绪永永远远的断在这里,再也连不起来。
至于关澜……
关澜!
关澜……………
所有的想法都在这里打了死结,脑子里各种纷乱嘈杂,最后只剩下这个名字。
关澜,关澜。
余沙在天幕之下,看着远方不知名的山脉,又想起来谷雨之后,他在那间租来的客栈当中,长大后第一次遇见关澜的场景。
他一身泥泞,卷着一袭星月和红尘,闯进了漓江,用蛮不讲理的莽撞和明目张胆的偏袒,劈开了余沙眼前一条从未有过的路。
那条路叫做跟他走。
就像想要了结当年在竹林寺失散的缺憾一样,他这次来,破开漓江满布烟雨的重重迷障,只想带他离开。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
可他不是那个余少淼了。
余沙忽然觉得眼底有泪,欲流却不得。眼眶干涩地发疼,不过一眨眼,那层薄薄的泪意就全然消散了。
他不是余少淼了。
关澜眼里的那个人,小小的年纪,在竹林寺里似懂非懂地读诸子百家,给关澜摇头晃脑地讲自己也不明白的道理。可以只是因为要留不住人,就能抹眼泪。心肠软地像是春天树梢上刚抽出来的嫩芽。
那样的人,天真善良,干净的像是一捧雪。值得关澜用一句无妨,对他一生全部的无可奈何去盖棺定论。走了,也留一片干干净净。
那哪里是他呢?
余沙大概是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算是十恶不赦的。
他从当年,亲手杀了第一个无辜的人开始,就做好,这份十恶不赦终于被放在天光之下,任人品评,任人指摘,任人唾弃的准备了。
他原以为这样的引颈受戮,也能算是一种坦然。
如果不是遇到关澜。
可就算是遇到关澜,他也依旧不希望,最后揭破他这层丑恶皮囊的人,会是关澜本人。
今天只是发现他杀人的习惯,那今后呢。
如果有一天,终究要他去面对一个对他失望,把那银杏树下的过往也全然抹杀的关澜。
要么就,不要有这一天。
“你在这里?”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余沙回首去看,浩瀚星河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土地,关澜穿着一身朗歌当地的短衣,身上蹭着不少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在他来时的那条路上。
他刚醒,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余沙不说话,关澜看着他的表情,却像是猜到他的想法,开口:“我看到这条路的杂草是新斩断的,猜是你。”
余沙不语,两人就在这沉默地对视着。
半晌,终究是关澜先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在门口听见了。”他说,“我有话和你说。”
星光把关澜的侧脸照的极亮,连那一双眼睛都亮着,清明透彻,仿佛能看破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伪装。
啊,他刚才想到哪里来着?
余沙想。
他在想,如果,被关澜看破的这一天非要来的话。
那就选在今天吧。
“我也有话跟你说。”余沙看着关澜,语气冷静地像是变了个人。
“我知道,你觉得我好。”话音落在这里,顿了一下,他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我想,就我们相处的这些时日,你会这么觉得,可能还是因为牡丹书院。可能你觉得我非要救她们,是什么傻了吧唧的大善人。”
“不是的关澜,不是这样的。”
余沙的嗓音变得非常沙哑,却坚定地把他要说的话说了下去。
“我做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陆画其实一开始,有机会寻死的。她挣扎着活着,受了这么很多年的屈辱,是为了我。”
“因为只有拿到李骐华的支持,才能抗衡金盏阁的内部的势力。”
余沙看着关澜,他觉得他此生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做到了,但是我失败了。”
第一百四十章
南边的山头塌了。
蓝百灵早上出门的时候,遥遥地望了望那处瀑布。说是塌了,却也不然,但是碎石块和土石确实跌落了不少。
蓝百灵心里咒骂了一百遍中原人,这才趿拉着脚步,驱散想要前去围观的人群。
“落土落石的怕砸到人,这些日都别去了。”她用土话说,还特地往有小孩的人家都说了一遍。
她这样在寨子里绕了一圈,日头都上了三竿,南边山头的落石还没落干净。巫祝婆婆醒了,也出门看了一眼,乐呵道:“行,他们多打一会儿,以后寨子里也看得见瀑布了。”
而那落土落石的南边山头,余沙和关澜还在打。
关澜一掌把余沙整个人掼到地上,一只手压在他胸膛上,开口便骂:“你到底要自怨自艾地说这些话到什么时候?!”
余沙侧头吐出一口血,转过头看关澜,眼神里带着狠意,反手手如同蛇一般刺向关澜的太阳穴,逼关澜退开。同时骂了回去:“你还不是一样在自说自话?你懂我什么?!”
两个人一个伤重初愈,一个连日奔劳。都拿不出十足十的功力,倒能撒开手斗殴。
关澜这才领教了余沙那一手功夫。毫不花哨,全是要人性命的杀招。不拘任何兵器,草木花叶甚至飞沙走石都能用来取人性命。他一直以为他下盘不稳,其实是根本没领教过余沙认真起来的身法,不够迅捷,但是足够诡秘灵活。他似乎把整个人锻炼成了一把凶器,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会被迅速抓住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