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澜明白他的意思,说:“定州现在还没有听说有什么人离奇暴毙,这么久了,看来他们的药一直都有人在供应。”
余沙颔首,说:“当时翟家和金盏阁暗通款曲,利用茶盐商道贩卖极乐方,手里头有漓江以外的药田也很正常。但是为什么需要走永嘉古道运送?直接种在定州不行吗?”
“也许是因为气候和土壤?”关澜猜测,“你看像朗歌就会有很多外面长不出来的植物。”
余沙点点头,心想,如果是这样,那秦开廉应该是就是定州那头,在极乐方这条线上的下家。想到这里,余沙在脑海里默了一些人的名字。
“不对。”余沙忽然开口,“我记得当时牡丹书院和定州联络的那些行商的名单,没有秦开廉。”
“如果不是牡丹书院那边的,也许是有这条线之外的人,也想分一杯羹罢了。”关澜不以为意地说,“现在秦开廉就在稻城,有什么,直接去问他就行。”
余沙思前想后,确实这样是最快的,遂接受了这个打算,准备入夜之后再去一趟大牢。
其实说起如今的形势,中原流民遍野,北方和南方都即将有大战。于此相比,给达官贵人贩卖走私个把药粉都是小节,但余沙隐隐总觉得十分不安。极乐方一事牵连甚广,背后曾有漓江和定州两处权贵的利益在,现在这样的微妙的局势都没断绝南北的交易,如果不是关澜说的,极乐方的药草只能在南方种植,只怕是因为朝廷对接下来的内战已有打算。
余沙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一会儿,晨光熹微时,一夜没睡的困意便席卷过来,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出来。
关澜还算精神,但看余沙打哈欠也感觉有点困了。正准备捞着人去睡一会儿,二楼的窗台外面,便远远看见街面上走过一队官兵,形色匆匆,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关澜指了那景色给余沙看,余沙想到旬二,立刻被吓清醒了。旬二现在大小也是个越狱的逃犯。这些人难道是去抓她的?可她那么个小丫头,当时在牢里的守备也完全算不上森严,哪里用的上这么大的阵仗?
这变故来的突然,余沙一时没了主意,略微想了一会儿,和关澜开口:“给蓝姐留个信儿,我们去找旬二,到时候去周曲那里会和。”
旬二正在街巷里走,寒号寨只是个小寨子,但是司恩未雨绸缪,在稻城也布置的有眼线。旬二找着了一间暗娼馆的后门,按照暗号的方式敲了门。须臾,有人来开门,竟然是一年前,他们在漓江城外码头那里遇见过的红翡。
红翡看见是旬二,忙让她进了屋。两人走到后院的偏屋里,旬二把她在路上裁好的花笺和口信都告诉了红翡。
红翡听了连连点头,让旬二放心,今日就用信鸽把消息递出去。她们俩人在这里说这话,外间又有了响动,是昨夜留宿的人醒了,见红翡不在,正在院子里叫她。
红翡在偏屋里答应了一声,嘱咐旬二先别出去,自己打整了一下衣衫出去送人。旬二在偏屋等了一会儿,红翡才又回来。
“红翡姐,那是谁啊?”旬二问。
红翡一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边说:“狮虎帮的一名干事,司恩小姐说这几日稻城附近的大小寨子都陆陆续续收到过狮虎帮的招揽,威胁他们纳入狮虎帮的范围,让我在稻城内打探些消息。”
“他们真的想外扩?”旬二接话,忧心忡忡:“尤良才想学流民军起义吗?”
“不知道。”红翡也很担心,寒号寨现在根基还浅,最怕被战火波及。“司恩小姐说狮虎帮在这里做土霸王,日子过的舒服,没理由去参合中原的浑水。”
旬二听红翡讲了一会儿稻城的情况,试图像余沙和司恩那样去透过这一点的蛛丝马迹去分析此刻隐隐盘旋在稻城上方的阴云,但是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只是用心先记下,准备一会儿说给余沙听。
红翡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想起来一件事,开口问:“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周曲去救你,他人呢?”
旬二回答:“周大哥没事,我哥哥找来了,我要跟着他一段时间。”
旬二的哥哥是谁,红翡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啊的一声,惊讶道:“余阁主没事?!他现在在稻城?!那你嫂子也在?!”
旬二见她好像更关注关澜,十分奇怪,忙问:“怎么啦?”
“哎呀我的天啊。”红翡惊叫道:“你被关在牢里不知道,现在好多人都在找你嫂子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人找关澜,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从去年他们在余少淼的葬礼前后闹得那一场开始,找关澜的,要捉拿关澜的各类消息就没断过。早已经是这段时间的寻常事了,反倒是红翡此刻着急的样子不对劲。
旬二疑惑地反问:“不一直都在找吗,我被抓的时候衙门门口还看见过悬赏呢。”
“那是从前。”红翡快声说,“我和你说,之前朝廷那边下来的要抓你嫂子的命令是乱的,经常是一阵子说一定要捉拿,一阵子说只挂着悬赏就好。搞得下面的差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当差。索性就拿着个画像例行去巡巡街,不功不过就好。更何况咱们这是个假官爷真土匪!他原本就当是个要钱的差事。但我这几日听了不少风声,说是要再彻底排查一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境军南下有关系。而且除了民间也有好几拨人在找。画像都送去咱们寨子里了。”
旬二一听,顿觉十分惊悚,按道理来说,去年那官船被水寇劫掠,通晓内情的都以为关澜早就是个死人。突然这么大张旗鼓地要找一个死人,难道是知道他没有死?
旬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其实这一年,她已经长大了很多了,从磕磕绊绊地跟着寨子里的人学了点防身的功夫,到从南到西一路跋涉,她早就不再是漓江那个无名客栈里,只会弹弹琵琶的小女孩。她能拿拿主意,也能帮上忙。但是此时此刻听到这么多没有线索的纷乱消息,她忽然感觉她还是和去年一样。除了掩埋故人的尸体,再宣泄似地弹几曲琵琶,什么都想不明白,也什么都做不到。
若是换做以前,她可能也就不想了,天大的事,前面还有余沙,有司恩。就算是她在流民里头待的那些日子,也有沐窈替她打算周全。
她就跟着他们走,从来不用自己去找一条路。
“只有自己决定的事,才能心甘情愿地承担任何后果。”旬二喃喃地念叨了一句话,这是她从流民那跑出来的时候,遇上关澜的时候,关澜说给她听的。她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学会了怎么使用一把武器。
红翡没听明白,迷茫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旬二飞快地从自己的神思里拔出来,和红翡开口:“红翡姐,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最近稻城还有附近都有什么消息?”
“哦……哦,好的啊。”红翡被旬二忽然变得坚定的眼神骇了一跳,惊骇过后迅速答话:“你跟我过来,我给你说。”
旬二在和红翡了解消息的时候,余沙和关澜已经又乔装了一道,上街去寻人了。
他们找了闹市中间的一所茶楼,要了二楼的座位,既能看到去往他们那间客栈的主路,也能听到茶楼上下各类人口中的闲谈。
“要讲和。”余沙看着又过去的一队官兵,从茶馆各处听到的消息里,摸索出这么一个可能的信息。“朝廷派人来和关将军谈判,人已经到了稻城,准备和关将军商讨,以辽定关为界,允许北境自立?”
关澜浅浅喝了一口茶,随口答道:“我娘不会同意。”
余沙点点头,心说我想也是。
关家常年盘踞在雀获平原一带,早已是国中之国。纵然朝廷年年以羁縻之类的说辞发文书,派大臣,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表面功夫,辽定关以北的实际掌权者就是关净月。
余沙用手指蘸水,在台面上略略画了现如今的局势。朝廷如今内忧外患。翟谡驻守在丰城,与关净月对峙,但东南的流民作乱还没有完全镇压,朝廷如今走到了一个必须做选择的关口。
“现在有一个问题,朝廷是打算先对付关将军,还是先剿匪。”余沙抬眼看关澜,“北边是一定会开战的,问题在于,什么时候打,以什么理由打。”
关澜把他的那杯茶喝完,接话:“你觉得呢?朝廷是什么打算?”
余沙沉吟片刻,没说话,想着秦开廉那里的极乐方,伸手在更南的地方又画了几笔,正是漓江的形状。来群散陵留灸。2散灸留吃肉|
“现在虽然明面上看,流民军的声势似乎已经弱了。但流民军不只是难民和山贼水寇,流民军的首领里有沐窈,背后站着的是余望陵。”余沙看向关澜:“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官船出逃,在江面上遇上水寇吗?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余望陵就算想一力降十会,但是给我下药,又只让宋福顺和朱安押解,就算是笃定你会来。他又怎么能保证我们一定逃不出去呢?”
关澜说:“所以才会有水寇劫船。”
余沙点头:“江心落水,如果不是蓝姐,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余沙在茶桌上写了一个余字,又写了宋、朱两个字,把宋朱两个字圈了起来,“官船被劫,宋福顺和朱安双双殒命,对余望陵来说,金盏阁和朝廷的联络口也被处理掉了。”
余沙朝关澜解释:“这两个人死了,朝廷就算再派人监视漓江,也找不到如他们一般熟悉漓江一带风土人情的人。余望陵再想做什么手脚都很方便。朝廷就算想拿捏漓江,一来太远,二来没有理由,宋朱的死都栽在水寇身上,余望陵干干净净。但这样的做法不能长久,朝廷若有余力,一定会想办法清扫金盏阁。”
关澜闻言了然,忽然又想起不对的地方,开口:“既如此,漓江和定州断了联络,极乐方的利益链条也断了。这个时候朝廷派人来北境讲和,是打算先剿匪?”
余沙闻言不语,只是又在桌面上写了一个秦,和一个极字。把秦和余字连了个线。
关澜瞧他写这两个,开口:“你认为,余望陵手里头极乐方这条线,不是通过宋福顺和朱安与朝廷私相授受。而是通过秦家?”
“不。”余沙很快地否定,“去年我在暗巷用谢景榕逼翟谡和金盏阁起冲突,宋福顺曾以铁甲军军资一事逼迫翟谡退兵,极乐方这条线,宋朱二人一定身在其中,背后必然是翟家,这是确定的。”
余沙手指在秦字上略微停了一停。他在秦开廉牢门前感受过的那股被操纵的感觉又出现了。极乐方既然暴利,朝中有别人也想分一杯羹也是正常,这也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没走余望陵的门路。那么这就只是定州的事,定州和漓江的利益已断,朝廷准备先剿匪?
可真的只是这样?他想起李达。李达走旱路,出意外遇到山匪,结果失踪,这也是余望陵的谋算?李家已经下了牌桌,余望陵藏李达做什么?
余沙半晌没想出来头绪,只好暂时搁置这条线索,先去想别的事。
他把视线重新放回到北边,去看翟谡和关净月对峙的北面战场。
一个疑惑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翟谡据守在丰城不动很好理解,在朝廷如今腹背受敌,还未决断,且占有中原大片土地。屯田养兵,也算耗得起。可关净月在等什么?
关净月南下行军,后方是雀获平原,虽然幅员辽阔,但是物产不丰,后勤补给一定十分吃紧,既然决定要进军中原,当然是打的越快越好。就算是想等朝廷和流民军内耗,中间隔着那么大片土地,两面夹击岂不是打的更快,反正局势发展下去,要么大家以渭水为界分江而治,不然北境军迟早要对上余望陵的。
余沙想到这里,神色略微有些复杂地望向了眼前的关澜。
关净月挥军出辽定关的理由是关澜失踪,关澜和叶绾绾一道逃出的漓江,叶绾绾既然回了北境,关澜又销声匿迹将近一年。不难猜出漓江那艘官船出事的时候,关澜在哪里。她大可以以朝廷剿匪不力,致使世子殒身或者干脆是谋杀来做理由挥军南下给关澜报仇,但是她没有。
她现在按兵不动,也许还有其他许多理由。但这其中,说不准,有一个理由是。
她在等关澜回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已近黄昏,稻城的天暗得比漓江慢许多。茶馆酒肆里许多人已经陆陆续续往外走的时候,天上还留着一抹残阳。
旬二在红翡那边听了一天的各类消息,脑子都晕乎乎的,天还没黑就直接摸上了主街,正巧被关澜看见。
余沙和关澜在那间茶馆等了她一上午,午饭过后余沙再也坐不住。和关澜兵分两路,一个去找周曲问下落,一个留在这处街区等她。
旬二知道自己回来太晚了惹余沙担心,也不敢说话,和关澜两个人在客栈安安分分地等余沙回来。
又过了许久,等天都擦黑了,余沙才从外面回来。见到他人,旬二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认罪态度特别良好的样子。
余沙瞅瞅她,破天荒地没开口训人,只是说回来了就好。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关澜呢?
旬二心里那个酸啊,终于有了点哥哥结婚自己即将要被嫂子穿小鞋的警惕来,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说出去了,在客栈后院。
余沙唔了一声,嘱咐她在房间等着不要乱跑,说完连坐也没坐一下,就直接出了门。
后院里,关澜正拿着一把草料给他们的那匹马喂食。
余沙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天色已暮,后院里有一颗巨大的胡杨树,叶子因为秋日的到来而金黄一片,余沙看着这场景,恍惚间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的漓江,回到那个在客栈后院里戳破关澜行踪的夜晚。
那天院中的桃花被雨水打没了花瓣,远不如今日的胡杨灿烂,可心境,却相似。
那算是他和关澜第一次放下心防,彼此之间虽然还有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和秘密,却已经开始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