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一天一夜。谢重锦看着陆雪朝疲惫的睡颜,皱了皱眉。
陆雪朝枕在谢重锦肩头睡了一上午,午时才被谢重锦轻轻唤醒:“清疏,喝些水。”
陆雪朝慢慢睁开眼,含糊地问:“几时了?”
“午时了。”谢重锦将干粮递给陆雪朝,“吃些东西,明日便能到秋凌镇,可以休息了。”
陆雪朝没去接干粮,直接咬了口,就没什么胃口地别过头:“不想吃。”
干粮是陆雪朝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没有之一。长黎的干粮是一种硬饼,干涩无味,坚硬如石,难以下咽,陆雪朝要就着水才能咽下去。唯一的好处就是便于储存携带。出门在外,不便随时做饭起炊,也不一定能找到客栈酒楼,干粮是填饱肚子的必备物品。
陆雪朝一连吃了几日,现在到了看见硬饼就想吐的地步。
谢重锦无奈:“现今只有这个,你总不能不吃饭,饿坏了肠胃可怎么办?”
陆雪朝有气无力道:“我觉得吃这种东西已经是破坏我的肠胃了。”
他这几日精神怏怏,没睡好是其一,没吃好是其二。
谢重锦将硬饼掰碎了,递到陆雪朝嘴边,哄道:“再坚持一天,明日到镇上吃顿好的。”
陆雪朝闭紧嘴巴,不肯吃。
“清疏——”谢重锦语气一重,不那么纵着他了,“不吃饭我可会生气的。”
身体健康是第一位,谢重锦不容陆雪朝任性。
陆雪朝见谢重锦认真了,不情愿地吃下一口,低语道:“看来光研究酒楼菜式还不够,还得研究怎么做出好吃的干粮。”
“建好交通要道后,全国各地的客栈也得开起来,就不至于找不着落脚处,宿在荒郊野外,这一来还能带动各地之间经济贸易。还有十里建一驿站,供朝廷信使补给,消息才能灵通……”原本只是抱怨,陆雪朝说着说着,又认真规划起来。
谢重锦哭笑不得:“你就歇一歇罢。”
陆雪朝娇贵,又和一般世家贵族的娇贵不同。旁人嫌哪里不好,就要别人提供更好的,惠及自身。陆雪朝嫌什么不好,就自己做出更好的,造福苍生。
聪慧过人就是了不起。
陆雪朝再怎么规划未来,当下还是得将硬饼吃了填肚子。他吃了小半个就再也不愿张口,谢重锦见他实在吃不下,拿过剩下大半硬饼吃了,方不算浪费。
陆雪朝看他吃得面不改色:“你是真不觉得这难以下咽么?”
谢重锦说:“确实难吃,但还有很多百姓连这都吃不上。”
先帝先后很重视对谢重锦的教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倘若不曾体验过民间疾苦,恐怕会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君主。是以谢重锦自小就被先皇先后带去深入民间历练,吃起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不适。
“你这样,我便要自觉羞愧了。”陆雪朝说,“下回我努力吃完。”
谢重锦望过来,认认真真道:“我当皇帝,是为了让我的子民和我的所爱享福,不是让他们习惯受苦的。清疏不需要为此感到惭愧,更不必学会吃苦,能得清疏帮我造福百姓,便是我的荣幸了。”
陆雪朝看他片刻,轻笑一声:“怀允,难怪我这样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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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要赶路到明天,不想红日西斜时,竟遇上一家客栈。
“主上,前头有家客栈,可要落脚休息?”刚来交班的暗影询问。
谢重锦皱眉:“荒山野岭,怎会有客栈?怕是家黑店。”
客栈一般都开在城镇人流密集处,才有客源。荒野人迹罕至,谁会搁这儿做生意?
暗影道:“那属下便不停留了。”
陆雪朝道:“就在那儿歇一晚。我需要休息,马也需要休息。”
“清疏。”谢重锦阻止道,“那地方不安全。”
他是不敢拿陆雪朝的安危冒险的。
经历过太多次陆雪朝出事,谢重锦宛如惊弓之鸟,陆雪朝安然无恙才是头等大事。
“有你和暗卫在,还能有不安全?”陆雪朝道,“既可能是黑店,便可能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人命关天的事,碰上了岂能坐视不管?等着他们去害别人?”
谢重锦一想也是:“那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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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野岭的客栈,自然没有平安客栈那样气派。不过几块板子,撑起一间屋子,瞧着都很寒碜。
屋里,一名魁梧大汉正倚着柜台百无聊赖地剔牙。荒野人迹罕至,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有一桩生意,可一旦来桩大的,就够他们饱上半年。
大汉正剔着牙,就见进来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黑衣戴面具,一个白衣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但一身衣着气质,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大汉眼睛一亮,和屋里另一名尖嘴猴腮的瘦高伙计交换了个眼神——这可是桩大生意。
瘦高伙计热情上前迎接道:“两位是来住店的吧,这么晚了,两位想必还未用晚膳,小店有肉包茶水,要不要来点儿?”
谢重锦颔首,在大堂一张长条板凳上坐下——这客栈总共也就一层楼,自然是没什么雅间的。
瘦高伙计笑嘻嘻地退下,没一会儿就端上一壶茶水,几个肉包:“客官慢用。”
谢重锦看似随意地问道:“店家怎么把店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看你们也没养猪养鸡鸭,肉包是哪里来的?”
瘦高伙计眼珠一转,回答道:“不瞒客官,镇上不缺客栈,咱们也竞争不过人家,倒是这荒郊野外,大把过路商人找不着住处,反倒不愁没客人。肉是咱隔段日子跑去最近的秋凌镇上进货的,保管新鲜,客官放心吃便是。说起来,两位客官瞧着不像商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这波是互相打探底细,试探来历。
谢重锦道:“听闻江南风光好,便与家妻二人出来游历。”
瘦高伙计和魁梧大汉又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只有两个人,更好动手。
说了这么多,桌上的茶水饭菜两人却一口未动。瘦高伙计微不可查地泄露出一丝急躁:“客官怎么不用饭?”
谢重锦正要回应,陆雪朝突然俯身干呕起来。
谢重锦连忙扶着陆雪朝胳膊,弯身低声问:“怎么?”
谢重锦与伙计周旋时,陆雪朝就在不动声色地检查茶水和肉包。
陆雪朝面色微白,轻声道:“茶里有迷药,包子是人肉。”
果然是黑店标配。
早就知道客栈有猫腻,他不觉得害怕,但是很恶心。
谢重锦神色一冷:“那抓起来审。”
陆雪朝微微摇头:“他们有同伙。这迷药不是立刻见效,只是晚上睡得沉,他们要等到晚上再动手。店里没马车,门外却有很深的车辙印,表明经常有马车往返这里。他们夜里一定有人接应,我们将计就计。”
他们此行主要为了赈灾,没时间耗在这上面。直接将这两个喽啰抓了,若同伙被惊动跑了,后患无穷,不如一次性连根拔起。
瘦高伙计见白衣男子干呕,两人还用他听不清的音量嘀嘀咕咕半天,疑心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对,面色逐渐警惕:“这位客官是怎么了?”
柜台后,魁梧大汉攥紧了手里的斧头。
谢重锦神色如常道:“家妻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恐是吃不下肉,我们吃些自备的干粮便可。店家放心,肉包的钱照付。”
瘦高伙计狐疑之色褪去:“那客官喝杯水。”
不吃人肉包子没问题,把那掺迷药的茶水喝了就行。
这回两人没推辞,当着魁梧大汉和瘦高伙计的面将茶水喝了。
——身为皇族,假装喝茶实则滴水未沾的防暗害手段他们简直炉火纯青。就算真喝了,这种低级迷药,陆雪朝都常备解药。
但他们也都没喝,嘴唇连杯子都没沾到。
嫌脏。
魁梧大汉和瘦高伙计却被骗过了,都放下心来,请他们去卧房歇息,随后立刻给接头人传消息。
说是卧房,就与大堂隔着一道帘子,里头是个大通铺。
荒山野岭,也就这条件。
见状谢重锦也懒得铺床,直接装睡。
演戏演全套,没人睡觉还戴着面具和帽子,两人将遮面的东西摘了,闭眼守株待兔。
深夜,一双手挑开帘子,接着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瘦高伙计秉着蜡烛,往床头一照,看清两人的脸,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这两人长得……”瘦高伙计一时词穷,“真有人长成这样?前天那个跟这两个比起来算什么?上回都卖了大价钱,这次还不得一辈子吃穿不愁?”
魁梧大汉也看呆了眼,望着陆雪朝的脸吞了吞口水:“要不就把这黑衣服的卖了,这个留着给咱们当禁脔?”
“老子这辈子还没尝过这等绝色的滋味呢,让他生十个八个孩子,给咱们兄弟俩传宗接代……”
两个都好看,但他更爱这款白皙漂亮的。
瘦高伙计也看得意动。他们向来见钱眼开,可这回这个太过漂亮了,他们八辈子没见过这等美人,这谁舍得卖?
他犹豫道:“但不是已经跟他们说了今天到了两个货,人都在外头等着了……”
魁梧大汉道:“就说一个太丑,已经剁成肉馅儿了。剩下这个也是极品,他们不会追究的……啊!!!”
他突然惨叫一声,瘦高伙计一惊,感觉有什么液体喷溅在自己脸上,转头就见身边大汉人还立着,脖子上却空空如也。
脚上一重,他战战兢兢地低头,蜡烛一照,就见大汉的头颅滚在他脚边,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啊啊啊啊啊!!!”瘦高伙计吓得尖叫一声,蜡烛掉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出去,却心脏一阵剧痛,瞳孔涣散地趴了下去。
至死没看见是谁杀了他。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陆雪朝睁眼,只见谢重锦瞬间踩灭蜡烛上的火光,丢下屠刀,在黑暗中轻轻覆上他的眼,不让他看到那血腥场面。
陆雪朝颤了颤眼睫。
谢重锦下令斩杀过很多罪大恶极的人,但很少亲手杀人。
他不喜欢杀人,也极畏惧血色,是无数个世界带来的惨痛后遗症。
“他们想害你。”谢重锦抱紧他,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狠绝。
“他们罪该万死。”
第38章 瘦马
帝王的无情狠戾尽数显现, 陆雪朝却听出其中压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意与后怕。
陆雪朝闭了闭眼,心有些沉重。
谢重锦怕的自然不是这两个小喽啰。
他们之前制定了周全的计划,夜里等同伙上门, 暗卫再将所有人一举拿下,严加审问。
谢重锦直接杀了这两人, 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仅仅是听到那两人要害他,谢重锦便杀了他们, 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
陆雪朝是谢重锦从小想守护一生的人。但无数前世中,陆雪朝曾被玩家害过无数次, 谢重锦从未有一次能成功保护下他。
脑海中拼命抗拒, 祈求, 憎恨,绝望,身体也只能不受控制地无动于衷,目睹陆雪朝一次次死去。
保护陆雪朝,杀了要害陆雪朝的人,大抵是谢重锦心中响彻无数次的呐喊,镌刻无数次的信念, 沸腾无数次的恨意, 不知在脑海中演练了多少遍。
才会在终于得以自控时, 出刀的动作那样快速熟练。
只是想保护他,不让他再遭受一丁点儿伤害。
他早该想到的。
陆雪朝想。
怀允是个很善良且有责任心的人, 少时见了云珞被拐卖, 都要解救彻查, 捣毁一整条黑暗产业链, 救出无数人。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义薄云天。
没道理如今见了黑店,第一反应是坐视不理,只为叫他不要靠近那里,丝毫不曾想到还会有其他受害者,还得他来提醒。
谢重锦不愿让陆雪朝置身于险境,对他的保护欲太过强烈,强烈到那时根本想不到其他人。
这样强烈的保护欲背后,是无数次没能保护下他造就的悔恨伤痕。
谢重锦最怕的就是陆雪朝出事,因为他总是来不及保护。
如果来得及,他的动作一定会很快很快。
就像现在。
谢重锦见陆雪朝久久不语,以为是自己吓到他了,语气平静温柔下来:“清疏,没事了。”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谢重锦安慰着陆雪朝,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出事。”
陆雪朝靠在他胸前,双手抱住他的腰,反过来温言安抚道:“我知道,你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一点儿事都没有。”
所以,别怕。
被陆雪朝用温柔的语气安抚,谢重锦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场面其实有些奇怪。看起来陆雪朝是被安慰的那个,实际上真正被安慰的却是谢重锦。
他们相拥倚靠,便是对彼此最大的抚慰。
“主上,外面的人已抓捕——”暗影举着火把掀开帘子,进门就见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主上正将主君抱在怀里,“……完毕。等您处置。”
不知道狗那桌还能不能挤得下一个暗卫。
陆雪朝说:“出去看看罢。”
–
大堂里点着蜡烛,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俱是一脸苦色。
大壮和猴子是什么情况?不是说这批货只有两人么?怎么他们一到,就被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数十名黑衣人全给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