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江夏王却又道,“都送给你了,你自作打算,不必还我。”
顾图愣愣地看向他。江夏王真是个脾气很糟的少年人,说话也不知头尾,叫顾图听不懂,琢磨不透。结果似乎还是那名车仆奉了吩咐蹩过来,拿巾帕给他稍作擦拭,未几,又听见江夏王扬了声音:“走了。”
车仆连忙点头哈腰应是,回头将帕子往顾图怀里一扔。顾图终于不那么脏了,也敢抬头去瞧那华丽的云母车了,车轮在星空底下辚辚地动起来,像人间的银河般光芒跃动。然而行了不远,那车却又停下,车上的人掀起车帘一角,声音冷冷地送过来:“跟上。”
“——是。”
顾图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但到底是跟了上去,与王景臣并肩。后者连忙捏着鼻子远开他几分。他莫名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确实擦干净了,也没有很重的臭味吧?
王景臣说:“胡人便是一股子骚味。”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顾图释然了,便坦荡跟着云母车走在这月光下。
09
顾图并不是第一回来江夏王府。
跨进了府门,他便想去找下人的耳房,然而江夏王却不知跟管事的刘长禄吩咐了什么,后者等殿下走了,就从鼻子里哼哼出两声,对顾图说:“你跟我来。”
接着便是在偌大的府邸中七绕八绕,最后绕到了一座比芳林馆还大的后苑,依着假山湖水边栽了一排风雅的竹林,再绕过去,竹林后竟然藏了一汪小小的温泉。
刘长禄将澡豆澡巾并换洗衣衫都搁在了温泉旁的青石上,便离开了。顾图只怔了一会儿,便即想到身上的衣衫是最金贵的,七手八脚脱下来叠好了,才敢伸足去试那温泉。
自己今日,终究是做错了。
他想。
江夏王那么矜贵好洁,自己竟弄脏了他赐下的衣裳。也不知到日后会不会惩罚他,或者就此将他扔了,他依然只能做个朝不保夕人人轻贱的蛮子。
温泉水汩汩地拥上来,与那蒙蒙水雾一同将他柔软包围。恍惚之间他终于卸下了防备,一个扑通跳了进去。
耳边突然滑过唐突的“扑哧”一笑。顾图着了恼,然而温泉水热气腾腾,实在比十坛老酒还要上头,他脚底踩到的鹅卵石一打滑,又险些要沉进去——
一只秀气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从水中提了起来,他猛地咳嗽出声,才将将张开迷茫的眼睛望向岸上的人。
那只秀气的手仍未松开顾图,甚至加重了气力而露出青白骨节,逼迫顾图仰起头来。
顾图便从这只手看到那同样是暗绣银龙的袍袖,看到高高衣领下滚动的喉结,看到江夏王那一双尚且藏不住锐气的眼。
江夏王顾晚书蹲在温泉池边,盯了他许久,才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听闻你今日在芳林馆,也很是快活啊。”
第4章 引诱
10
“听闻你今日在芳林馆,也很是快活啊。”
江夏王说。
顾图一听,不知怎的血气往上蹭,脱口便带了冷笑:“殿下也很快活嘛,从早闹到了晚,芳林馆的厨子都说您了不得。”
江夏王一怔,像是没料到顾图会违抗自己,抓着他头发的手指又收紧了些,逼得顾图皱着眉哼唧出声:“殿下,疼、疼的!”
江夏王笑笑,放开了他,嫌脏似地拿出巾子擦了擦手,才若有所思地道:“是了,那地面距离蛮夷邸很近,或许你早已尝过了。芳林馆也有胡姬的,你知不知道?”
顾图不爱听这话。江夏王看起来竟是个风月老手了,明明眉梢眼底还是个跋扈的富贵小王公,明明他是他的诗经、书经与春秋。
然而再一想,自己这不高兴也来得没道理。自己不过是个游荡街头的匈奴人,说好听点是左贤王之侄,正经八百入了册的侍子,说难听点就是个被抛弃的蛮子。是仰赖江夏王的恩庇才得了个护军都尉的虚衔儿,然而成日里仍旧无正事可做,只能跟在江夏王屁股后头罢了。偏如此,却还不知道怎样取悦恩主,真是蠢笨透了。
江夏王见他半晌不答话,慢慢敛了笑,“看来你知道的,是孤班门弄斧了。”
温泉水的热气令顾图难受。心脏像被攫住了,一下一下,如闷钟敲着,发不出真正的响。他想拿澡巾擦拭身体,手却滞重,而岸边的江夏王,却终于站起身,要离开了。
“——殿下!”
不知为何,顾图竟莽撞地喊了出来。
江夏王的背影一顿。
顾图扶着岸边的青石,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仰望着他,像有星星落在他眼底,又随着水滴跌下他的脖颈与胸脯。他喘着气,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话声也断断续续:“我……我受不住,让我出来吧。”
说出这句话,立刻羞耻得无地自容,补了一句:“……这水,太热了。”
江夏王稀奇地瞧着他,像是想笑又没有笑出来。顾图自暴自弃地想,笑就笑吧,横竖自己是遭人瞧不起的命,便是跟了江夏王之后,王府内外、宫中营中的冷言冷语也不曾少过——然而到底,当初,江夏王是为何会瞧上了他的呢?
似乎是因自己正在原上跑马。那是从传舍中借来的马,要去拉车运茭的。行到了半道上,他耐不住性子,将茭车解了,骑马直往北奔去,要上北邙山的最高处去看夕阳。然而北邙山上正走下来一个旌旗华盖的行列,他胯下马儿一个没刹住,便冲撞了进去。
江夏王坐在他那乘云母车上,而他坐在马上,两人隔着数步远的距离只望了一望,他便被人打下了马。
后来那一车茭似乎也弄丢,罚了他三个月的例钱。不过那时他已有了江夏王给的俸禄,哪还管得上那种小事。
可是。顾图的喉结又动了动。江夏王,真好看啊。
后来他偶尔在蛮夷邸喝醉了,得意忘形,就会抓着西域龟兹的朋友魏晃,对他说你知不知道,那一刻偏就有一阵风,把江夏王的车帘子给掀起来了。你说这要不是命中注定让我遇见贵人飞黄腾达,怎么会刮起这样的一阵风呢?
一阵风,让那九天上的人物窥见了凡尘里的他。
11
顾图想往前走一步,腿却软了,手往青石上乱抓,结果抓到了江夏王的手。
江夏王这回没有再扯他的头发,却是拉住他的手,声音清淡淡的:“出来吧。”
顾图笑了。
他就知道,江夏王到底是对他好的,不会眼看着他淹死在这里。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借了力气便爬上来,江夏王后退一步,他抬起头,却好像看见了什么。
深深的夜色下,江夏王那月白风清的衣带下方,好像……好像凸起了一块。
顾图睁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在江夏王面前有了得意的感觉,顿时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就想伸手去碰他。江夏王蓦地侧过身子,冷声说:“你做什么!”
顾图扑了个空,悻悻地,嘴上只说:“我险些摔了。”
“摔了才好,把脑子摔摔清醒。”江夏王像是真的生气了,拿过衣衫就往他身上扔,连声音都显露出少有的慌张的稚气,“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还不就是赤条条的样子。顾图不在乎,不都是男人嘛,我有的莫非你没有?你若没有,方才硬邦邦的那是什么?
脑子里转着混不吝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来,甚且像个矜持的小娘子般夹紧了腿,披上了衣衫,将衣带潦草地系了个结。不知为何,他本能感到此刻的江夏王有几分危险。
江夏王往竹林外走去,他也就趿拉着旧鞋履跟上。月色优柔,湖水上有微风徐来,一时间无人说话,却令顾图忍耐不住:“殿下也太奢侈,我看宫中的太液池,也就这个湖这么大吧?”
“此湖在太液池上游,日夜往太液池输水。”江夏王说,“比太液池更大,是应当应分的。”
顾图一愣,转头,却仍只看见江夏王的背影。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给他一个匈奴人听去了,好吗?
不过江夏王傲慢惯了,兴许根本不会思量这许多。顾图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殿下您慢些,我这衣裳——”
谁料江夏王突然回转了身,顾图的额头便撞上了他的额头,“哎哟”一声,疼得眼冒金星,发热的胸膛却撞上了另一具身体,他听见江夏王冷笑:“虎背熊腰,叫疼却叫得挺欢。”
他心里想的却是,原来江夏王小小年纪,与自己竟是一般高的。不过自己横里还长了不少肌肉,不像对方那般削瘦……
这么想着,揉着脑袋,又朝眼前人更靠近了些。他以为江夏王会后退的,然而却不曾,虽然隔了衣料,他也感觉到江夏王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殿下的身子那么单薄,顾图好像能透过那脆弱骨骼径直触碰到他的心跳。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心跳的来处,也感受到有炽热的目光钻进了他松松的衣衽,像是同样盯住了他的胸。但对方却有礼有节,不进不退地,令他焦躁。
他于是试探地倾身过去,这回颇有技巧地偏了偏头,灼烫呼吸喷吐在那苍白的侧颈,便看见那里起了红潮。
顾图没有去瞧江夏王的脸色,只觉他似乎是笑了:“蛮子,胆儿挺肥。”
那是自然了,他这叫胆大心细。殿下方才都耐不住,顾图不信他此刻还能做柳下惠——
江夏王的手抓住了他结实的肩膀。五指用力,冷冷地逼迫着他,目光也凌厉地将他上下扫过,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然而顾图却没来由地兴奋,好像小时候往贵人家里扔石头,待仆人追出来了才拔腿狂奔,最后躲在小巷子里大笑,那种兴奋。
江夏王那狭长的眼眸里像攒了刀子:“玩了一整日还有心情调戏孤,是芳林馆的娘子不够好么?”
怎么又提芳林馆,还总是倒打一耙,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都要没了。顾图撇了撇嘴,“女人我不知道,酒肉倒是不错。”说着就想拍开他的手,江夏王却抓得更紧,甚至扣住了他的脖子。
顾图吃了一惊立刻挣扎,江夏王却提着他的脖子将他径推到一棵树下,狠狠地将他的后背摔到了树上。
有那么一瞬间,顾图以为他要张牙舞爪地啃下来了。
他脸憋得通红,两手都软弱地拍打着江夏王,哀求他放手。脖颈处呼吸不上来,却又到底留了一线,让他在即将窒息的眩晕感中泪水盈满了双眸。太没出息了,怎么这样就要哭呢。可是江夏王的眼神真的很可怕,他会不会就此杀了自己?
明明片刻之前,他还朝自己伸出了温柔的援手。
江夏王的眼眸里闪动过无数种光芒,顾图都来不及瞧见,便归于沉寂了。末了,他终于慢慢地将顾图放了下来。又背转身去,缓缓地咳嗽了几声,似乎还掏出帕子掩了嘴。
顾图颇不快,差点被掐死的人是我,我还没咳嗽呢,你倒先咳上了,那我到底该不该咳?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也不知有没有留下痕迹。明明比这小兔崽子大了好几岁,身体也比他壮实得多,为什么就反抗不得?
江夏王往前走去,一边低低地说:“孤看你也洗干净了,今晚给孤值夜。”
“喔。”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让值夜那就值夜吧。只是在走入廊下之前,顾图又不舍地望了一眼苑中的月亮。这还是他第一回,看见江夏王那样把持不住的表情。
第5章 短夜
12
顾图抱胸站在房门边,看侍女小僮们进进出出地伺候,他竟不知贵人连洗漱就寝都有这么麻烦的。
然而在这间隙中,他还偶尔听得江夏王的咳嗽声。难不成是因入了夜,以至于着了凉?啊,蛮夷邸中倒有大漠貂皮做的氍毹,都堆在库房里落灰了,下次可以拾掇一件来,送给江夏王。
他此刻的心情,也不知是讨好恩主的多些,还是照顾小孩的多些。待众人都散了,里头只点了一盏幽暗笼在铜雁肚里的灯,顾图歪着身子望了一眼,“殿下?”
“嗯。”帘帷影影绰绰,江夏王当真似已躺下。
这漫长的一日可总算是折腾够了,顾图轻手轻脚地去拉上房门,还未关严实,却听见江夏王开了口:“外头冷不冷?”
顾图望了一眼廊下石阶上蒙的轻霜,“不冷。”他道。
“给孤讲个故事来听听。”江夏王又道。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刚说了不冷的,这会却不得不走入房中来,将门合上了,才问:“殿下想听什么?”
江夏王似是想了想。在这空隙里,顾图便听见虚浮不安稳的呼吸声,在那大床顶的金博山之间盘绕。
“专诸刺王僚,你会不会讲?”
“什么?”
江夏王又是一声嗤笑。顾图不耐地掏了掏耳朵。
“那便讲讲你听过的吧。草原上、匈奴人自己的故事,总有一些吧?”
“……小时候听过一点儿,蛮夷邸中养我长大的傅母是匈奴人……也可能是月氏人。”顾图的肩膀放松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好像把这奢丽的寝阁当作自己的毡房一般。他开始信口胡诌,“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匈奴小伙子以养马为生,他能帮各大王帐中的马养得膘肥体壮的,自己却买不起。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得了一头小马驹,爱不释手,他早上要陪小马驹跑到大漠的尽头去看日出,晚上要带小马驹去绿洲的深处饮泉水。小马驹一天天儿地长大了,却也被别人给瞧上了,他惹不起的人——于是那小马驹就被人牵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