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磨蹭蹭,待太阳落山可就冷了。”
顾图呆住。
这声音过于熟悉,像是在阳光底下一跳一跳地坠进了他的耳朵里。但声线还有些嘶哑,仿佛是被大漠的风沙刮破了喉咙,险险要逼出咳嗽。
却是宋宣先叫出了声:“殿下!”一边去拉顾图行礼。
顾图回过头来,目光却落在顾晚书的身后,微微一凝:“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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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一愣。
小泥巴,总不能是在叫自己吧?
跟着顾图的目光往后看,却见一只满身沙土的小花猫,朝顾图喵呜了一声,舔了舔自己脏兮兮的猫爪子。顾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将那花猫抱起,又强行从它口中拿开爪子,“怎么跑这么远?”
他这才望向顾晚书,“它是跟着您的马车来的?”
顾晚书没有料到顾图同他说话,却还要拜一只猫来恩赐机缘。
顾图的铠甲想必很冷,那猫儿不愿意待,拱着身子要溜出他的怀抱。待顾图真的放松了它,它却又不走,而是优雅地踩上了顾图的肩膀,尾巴蜷住了顾图的脖子,在他那狰狞的虎头肩甲上好整以暇地趴了下来,眯起了一双眼睛。
顾晚书低下头,“它叫小泥巴?”
“是啊。”顾图理所当然地道,“它其实是一只白猫,只是带了泥巴似的斑点。”
顾晚书将身上的火狐大氅又拢得紧了一些。他有些后悔自己穿了这件大氅来,显得很刻意,像在讨好顾图,但似乎顾图也并未注意到。
“殿下不当来此的。”顾图说着,护着肩上的小泥巴往传舍里走,与顾晚书将将擦身而过,“此处什么也没有,趁天未全黑,殿下不如先回去——”
“那你呢?”顾晚书却问。
顾图一顿,“我?我还未循行完,这几日就住在传舍。”
“那孤也住在传舍。”顾晚书撇了嘴。
这传舍当真是很凄清的地方。只有一名啬夫、两名书佐,客房也不多,好不容易洒扫出来两间给顾图和宋宣,见到江夏王和他那三乘马车,人都傻了。好在吹笙麻利,自带了人去收拾房屋,半晌,却又皱着眉出来,道:“殿下,此处当真很难住人。到处都落着灰,墙根还有老鼠……”
顾图竟似笑了笑。虽然是凉薄的、讽刺的笑,却也让顾晚书的心颤了一颤,当即梗着脖子道:“孤不怕老鼠。”
顾图将肩膀上的小花猫抱下来,“小泥巴会捉老鼠的。”
想递给吹笙,吹笙见它脏,却不自主后退两步,小泥巴便自己跳了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后头走去。
后头洒扫的动静大,这座小小的年久失修的传舍像也在一震一震地颤抖,灰尘扑落,惹顾晚书咳嗽起来。他虽然拿衣衽掩住了,却还是遭顾图瞥了一眼,后者沉默半晌,道:“殿下住我的房间——”
顾晚书一惊——
“我与宋宣挤一挤。”
顾晚书撅起了嘴。
“您带的人,请您自己安排。我给最近的都尉府去一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我们尽快回去。”
顾图的声音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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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饭吃得非常尴尬。
顾晚书实在已饿极了,但见那啬夫颤巍巍地,盛粟米饭时手指都伸进了碗里,又忍不住皱眉。没有多少青菜,只有粟米团子,伴着咸菜和难得一见的炙鱼。他吃得极慢,又极不甘心,再抬头时,顾图、宋宣几个却已飞快地扒完,不说话地等着他。小泥巴踩上了他的食案,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盘中未动几口的鱼,他挥手想赶它下去,它却突然嗷呜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他蓦地站了起来,拼命地甩手,小泥巴却轻灵地一跃,踩进他的膳盘里,伸出舌头把他的饭菜全都舔了一过,像在涂抹属于它的记号。顾晚书看得瞠目结舌,气得去打它,它却又敏捷地逃走,喵呜的叫声仿佛嘲笑着顾晚书的不知趣。
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他拥有的权位、他习得的礼节、他知晓的诗书,全都不管用了,在这只胡闹的小花猫面前,他如同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丑。
顾图会不会笑他?
他不敢回看,只是咳嗽。却听顾图似与宋宣低声交谈几句,俄而便离开了。
他又感到一阵失落。
吹笙上前来,“殿下,还吃么?我让厨下再做一份……”
顾晚书疲倦地掩了眼睫,“不了,军中的粮食珍贵,孤不想被顾图数落。”
其实顾图不会数落他的,顾图哪有那个资格。顾晚书心里清楚,却还是要这样说,好像这样可以将他与顾图拉近一些。
吹笙又有些为难地道:“殿下,此处可能,没有热水,要沐浴的话……”
“……罢了。”顾晚书咳嗽着道,“将车上的文书拿到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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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的顾晚书没有睡觉。
土炕上铺了簟席,展开书案,点起豆灯,他便披阅了大半夜的奏疏。到后半夜,躯干酸痛,咳嗽声止不住了,便从行囊中掏出草药生嚼着,暂时可缓解一二。再看一眼那不知多少行客睡过的床,便仍旧没有睡意。
不知何时小泥巴却窜上了他的书案。小猫儿机灵,知晓此处是这大漠上唯一干净温暖的所在,它在灯火下舒服地蜷起身子,眯着眼睛打哈欠,未多时便睡着。见它睡得安稳了,顾晚书才敢伸手去碰它,给它揉揉毛茸茸的耳朵,又揉揉软绵绵的脊骨,它却像蓦然受了惊,尾巴啪地一下扫过砚台,又打在顾晚书手边的竹简,往空白的简上抹了一大片墨黑色。
顾晚书:……
突然间,小泥巴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顾晚书正不知为何,它却跳下了书案,踩着欢快的步伐往门边走着,还嗷呜地叫了一声。
那扇柴扉便被推开了一条缝,有冷风刹地灌入,又被那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
小泥巴径自往他的身上跳,他却往后躲开。
顾晚书站了起来,着魔一般走过去,低声唤:“顾图?”
那人却正是顾图,门扉半开,灯火终于映上他不自在的脸容,跳入他那沉默的眼神中。他的手中却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顾晚书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第48章 吹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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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毫不客气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碗打卤面。身心都熨帖了,嘴角不自主漾出笑意。
顾图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拿手薅着小泥巴的脖子,不让它去捣乱。目光瞥见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简册,微微黯了一黯。
顾晚书一边吃着,一边赞叹:“真好吃,顾图,你真了不起。”
顾图轻声道:“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面食罢了。”
顾晚书将面条缠在筷子上,盯了半晌,吃下肚去。隔了半晌的沉默,他又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你也没睡么?”
顾图道:“我听见您在咳嗽。”
顾晚书微觉赧然,“对不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吃完了面,顾晚书恢复了一些力气,又能去瞧顾图在灯火下的脸色了。顾图却很平静,起身便开始收拾碗筷,好像顾晚书此刻的紧张与悸动都只是他庸人自扰。
“顾图。”顾晚书仓促地出声,“孤此来,是想……”
顾图停下动作,等着他的话。
他那么冷淡,便连顾晚书过去最爱看的那双眼睛里光亮的火焰,似乎也已熄灭了。就算他半夜给顾晚书做了一碗打卤面,似乎也只是出于同情的道义。
顾晚书的声音低下去,“是想瞧一瞧你。”
“您如今已瞧见了。”顾图却回答得很快,“我在塞上,规规矩矩,不曾出塞外一步,也不会再扰乱中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一道诏书,确实是经他的允可而落下,他却又不想提,他不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分说这么扫兴的话。
顾晚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很乱,连带肺腑也空虚,忍不住地开始咳嗽。此地缺水,连空气都干燥得令喉头发痒,他的咳嗽愈加严重,怪不得会吵醒一墙之隔的人。
“您的身体……”顾图开了口,说了半句,却又闭嘴。殿下不爱听这话,而不说殿下不爱听的话,已几乎成了顾图的习惯。他于是只能抱着小泥巴,一人一猫,一声不吭,便这样等着他咳完。
顾晚书却觉得自己再没有这样羞耻的时刻了。他拿巾帕捂住了嘴,却越是捂、越是捂不住,低下头,甚至看见雪白巾帕里隐隐渗出血丝,又立刻将它叠了起来。
“顾图。”他低低地说,没有看那边一眼,“孤来瞧你,你……你不高兴么?你不肯回郡府,偏要呆在这里,就是为了躲着孤;孤却偏要来了,偏要在此处住下……咳咳,你不高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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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问话,真的很狡猾。
顾图应对不了,他的眼前只是闪现出父亲死时的模样。青白的脸色,垂落的手。想到他在死前该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想到他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或许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在顾图心中只能叫做浑邪王,而并不叫做父亲。但他的背后,却是一片顾图再不能踏足的草原。
而面前的这位贵人,是明知道他父亲原本不用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就为了给顾图这一把利剑开刃。
他抬起头,殿下的眉目依旧清冽美丽,是他在这风沙之地,曾无数回梦见过的模样。殿下宛如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依旧是他所有的憧憬。此刻殿下压抑着咳嗽压低了眉宇望着他,好像真的很关切他的这一个回答——可他就算回答一个高兴,或不高兴,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要怎样才能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明白这一点?
他想自己也很卑劣。应当悲哀的是父亲的死,可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殿下所有懵懂的话语和眼神。
“殿下,我不敢同您置气。”他最终说道,“您知道的。”
说着,他便带着碗盘离开。小泥巴踩在书案上,尾巴高高地翘起,回头看了一眼顾晚书,然而最后也还是选择了顾图,一颠一颠地跟着走了出去。
此后数日,两人便不曾再独处。顾晚书累得极了,在这传舍卧房里睡倒一次,竟然也觉颇为舒服,对饭食也渐渐不再挑剔。只是携带的药物一日日见少,他要吹笙再去郡府里运来,吹笙却不肯离开他。
“此地风沙苦劣,只会加重您的病情。”吹笙忧心地道,“您趁早回郡府吧。”
对着顾晚书说不动,吹笙又去对顾图说。“敢问将军循边到底要多久?若完事了,我们一起回去。”
顾图只道:“让殿下自己回去吧。”
吹笙望着他。这虽是江夏王府的一个下人,顾图却莫名感到他好像比这边塞上的大将军还要有尊贵的气势。
“将军,殿下从出生至今就未受过这些苦,为了您,他吃糠咽菜都忍受了,只想与您情好如初。然而若耽误了殿下吃药,那就是人命关天,小人怕您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什么情好如初,顾图知道他没有更深的意思,却还是手足局促。摸了摸后脑勺,“还剩几日的药?”
“只剩两日了。”
“好,我去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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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书近来喜欢上了传舍院落中的那一把木制的摇椅。
未铺砖的沙土地上,人一坐上摇椅,嘎吱嘎吱地响动,便好像要往尘埃底下坠落。放松地躺平了,抬起头,黎明的微光探出云层,这是沙漠太阳最温柔的片刻。寒风渐渐低伏,草木上甚至还似有露水,颤颤地跌落下来。
小泥巴一跳而上,在顾晚书的大氅上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正要躺下,却被顾晚书拎住了后颈脖。
顾晚书与它大眼瞪小眼,“小泥巴,你是哪儿来的野猫,从实交代。”
小泥巴看也不看他,无辜地舔了舔手。
“孤都不知道,他在边塞上养猫呢。”顾晚书想了想,又道,“你长得不好看,他只是让你捉老鼠。”
大约是不好看三个字刺激到了猫,小泥巴嗷呜地往前扑了一下,猫爪子险险抓到了顾晚书的脸,顾晚书又伸长了手臂将它拎得远开些,哼了一声道:“以下犯上。”
顾图此时恰从房中出来,见一人一猫如此和谐,不由得笑出了声。顾晚书却一僵,手上也放松,小泥巴便飞快地跑了个没影。
顾晚书转过头来,顾图刚刚睡醒,只穿着一件素朴的长袍,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发热的胸膛,他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水从头上浇下,手臂用力时肌肉俱虬结起来,轮廓硬朗的脸庞上,双眸亦明澈如洗,朝顾晚书望了过来。
顾晚书看着水珠流过顾图的胸膛,呆呆地道:“你来了。”
顾图道:“小泥巴是一只猫,殿下何必同它立规矩。”
顾晚书抿了嘴。
只是今日的顾图,似罕见地温和,“殿下,清晨风凉,还是入内为好。”
顾晚书道:“孤醒得早,瞧见了星星。”
顾图一怔。
“原来这里的星星,同洛阳城里,当真不一样。”顾晚书笑了,“都入秋了,还那么多,那么亮,好像孤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簌簌的风将顾晚书长发吹起又落下。他今日尚未束冠,比平日少了几分矜贵,多了几分柔和清倦,那笑容也像脆弱的白花,是对着顾图绽开的。但那颌骨边似乎有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印子——
顾图皱了眉,“殿下,是小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