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我那不争气的嫡子与你之间,我只想留一个。”赫连与寒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油尽灯枯的老太妃,状似头疼地扶额,“您说,我该留哪一个呢?”
“你……你……”老太妃因为气短,不住地翻着白眼,但她在听清了赫连与寒的话后,拼尽全身的力气动着舌头,“你……虎毒……虎毒不……”
“虎毒不食子?”赫连与寒缓缓俯身,讥诮地勾起唇角,“是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既然母妃都这么说了,儿臣自然听从母妃的教诲。”
老太妃佝偻着腰,费力地从床榻上坐起,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两点恨意满满的光:“你是要我的命!”
“母妃说的哪里话?儿臣不过是给了您一个选择,”赫连与寒修长的手指在袖中一勾,小小的玉瓶就出现在了掌心里,“至于如何选,就要看母妃了。”
老太妃的瞳孔在看见玉瓶的刹那,狠狠一缩。
不用赫连与寒多说,她在宫中生活多年,早已猜到玉瓶中装了什么。
老太妃如枯骨般的手指因用力,扭曲得近乎变形:“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咳咳,我死,就得……就得留下……就得留下……”
很显然,在世子与自己之间,老太妃选择了留下前者。
赫连与寒挑了挑眉,拂袖拱手:“既如此,儿臣便在此恭送母妃。”
“你……”老太妃一口气没上来,竟被气得直接举起玉瓶,将其中的药丸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
那药是秦毅特意准备的,药效极强的牵机。
药丸入口,不过瞬息,老太妃就在一众侍女惊恐的注视下,疯狂地抽搐起来。
一呼一吸间,她的身子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宛若夏日被车辇碾压的肉虫,剧烈的痉挛过后,满头枯草般的头发与脚纠缠在了“虎毒不食子,”赫连与寒平静地看着老太妃僵硬的尸首,慢慢地直起腰,若有所思地笑了,“可是母妃,那也得真是儿臣的子啊。”
若不是,就算是真的食了,又算得了什么?
付段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再次痛快地喘了一口气。
他身后,将士们已经将残破的棺材推进了火海。腐朽的木板很快被火星引燃,也引燃了里面那具面目全非,早已烂得不成样的,属于谢璧的尸首。
“还没好?”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秦毅不知何时来到了付段身边。
付段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殿下让你暗中跟着世子妃,你怎么来玉清观了?”
“殿下亲自去了,我还跟着做什么?”秦毅以衣袖掩住口鼻,闷声询问,“谢璧的尸身丢进去烧了?”
“自然丢进去了。”
秦毅得了肯定的答复,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付段难得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情不自禁冷嗤:“就算他现在不死,三年前也该死,你何苦为一个必死之人费心费神?”
“我什么时候为他费心费神了?”秦毅没好气地收回视线,“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天道轮回,一切皆有定数。”
习武之人最不屑天道之说,付段直接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的讥笑。
秦毅也没有生气。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你说这谢璧——不,该称呼他为前太子才对。”
“……当初一杯毒酒没有毒死他,让他侥幸逃出了皇城,流落到这小小的玉清观,顶替了原来的道观观主,也算是幸运。”
“……他为了不被发现,甚至将真谢璧的面皮都给剥了下来。”
“……那日殿下让我去看他的尸首,我一时好奇,扒开了他的头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竟把假面皮缝在了真面皮之上,里面的烂肉与真皮粘连在一起,恶心至极!”
“……我之所以总是想到他,只是觉得那真谢璧死得也不算冤枉……若他当真是个好人,被顶替以后,为何无人怀疑?如此说来,前太子将他杀了,也算是做了一件难得的好事。”
秦毅的长篇大论只换来付段的嗤之以鼻。
“该死之人,就是该死,多活的日子算是他上辈子积德换来的。”他往火堆里踹了几颗石子,最后看了一眼差不多全烧完的玉清观,转身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时辰差不多了,我入宫一趟。总得把老太妃薨了的消息传出去。”
秦毅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处:“也好,若是耽误了,陛下心里定然生疑。”
“那殿下和世子妃那边……”
“有我。”秦毅瞥了一眼明显迟疑的付段,又多解释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殿下心中早有谋划。而今老太妃已死,前太子也被你丢进了火堆,就算宫中当真生变,也于王爷的大计无碍。”
付段这才安心,翻身上马,眨眼间消失在了泼墨般的夜色里。
秦毅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待玉清观中的火势减小,又命人去灰烬中检查,确认只有几具焦黑的枯骨后,施施然带人往回走。
夜色寂寥。
玉清观着火的消息不胫而走,秦毅回到王府之时,遇见了满脸焦急的巡守侍卫。
他拱拱手,尽量表现出悲痛得无以复加的模样:“老太妃……唉!”
巡守的侍卫闻弦知意,面色剧变:
“这……怎么就——”
“道观里的道士太过慌乱,逃跑时,居然将老太妃丢下了!”秦毅越说越是“悲痛”,连手臂都抬了起来,揪着衣袖拭泪,“什么水龙都不管用了,等我们寻到的时候,老太妃……老太妃早就……”
“这……这可怎生是好?!”侍卫听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玉清观可是盛京城中的道观,若是出了事,必定与他们巡防的侍卫脱不开干系。
老太妃就算只是被一颗火星子燎坏了衣袍,他们都难逃其咎,如今,更是直接葬身于火海,这……这让他们死个十回八回,怕也难消宫里贵人的怒火啊!
侍卫一时惊慌失措到眼前发黑,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不过,”秦毅话锋一转,“不过,王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此事由玉清观的道士而起,惩罚的自然也是他们。”
“王爷……王爷也已经知道了?”侍卫好不容易安下一些的心再次高高地悬了起来,“那老太妃……不,我是说,那王爷……”
“王爷悲痛,还得入宫面圣。”秦毅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语焉不详道,“只是你也知道,今日是新后入宫的大喜日子。无论王爷多为老太妃命丧火海之事悲痛,丧礼也是不能大操大办的。”
侍卫被这云里雾里的话绕得头晕脑涨,想多追问几句,却被秦毅身后的侍从拦下,直到目送他人府,也不知楚王会不会将老太妃的死怪罪在自己的头上。
这厢,侍卫浑浑噩噩地离去,那厢,所欢吹了冷风,加上郁结于心,刚回到王府,就病歪歪地瘫在了床榻上。
于是乎,秦毅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再次来到了楚王的卧房。
房门紧闭的屋内暖意融融。
世子妃侧躺在榻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打湿了碎发,让它们黏在泛起病态潮红的面颊上。
这显然是大病初愈之人又遭了风寒的模样。
秦毅赶忙跪在榻前,谨慎地将手指搭在所欢汗津津的雪腕上。
他先是眉头紧皱,过了小半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安了心。
“殿下,世子妃的身子并无大碍,喝些汤药就能好。”秦毅低声道,“只是世子妃的身子骨弱,怕是不能再出府了。待天气暖暖,再出门吧。”
“也好。”赫连与寒放下心来。
秦毅顿了顿,见所欢双眸紧闭,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殿下,您已经给世子妃服下了……世子妃必定性命无忧。”
他话说得太轻,半梦半醒的所欢并没有听清。
但他挣扎着寻回了一丝神志。
服下了什么?
一滴汗滚落到了所欢的眼尾,带起一连串酸涩的麻痒。
他直觉,秦毅刻意含糊过去的那样东西,是他的身子逐渐好转的关键。
第77章
可秦毅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所欢不仅没搞清楚自己的身子究竟是如何好的,好不容易寻回的神志也涣散了。
意识的最后,有一只温暖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温柔地抚摸。
所欢眷恋地蹭了蹭,然后彻底地陷入了昏睡。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所欢身子好了能下榻的时候,楚王府里为老太妃挂的白绫都被撤了大半。
春风姗姗来迟,吹化了盛京城内的皑皑白雪。
所欢抱着手炉,看着瑞雪穿着春衣,满头大汗地在床榻前拨弄炭火,微微有些失落:“很热吧?”
“奴婢不热。”瑞雪摇头,将火盆放在榻尾,又快步走到屋前,将挠门的招财放了进来。
虎崽子在王府里吃得好喝得好,已经胖了整整一圈,圆乎乎的身子也开始拉长,逐渐显露出了百兽之王的雄姿。
所欢却还当它是只猫儿,喜笑颜开:
“哎呀,招财。”
他伸手搂住蹦上床榻的虎崽子,先拂去它四只爪子上沾的草屑,再温柔地揉着它竖起来的耳朵。
招财在所欢的怀里舒舒服服地寻了个姿势,继而眯起橙黄色的眼睛,“呼噜呼噜”地打起了瞌睡。
“世子妃,王爷说过,不能让它与您一同躺在榻上。”瑞雪见状,连忙上前,试图将招财从所欢的怀里抱出来。
谁料,这虎崽子认生得很,不等侍女的手伸到面前,就猛地睁开眼睛,竖瞳里满是凶光,若不是所欢及时伸手,瑞雪的手指就要遭殃了。
“无碍,”他笑眯眯地将脸贴在招财黑白相间的毛上,眨着眼睛望向瑞雪,言语间带着点谁也没法拒绝的撒娇意味,“只要你不说,父王就不会知道的。”
瑞雪无可奈何,加之实在是拿招财没有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所欢抱着招财在床榻上滚来滚去,连一头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墨发都松散下来,被虎崽子锋利的爪子勾去了几根。
“世子妃,时辰不早了,”瑞雪看着窗外逐渐昏沉的天色,忍不住提醒,“王爷快回府了。”
“嗯,把招财带下去吧。”所欢抱着虎崽子起身,恋恋不舍地将它送到卧房外。
赵泉已经候在了院中,见卧房的门开,迫不及待地抬眸,继而在瞧见所欢云鬓松散、衣衫微敞后,慌乱垂首:“世子妃……”
“时辰不早了,”所欢倚在门前,懒洋洋地扯了扯衣襟,“去给它喂些吃的吧。”
“小的这就去。”赵泉依言向招财伸出手,可惜虎崽子并不搭理他,全看在他日日喂自己肉的分儿上,迈着四条逐渐强壮的腿,溜溜达达地往院外跑没了影。
赵泉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引来所欢一阵轻笑:“招财脾气不好。”
“这虎……这猫儿向来如此,”赵泉喃喃,“只亲近世子妃一人。”
“如此,你怕是要小心些,方才,瑞雪差点被它抓伤呢。”
所欢随口叮嘱了一句,便转身回了卧房。
赵泉却在原地缓了许久,才怀着异样的心思,激动地离开。
屋内,差点被虎崽子抓伤的瑞雪正认认真真地跪在榻前,找寻着卧榻上残留的虎毛。
“父王不会瞧见的,”所欢弯腰凑过去瞧了瞧,“别找了。”
“世子妃说的哪里的话?”瑞雪苦笑摇头,“上回,奴婢没让招财上榻,王爷都在地毯上发现了虎毛,今日——”
她没将话说完,而是俯身,更加认真地寻起可能遗落在床榻间的毛来。
所欢不自觉地抿唇:“发现又如何?父王不会怪罪我的。”
“世子妃,您……”瑞雪听得心里骤然一紧。
王爷与世子妃的关系固然蜜里调油,可她的心里总是没个着落。
宫中接连发生剧变,府中老太妃也不明不白地被烧死在了玉清观中,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王爷不日就要拉下昏聩无能的皇帝,登上至尊之位了。
毕竟楚王之心,大周人尽皆知。
现下他能不顾世俗,宠着世子妃,他日成了帝王,还能如此对待世子妃吗?
怕是不能的。
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永远比不上权力与地位。
古来帝王皆薄情,为了皇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迎娶权臣之女,再然后,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会住满世家出身的妃嫔。
她们是帝王龙椅下的基石,亦是权力倾轧间不起眼的血花。
瑞雪不忍世子妃也成为权力的牺牲品,故而赫连与寒对待所欢越好,她越忧心。
偏偏所欢还和没事人一样,成日与楚王厮混在一起,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瑞雪看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所欢也不像瑞雪想的那样糊涂。
他是在青楼里长大的人,又跟了谢璧六年,心里通透得很,瞧见侍女难过的神情,哪里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只是所欢微微一哂,并未多言。
他自知身份尴尬,日后的下场,怕是比寻常青楼里的妓子都要惨。
既然已经那么惨了,何不及时行乐呢?反正……反正他舍不得抽身。
*
赫连与寒在瑞雪将床榻整理了三遍后,回到了王府。
所欢心虚地候在卧房门前,一听到脚步声就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