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下意识地一回头,瞥见周清衍沉静得不含一丝感情的眸子---顿时心头一凛,居然有些不太适应。
周清衍道:“别急,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听书是做什么吗?我是在钓鱼。”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知这屋中坐的是哪位公子,咱家爷想请您借步一续。”
阿莲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家公子不见外客,您请回吧。”
周清衍轻轻用口型告诉楚恒:鱼来了。
门外的那人依旧不依不饶:“公子恕我冒昧,我家爷是真心欣赏您,想与您畅谈一番,绝无他意。”
这话态度放得够低,让人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阿莲随即朗声道:“既然如此便请您留下帖子,我家公子届时自会赴约。”
屋外的人大喜过望,不过多时门开上一条缝一个做工精致的帖子被送上来。阿莲恭敬地呈上帖子:“公子。”
周清衍拿过帖子,食指细细地摩挲着帖子上的金线,若有所思:“倒是奢华。”
楚恒的瞳孔始终黏在周清衍的手上,眉峰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般止不住地皱起。
金线豪贵是真,但是可远比不上丝绸来得柔软,就这么摸上去不怕被割伤么?
凉风从门缝中窜出来,周清衍刚打算开口说上一句什么冷不丁吸了一大口凉风,脸色陡然一变。
“咳,咳咳咳咳咳!”周清衍咳得弯下腰,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楚恒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人紧紧搂住:“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咳成这样?”
“周清衍,周清衍!”
阿莲不知怎的脸色巨变,连忙跑过来:“公子!公子好像发病了!”后面一句是对着楚恒说的,语气中满是惊慌。
周清衍脸色十分痛苦,眉头整个皱在一起。一手捂着嘴咳嗽声连绵不绝地从指缝间流出来,胸腔剧烈地起伏努力呼吸,但是一张脸却止不住涨红。
他很想说:不是,没发病。但一开口嗓子连带着胸口就是一阵刺痛,有那么一瞬间周清衍甚至感觉自己眼前突兀地一黑。
阿莲慌忙从香囊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抖出一粒药丸喂到周清衍嘴边,却被后者推开。
楚恒眉头皱得很紧:“吃药,听话!”
周清衍很想吼回去:你知道那药多难得吗?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但是仍旧咳得说不出来话。
楚恒眼眸一凝:“去把门关上。”
阿莲连忙去把门咣当一声关上。冷风刹那间被隔绝在外。
楚恒轻轻拍着周清衍的背,明显地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楚恒的眼神稍稍暗了下来。
周清衍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喜欢穿宽大的衣裳,只有练武或是上战场才会换一身劲装。宽大的衣裳遮住了青年瘦削的身体。
楚恒掌心传来的弧度让他止不住的心抽。
周清衍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转头狠狠地瞪了阿莲一眼:“都说了没事,你个败家姑娘!”不知道那药难得,还有事没事就拿出来。
阿莲本来都快哭了,这会儿又笑起来随他骂。又惹了周清衍一个大大的白眼。
周清衍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挣开楚恒的怀抱,微垂下头整理自己的衣服看不清表情,半晌才淡淡地道:“多谢。”
楚恒一句“没事吧”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周清衍问阿莲:“底下有什么异动?”
阿莲摇头:“无,咱们的人一直在暗处保护着温文泉先生,吗,目前来看对方还没有行动。”
“倒是沉得住气。”周清衍冷笑一声,这个动作他做起来有种特殊的感觉,冷而飒,\'只可惜家里人不争气。\'
这些话楚恒半句也听不懂,等回到了周府还是一头雾水。
周清衍回身示意阿莲关门:“我睡一会儿,谁来都不见。”
阿莲只得朝楚恒送了个无奈的眼神,轻轻将门关上。楚恒眼前一扇关闭的大门,眼神晦暗不明,拳头握紧半晌又松开。
他还是受不了周清衍一副游戏人间的态度,但是之前这人咳嗽的模样却又让他止不住的心疼。
楚恒的院子里已经有侍女沏了茶,乖巧的侍女奉上热茶:“公子请用。”
楚恒稍稍有些愣神。这茶不用喝他都知道---是碧螺春,曾经他最爱的茶。碧螺春每年都有,但是要得碧螺春中的极品新茶还真不容易。
楚恒只觉得自己心烦意乱,一方面后悔自己当初说重话,另一方面见到周清衍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眼睛就疼。
半晌,楚恒问道:“这茶是府中人人都有吗?”
侍女眼神诧异,这样好的茶怎可能人人都有:“不是,这是公子不久前才吩咐阿蔷姑娘交给我们的。”
楚恒挥手示意她退下,一口热茶喝下去反倒整个人都焦躁不安起来。
突然,楚恒站起来往外走。是他说错了话,总归要与他道歉的,那人生气难哄得很。楚恒边走边头疼。
另一边周清衍确实有点累,虽然不咳但胸口还是隐隐作痛。他早就习惯了这具时不时出毛病的身体,一般一觉睡过去便算了。
但是今天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周清衍掀被而起低声嘟囔:“那个祖宗。”指不定现在在背后怎么骂他呢!、
“阿莲。”周清衍随手披上外衣。
阿莲应声进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出门买些面粉和醋回来。”
阿莲疑惑:“公子,面粉和醋厨房都有,您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是。”
周清衍:“不去大厨房,就买一些放在我院中小厨房。”他哪好意思进厨房去和厨娘们一起做菜?
阿莲应一声,忍不住问道:“您是要做膳食?”
周清衍撇撇嘴:“做饺子给那祖宗赔礼道歉。”
第5章 秋棠忆情语
阿莲犹豫了一下;“不若还是让厨娘去做?”
她服侍公子也有一段时间了,还从没见过公子沾过“人间烟火”,这要是万一灶台点了火……
周清衍啧的一声:“别人怎么有资格让你家公子下厨?赶紧去别啰嗦。”
再晚要是楚恒已经歇下可就白费功夫了。
阿莲边嘟囔边往外走:“所以小倌就有资格了。”
周清衍:“……”
另一厢楚恒走出厨房时已经是深夜。
抬头一望月明星稀,皓月撒下的银晖在地上铺上一层浅淡的霜。
楚恒身后跟着个小侍女,此刻抬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呈着一个陶盘和一壶热茶。
侍女边走边说:“公子您手艺真好。”
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这着实算不上一个优势。
不过楚恒已经习惯了,这回突然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恭敬答道:“奴婢叫红梅。”
又是花名,楚恒无奈。从阿蔷到阿莲再到红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用花做名字。
“院中另一个侍女是不是叫秋菊?”楚恒大抵现在心情很好,甚至还有心思与红梅说笑。
红梅年纪尚小,周府又一向对吓人宽容,因此性子颇为活泼:“不是,她叫秋棠 ”
楚恒突然一顿,只听见身后的红梅叽叽喳喳地继续说话。
“我听阿蔷姐姐说海棠是开在春季的,但是公子偏要叫她秋棠。公子,这世上真有秋天开的海棠花吗?”
楚恒沉默良久,一直到走完了整条长廊,红梅都快忘这事时才听到他虚无缥缈的声音:“有的。”
我见过,就在年少无忧无虑时。
三年前,国子监午休时。
“周无音!”十七岁的楚恒气急败坏地一路追上来。
前方某个飘飞的身影脚尖轻点地面,紧接着纵身飞上了屋檐。
当年的周清衍还未及冠,只有名为无音。
周清衍蹲在屋檐上,手上拿着一方浅粉色的绣帕,绣帕边角还绣上了一朵海棠花。
楚恒虎着一张脸:“下来,小心被张先生看见。”
张先生乃国子监祭酒,学问高深支持有教无类,但是要求学生极为严格。
周清衍撇撇嘴,轻盈落了地:“上次若你不叫,我怎会被发现?”
上次分明是周清衍被蛇吓了一跳踩到了他的脚,他一时不察才出了声,谁知恰巧就被祭酒发现了。
几个人回来以后被好一顿责罚。
这时,屋内又出来两个人,一个一身翠绿一个一身玄黑,翠绿的那个脸色冷酷,玄黑的一脸笑意。
翠绿的那个叫林弘文,玄黑的那个叫陶安白,两人的父亲分别为户部和刑部的侍郎。
楚恒早就习惯替周清衍背锅,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一把抢回绣帕。
此举落在陶安白眼中,少年啧啧称奇:“楚兄不愧是才貌双全,不知是何时扰了白小姐一池春水?”
除开楚恒外的三人一起大笑。
楚恒皱眉:“莫要胡说坏了闺阁姑娘的清誉。”
周清衍拍拍楚恒的肩膀:“这儿就我们四个,咱们不往外传就是了。”
楚恒刚松下一口气,下一刻手中的绣帕再次被夺走。
“再说,白姑娘都已经主动递了绣帕与你,想来是非君不嫁。”周清衍眨眨那双诱惑至极的眼睛。
楚恒一双眸子默默地盯着周清衍,少年完全没有体会到楚恒眼中的愈发深不可测的含义,只顾着笑。
周清衍笑起来很好看,罥烟眉向上挑,眼尾微弯让原本明润璀璨的眼眸显得更大更亮。
这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的主人,半点也没感受到他的心意。
楚恒不知何时死死握紧了双手,背上青筋突起。
陶安白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被林弘文一把拦住。
果不其然下一刻楚恒语气不善地说道:“我不喜欢她!”
声音很大,猝不及防吓了周清衍一跳。
楚家世代为国征战,楚恒的父亲楚将军在战场上骁勇无比,但是在战场之外却是一个温润的人。
因此教导出来的楚恒和周清衍都是有礼有节,如此大声说话确实是气急了。
周清衍看着楚恒,后者眼睛睁大双拳握紧,如果细细看去能看见他的整个背脊撑得将近僵直。
周清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不喜欢就不喜欢,凶什么?”
这人惯会吃软怕硬。
楚恒深呼吸一口气,冷着一张脸:“绣帕我会退回。”
楚恒这次真的是气急了,一整个中午都没和周清衍说话,无论周清衍怎样求他。
“楚兄,昨天先生让写的辞文你写完了吗?”这是正经时候的周清衍。
“阿恒,我的辞文还没写呢。”这是努力撒娇的周清衍。
无论如何,楚恒都巍然不动。
周清衍明亮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看着楚恒的侧脸勾唇:“元宝……”
楚恒猛地伸出手捂住周清衍的嘴,阻止他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周清衍唔唔唔的叫了两声,眼眸中闪过点点笑意。
楚恒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把手松开只听上面传出一声爆喝。
“楚恒,周无音!”负责将四书的夫子鼻子都气歪了。
楚恒冷不丁一抖。
“不听就出去站着,明日将今日讲的书抄一百遍。”夫子连敲了几下戒尺,下面的学生鸦雀无声。
如今虽已经入了秋,但这个时辰多少还是有些热意。
偏生夫子气得不行不许他们站在阴凉处。
周清衍每站一会儿就叹一次气,惹得楚恒频频望他。
“好好站。”楚恒如是说。
年幼时练基本功都得站马桩,一站一个时辰也没见周清衍叫一声苦,长大了到是惯会示弱。
周清衍撇嘴:“累还不许人叫两声了。”
临了,这祖宗又悄悄凑过来:“这儿如今没别人,你真心告诉我你可属意白姑娘?”
白家嫡女名白轻柔,其父为内阁大臣,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据说这位大小姐虽然身世显赫但是从不故作娇矜,出落得十分标致大方。
楚恒斜眼看他:“我若属意你便要认她做嫂子?”
周清衍听着稍稍一愣。
楚恒大他几月,虽说他名义上是楚恒的伴读,内地里一直兄弟相称,若是以后白轻柔真成了楚夫人,确实该叫嫂子。
但不知怎的,周清衍那句嫂子怎么也叫不出口。
楚恒见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总算笑起:“我成了婚,你可就不能时时来找我喝酒吃茶。”
也不能随意喝醉了就在榻上呼呼大睡,还得他这个兄长脱衣伺候。
周清衍心里不知怎的闪过一丝不舒服,不过这人表面维持得很好,不在意地道:“那又如何?”
可惜,这副模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楚恒。后者笑着目视前方:“我与白姑娘素不相逢,如何属意?”
“那你可有属意的?”
看来今天是绕不过去了,楚恒心里暗叹一声:“海棠。”
周清衍不满:“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只有海棠。”楚恒笑道,还有某个生辰和海棠花相同的人。
周清衍最终讪讪不语。
当晚,楚恒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面前一大摞抄好的宣纸,旁边跟着的小厮一边收拾一边打瞌睡。
楚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无音呢?”
小厮趁着楚恒不注意擦了擦眼角的泪:“不知,一回来就没了踪影。”
过了会儿,小厮又道:“少爷,您都抄完一百遍怎的还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