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他害了沉碧,害了小皇子,害你至此,是他罪有应得。”
谢安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目光惨然。
那日回去后,谢安病了场。
谢安病的时候,容亁颁了一道旨意,将西南王世子,挫骨扬灰。
魏世子的死成了大魏史上的一桩悬案。魏武帝亲自批了折子,却在问斩的前一天,死在了牢中。后世史官修史,对这位年轻的世子评价并不高。
“西南王世子魏琅,武帝年间为质中原,后起兵反,弑父杀兄投敌,邑城之役后被俘,于武帝四年于狱中逝,死因不明。后其尸首,为武帝挫骨扬灰,扔于乱葬岗。观其一生,虽有枭雄之能,然心术不堪,一生困于权术,所求皆不可得,后死无葬身之地,实悲也。”
短短数字,便将跌宕起伏的一生便虚虚掩过,连着曾经的少年志气,一起尘封在了历史厚重的,布满尘埃的铁门之后。
大魏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历朝历代很少有坟墓掘尸,或者挫骨扬灰的事出现,除非是血海深仇。
皇帝旨意颁下来的时候,很多人暗自揣测,却甚少有人知晓原由。
第67章 围猎
魏琅的死对谢安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容亁不知,但是他能看得出来,谢安眼底的光,灭了。谢安开始抗拒他的靠近和亲吻,连话也越来越少,尽管有杨嬷嬷看着,没出什么事,人却以肉眼可看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他就像是一个瓷器做的人,一点一滴的把自己的生机耗尽。容亁小心翼翼的捧着,哄着,却没有办法把他在拼起来。以前谢安纨绔的模样令人生厌,现在的容亁却无比怀念当初的鲜衣少年,生机勃勃,活色生香的模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容亁几乎也跟着瘦了不少,眉眼越发锋利,眼底的暴虐愈加深刻,而这些暴虐他不能发泄在谢安身上,于是便发泄在了朝堂之上,容亁是天生要当一代明君的人,便是在朝堂上发泄,他也尽力克制着自己,直到有一天,数十位大臣跪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辞,逼着容亁立后。他们这位陛下登基四年,唯一的皇子夭折,后宫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有些关于帝王不喜红妆的消息便渐渐悄然传了出来。
那天皇帝发了很大的火,二十多个大臣通通被拉出去杖责。话说的最难听的那个言官,被杖毙。皇帝在龙椅上淡薄的看着死在殿外的言官,唇上勾出了一个说不上是什么的笑容。
“朕身边的人,朕自己选。你们一个个的打什么主意,当朕不知?”
“后宫无嗣?朕还没死呢!就想着后继无人了?”
皇帝积威颇深,大臣颇为忌惮,到最后,竟是不敢再多言一句。
皇帝忽然觉的很累,如今,他倒是宁愿回到过去,边关茹毛饮血的日子。那时候他身边有韩肖,有裴玉,有梁英关。那时候还是有人知心的。
如今呢。
谁都把他当皇帝。他要这天下万载,江山永固,就得忍。
他身上明黄的袍摆绣着金龙,他置身在金砌的大殿里,权力的巅峰,夜里却连个好梦都不曾有过。
几乎每一个梦里都是千丈万丈的血幕。
年轻的皇帝步伐踉跄着向景和宫中走去,只有那里的那个人,能让他几乎冰冷的血液,重新温热起来。容亁进去的时候,谢安已经歇下了,烛光洒在了他沉睡的容颜上,脸色苍白着,梦中都不安稳。
这座冷冰冰的皇城困守着他们两个人,纠缠到死,至死不休。
容亁全身冰凉,也不曾脱衣,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挤在床边,搂着谢安,头轻轻靠在了谢安的肩头,感受着身边人温暖的心跳,唇角终于微微上扬了一些。
杨嬷嬷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幕。微微叹息,吹灭了烛火。
又过了些日子,皇室一年一度的秋山围猎便被大臣们提上了日程。这些大臣们自然有自己的想法,虽然雷霆之怒尤在眼前,然而皇帝后宫无人,毕竟是大事,更何况,秋山围猎,势必都带着家眷,若是陛下能从中瞧上哪一位大臣的千金,那可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容亁本不想大肆操办,但他脑海中竟是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了谢安曾经骑在马上的骄纵模样,忽然便心底柔软成了一片。
罢了,就带他去散散心。
那天,在景和宫里,容亁握着谢安的手,轻轻拢了把他的发丝。容亁是武将出身,又贵为帝王,梳起发冠来却手顺的很。
“在边关的时候,哪有什么人服侍,都是自己收拾的。”
他看着镜子里的谢安,高高束起来的冠,便好像又看到了过去的影子,轻轻一笑“我带你出宫,好不好?”
谢安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巍峨冰冷的皇宫,他已经多久没有迈出去过了?
他眼神落在了屋檐外飞过的雨燕,微不可察觉的闪过了几分羡慕之意,到最后,点了点头。
容亁看他点头的那一刻,兴奋的像个孩子。
秋山在京城远郊,临去前容亁特意嘱咐了梁英关,让他专门带队护着谢安。于是人人都见御驾旁的一辆马车,却不知道那车里何人。赶车的人,竟是羽林军统领梁大人,身后跟着的,亦都是羽林军的精锐。
谢安只觉得面对这些曾经的同僚十分尴尬,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谁都瞧不出。梁英关倒是难得看出了他的窘迫,从胸膛里震出几声笑来,隔着帘道“谢公子放心,这批人,除了我没人见过你。”
自谢安犯案入牢后,谢安在羽林卫的职务被取缔,是以梁英关以公子来称呼他。
而他,又算是哪门子的公子。
听见里头不说话了,梁英关叹息一声,这两个人的纠葛他看在眼里,倒是也肯给谢安宽心“陛下那个人,看着冷硬,心肠也不好,但是他认准的人,是会好好对待的。你也知道陛下以前的事……慢慢来吧。”
马车里的人仍然没有说话。
梁英关摇了摇头。
死结,如何能活解?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多为文武重臣,皇家宗室,高门家眷,将近两万人的队伍,一路行至位於群山之间的秋山别苑。路过沿途百姓都山呼万岁,可见皇帝威望。护卫队就地安营扎寨。这一路走来,谢安虽然身子不好,到底也是曾经马背上夺过头筹的,没有觉得舟车劳累,反而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窗外的美景灼灼生辉,这时候正是秋夏之交,夏花未落,秋意不浓,远处都是茂林修山,绿意绵延千里,便是呼吸都是干净的,有泥土一般的清香,偶尔见得一两只麋鹿林间穿过,倒是个打猎的好地方。谢安被安置在了皇帝的寝宫中,是以他来的路上虽然引起不少注视,到底没有见真容,亦不知是男是女,众人虽有猜测,倒是也没传开,说到底私底下嚼皇帝的舌根,陛下积威,谁知道会不会是下一个杖毙的。
到皇帝准备入山打猎,换上了银鞍金马的时候,谢安瞧着墙上的弓箭出神。他也曾是在秋山围猎中得过头筹的人,那时候的谢家公子风光无两。谢明珠是皇后,她亲自拔下了自己头上的金簪送在了谢安手里,她说,言之,你是姐姐的骄傲。那时容宴都没有比过他,也有可能容宴故意放水让他胜出,毕竟容宴的骑射功力,当是比他强的,容宴笑着看他说,母后果然偏爱你,我都没有得到过这簪子呢。只是他说这话时候都是宠溺,并没有多少嫉妒之色。可如今呢,秋山依旧在,前尘往事却都成了笑谈。
只有他还沉浸在旧事的荣光中,不得而出。
容亁换了衣服,便见谢安盯着弓箭出神的模样,愣了下,旋即笑,想去吗?
谢安瞪了他一眼,他是死也不会求这个人的!
容亁朗声大笑,心情极好,“是了,是朕强迫你去的,你一点都不想去,你要是不去,朕就……朕就摘了梁统领的脑袋。”站在帐外的梁统领纠结着眉头,心道陛下调情能不能不带他,他梁英关不要面子的!脑袋是那么随意被砍的?
号角吹响,容亁一马当先箭一样冲了出去。余下梁英关等羽毛林卫急忙跟上,谢安混于其中,直到入了林中,追上了前面的容亁,并将容亁远远甩在了身后,容亁笑了声,又跟着追了上去。
梁英关众部只是护卫,便听有人问道“刚刚那位是?”梁英关笑“好好干活!别想东想西。”
那可是皇帝的金疙瘩。
天色有些阴沈,没多会功夫,居然下起雨来。天边雷声滚滚,似吞吐万物,雨也渐渐大了起来,天地如穹庐。谢安长久不曾骑马,马儿受了雷声被惊,竟发狂狂奔起来。谢安来不及收住缰绳,被马带著跑远,容亁一见谢安几乎在雨幕中消失,咬牙一夹马肚,跟着马追了过去。梁英关等人追来的时候,两人两马皆不见了踪迹。
“陛下不见了?”韩肖听到梁英关的消息,勃然大怒,回别苑报信的,是羽林卫。韩肖是以大臣的身份过来的,不像梁英关,身兼护卫队的职责,而当信传回来的时候,这位久经沙场的年轻将军立刻明白了梁英关的意思。陛下失踪,不可传出去半点风声,招来真正的刺客就不好了。前方有人去找,秋山别苑这不可乱。
这山林地势复杂,时常猛兽出没,且又下着暴雨,就算依照陛下的能耐,也未必就能全身而出,更何况……韩肖想到了陛下身边的那辆马车,若是陛下把谢安也带在身边,只怕就麻烦了。
那羽林卫跪伏在地上,韩肖沉静下来,冷声道:“不可外传,赶紧去找,能调动的人都用上,对外称,陛下心爱之物遗失。”
那羽林卫领命而去,外面雨势渐大,电闪雷鸣,黑云压城。陛下若是出了什么事……
韩肖皱着眉头,不敢再想多余的可能。
陛下不会有事,也不能有事。
想到此处,大步一跨,骑上了自己的骏马,他随身的丫头追上来,“您这要去往何处啊?”韩肖回头:“打几只野味回来!”
谢安一人骑在马上,马儿失控了一般,低着头直往前冲,雨幕连绵,看不清前路,耳畔皆是马蹄踏地之声,身后是飒飒寒风和卷起的残叶,到最后,他被从马上摔了下去,滚了一圈,顺着泥泞的坡道滑到了一处地势泥泞的缓坡,又滚了两圈才勉强站了起来,发疯的枣红马儿此刻已经不知道去向,谢安挣扎着爬起来,茫然无措的望著四周,目光所至之处除了倾盆大雨,再无其他。
第68章 言之
谢安在泥泞的山路中走了许久,天气薄冷,山风煞寒,渐渐的,雨声小了些,他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的脚也被树枝划破了,身上背的弓箭早不知道丢到了何种地方,他的腿阵阵发疼,猛的一摔,摔的头晕眼花。
将将从地上爬起来,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了几声撕吼,有什么东西,悄悄靠近了他。
谢安直愣愣的睁着眼睛,便瞧见一只黑豹,这是只成年的黑豹,体格半人多高,饥肠辘辘,他幽深的眼睛在林中仿若两簇灼灼的鬼火,蓄势待发。
谢安整个人便如同被钉死在了地上,他没有直面过猛兽,一瞬间的本能让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然而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如何能逃得过丛林的野兽之王。那黑豹追逐着他的猎物,幽深的眼底,都是兽类饥饿的本能。
就在谢安几乎绝望之际,一只羽箭横空射来,直直划破长空,插进了黑豹的后腿上,那黑豹凄厉的惨叫一声,幽深的眼睛越发凶狠了。
谢安抬眼望过去,不远处,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跨下骑着骏马,发丝几乎湿透,一张俊美的脸紧绷着,拉起手里的弓箭,又射了一支。
是容亁。
而容亁手里的,亦是最后一支箭了,那支箭却被这凶悍的黑豹躲了过去,眼见黑豹朝着谢安生扑了过去,容亁从马背一跃而下,扑过来将谢安护在了身下,那黑豹利爪便落在了他的左肩上,一瞬间左肩血肉模糊,疼痛钻心,容亁已经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他咬牙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这刀是他当年沙场的战利品,削肉如泥,他如今置身黑豹腹下,正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便在那尖利的牙齿就要循着血味儿撕咬下来的时候,容亁的佩刀便死死扎进了黑豹的腹部,容亁勉力向下一划,竟是直接将那黑豹开膛破肚。那黑豹凄厉惨嚎,在密林中显得分外可怕。
谢安被容亁护着在身下,只听到了那阵叫声,全身都在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容亁紧紧的搂在了怀里,他听到容亁低声安慰他“没事了。”
谢安便瞧见了身边那黑豹血腥味十足的尸体。
容亁搀着他起来,“此地不宜多留,这豹子的血腥味会引来其他猛兽。”
谢安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静,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容亁来时骑着马,谢安腿受了伤,被容亁扶着上了马,两人一马,茫茫大雨,竟不知能往何处而去。他们在这山路中走到了深夜,仍然没有找到出路,只能寻了一处山洞,将歇了下来。容亁将马拴在了山洞外,又捡了些柴火生起了火。
火光映照着容亁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和记忆中那张脸重叠了。谢安眯了眯眼睛,心道一声,他怕是魔症了,这样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他往杂草上面半倚着,目光怔怔看着洞顶,几年前大关山的风雪便蔓延至眼前。那时候也是这样,两个人,一匹马,他冻的昏昏沉沉之际,是那个人紧紧把他搂紧了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可那个人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