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阵和被子里的小蜗牛无声拉锯了片刻,认命地起身冲药。
放凉到能入口的温度,再把人揪出来,掐着下巴准备往他嘴里灌,更像给人灌毒药。
夏树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带几分柔软可怜的指控。
黑泽阵:“……”
“你好过分。”夏树说,“我不想喝,睡一觉就好了。”
黑泽阵难得犹豫的功夫,小蜗牛又缩回去了。他看了眼电视屏幕,正在放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男主给她一勺勺地喂糖水。
“……出来。”
他推了推被子。
最后药剂还是他哄着喂下去的,尽管黑泽阵的哄跟恐吓也没什么区别,又凶又唬人,仿佛不答应下一秒就会被杀掉。
喝完之后,夏树的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碰一下就要哭出来;黑泽阵捞了粒桌上的巧克力糖球丢给他,他剥开糖纸,咂摸两下,眉头渐渐放松。
黑泽阵转头,扯了下唇角。
有点好笑。
这是他第一次去学习如何变得温柔,像野兽收起锋利的爪牙,避免伤害到别人。他模仿得生涩乃至粗劣,甚至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味。
回忆起这一幕的北条夏树也觉得有些好笑,垂着眼睛装填第二粒子弹。
他想到琴酒,叹了口气。
黑泽阵,好像悄无声息地被他自己杀死了。
北条夏树不能不难过,可他又知道,琴酒不杀死黑泽阵,就没办法保护他。
像一个怎么样都画不满的圆。
第57章 撕卡(为浮生无欲100雷加更)
撇去那些记不清楚的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琴酒,是在机场。
Top Killer亲自来接人,这本就不寻常。
他当时毫无知觉, 满心谨慎, 一边想要亲近,一边又觉得有些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特殊对待, 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北条夏树那会儿想, 他看起来马上就要举枪把我杀了, 但又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下意识地觉得琴酒不会这么做。
这个冷酷的银发杀手十分割裂,人前对他没什么好颜色, 人后堪称有求必应——眸光冰冷、笑意讥讽,默不作声地应下过分的请求。
他把自己分成两半, 组织拥有Gin,北条夏树独享黑泽阵。
而Gin总在渐渐侵蚀属于黑泽的那一部分, 他习惯一切温情以外的手段。他学着普通恋人买玫瑰花,买戒指, 上交工资卡, 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了。这个人的爱也是干瘪的,像枯败的玫瑰,仅沾了点似是而非的意味。
手机弹了条消息, 北条夏树分神瞥了眼, 是来自苏格兰的询问。
真是个好人啊。
他准备把手机格式化, 尽管他知道十年内这个世界上估计没有第二个人能强行破解他的防火墙。
而在摁下那个一键清空的按钮之前, 北条夏树手指顿了顿, 点开图库, 往下翻找。
那天晚上, 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删掉的合照。
他坦诚地想:还是有点舍不得。
于是蓝牙共享给旧手机,保存下来,再一键格式化,和这两年的回忆告别。
北条夏树不喜欢告别,一如他不喜欢搬家,每次或大或小的离别好像哪里死掉了一点点,并不好受。
这次是和游戏世界告别,带着对未知的畅想出发,还有理不清又丢不掉的一团乱麻。
他把第三颗子弹装填进弹匣。
又想起来一件事。
“下不为例。”黑泽阵面无表情地警告,“以后不许来我房间,你很吵。”
夏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是因为打雷了,我害怕。”
“我不在的时候,你去哪?”
夏树用湿润的眼神迎上对方的质问,话语理直气壮到无耻,语气弱弱的:“你不在,我就不怕。”
黑泽阵:“滚。”
然后把人赶走了。
没过多久,抱着枕头的夏树又送上门来,黑泽照例是斥责几句后默许他躺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喝水。”夏树盯着天花板,“好渴。”
黑泽阵微微偏头:“白色杯子。”
夏树起身,拿起那个白色陶瓷杯:“什么时候换的……”
他转头,发现黑泽阵电脑桌上那个黑色的杯子还在,顿时有点莫名的伤心。
【他嫌弃我。】夏树想,【我明明已经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了,我的东西都可以给他随便用,他竟然不愿意和我用一个杯子。】
再过小半年,黑泽阵彻底拒绝和他一起睡了,不管怎么样都不开门。这其实出于保护的目的,他不觉得自己能忍得住,总是乱动的夏树实在太能挑战他的自制力了。
夏树又难过了。他小脑瓜里还没有感情那根筋,只觉得好朋友要和自己疏远了,顿时脑补了很多弯弯绕绕朋友长大以后形同陌路的剧情,委屈得要命,他决定要和黑泽阵好好谈谈,等啊等,硬是靠着枕头躺在门口睡着了。
然后半夜着凉,感冒,头昏眼花。
黑泽阵无比嫌弃,一脸不耐烦,帮眼泪汪汪地控诉着‘你冷酷你无情’的可怜小狗擤鼻涕,隔着餐巾纸捏他鼻翼:“用力。”
然后丢掉,换一张纸巾,把他额头的汗也擦了。
“躺着睡觉。”黑泽阵说,“我有事。”
夏树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被他屈指敲了脑壳。
“不准胡思乱想。”他说。
而二十一岁的北条夏树,回忆起这份略带酸涩的心情,唇角微弯,了然地笑了。
他把第四颗子弹也装好,转轮,对准自己的心口。
在那道旧伤的边上一点,正正好好的,心脏的位置。
北条夏树细数这些年拥有过的快乐,能想起来的部分都与他多少有些关系。
带着烟草味的亲吻、丢到怀里的玫瑰花、比雨夜还要绵长的拥抱。
击中心口的子弹、躺在手术间生死一线,在半夜淌着眼泪吃蛋糕。
这些爱与痛,全是他给的。
粉饰太平的油彩被暴雨冲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时间、空间、信任与立场的裂痕,终于势如破竹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北条夏树调转枪口,扣下扳机。
“砰——”
尖锐的痛感顿时麻痹他的大脑,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从身体中剥离,温度渐渐流失。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依然关于黑泽阵。
黑泽阵抱着一柄狙击枪靠墙假寐,阳光尽数从窗户外涌进来,一半倒在地板上,一半落在他的背上,将他锋锐的轮廓照得分明。
他掀起眼皮,淡淡地看过来,又孤独,又傲慢。
远处的夏树仿佛被彗星击中,怔愣许久,眨了眨眼:“……我想要这个人,他叫什么?”
“他还没有代号,我带你去见其他人。”
“没关系的,我又不出去,很安全。他看起来好酷,我想让他陪我玩。”
“……确定?”
“确定。”
于是黑泽成为了他的保护者。
次日,正式见面,黑泽阵还是一副拽得没边、随时准备杀人的冷漠模样,冰凉的绿眸平静而肃杀。
后来他会笨拙地学着怎么照顾眼前这个弱小的人。
也会准备压岁钱,尽管觉得很无聊,提前放到夏树的枕头下面,因为这小孩想要。
他给的压岁钱跟砖头一样厚,完全失去本身的象征意义,夏树刚躺下就发现硌得慌,一边开心,一边觉得好笑。
“黑泽阵。”
黑泽随口报上名字,多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我是北条夏树。”
那一瞬间,夏树期待地想,我会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吗?分享快乐和悲伤,还有失眠夜里的月光。
很快他发现这似乎是自作多情。
夏树鼓起勇气主动和黑泽阵聊自己的爱好,对方只把他当会发出声音的空气,不予理会。
他有点沮丧,转身去做自己的研究。
黑泽阵看他捣鼓手头的新发明,漫不经心地走神,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这小东西在做什么?废品么?……头发好软,他看起来像一团毛球,戳一下就会跳起来。
他们的十年相识,就此拉开序幕。
阳光灿漫,枝叶繁茂,夏末依旧生机不散。
未来还很远,青春尚在来时路。
那时候北条夏树年纪很小,满心满意地以为,这些都是不会变的事情。
第58章 疼痛
琴酒正在排队。
用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他往那一站,小摊前的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为他让路,没费任何时间就走到了队伍前列。
“要一个。”他说。
这里距离那间安全屋并不远, 遥遥能看见些许零星的灯火。
他躲开人群,站到一侧,习惯性地将自己藏近阴影中,并琢磨接下来该采取的行动。很显然,他和夏树未来的一两年会遭到各大势力的围堵追杀,不能一味逃避, 必须进行反击,要让所有不怀好意者认识到离开组织的黑泽阵依然是那个生杀予夺的Top Killer。
Gin的背叛对组织而言是不小的打击,不单单是战力上的损失, 也令组织在里世界颜面尽失。因此在短期内, 组织会尽可能压下这件事,直到打出新的招牌。
也许是莱伊。尽管琴酒不想承认,但目前来看,也只有这个人最可能完美取代他。
正如北条夏树无数次谋划着逃离组织一样,琴酒也多次思考这件事,因为这是来自【拉普拉斯妖】的预言。得到代号之后,他知道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信息。
自五十年前起, 接触过【拉普拉斯妖】的研究员无一不失踪或者死亡,仿佛人类不自量力地触碰规则外的领域,被大发雷霆的全知恶魔处决。
他拒绝让夏树变成其中之一, 可这小孩又实在有天赋,十三四岁做的demo有如神迹, 所有的观测结果被一一证明正确。
然而他也像从前的那些研究员一样遭遇不测, 出了场莫名其妙的车祸, 只丢失几年记忆已是万幸。
【拉普拉斯妖】demo自那时起,像方向错乱的指南针,渐渐失去它该有的效用。
琴酒知道该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但涉及了完全陌生的领域,他很难理出思绪。他能做的只有和朗姆斡旋许久,将这个项目彻底压下去。
既然想不清楚,不安全的东西就禁止他碰。
琴酒讨厌【拉普拉斯妖】,从个人的角度而言,他不喜欢这种海市蜃楼一样神神叨叨的发明。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北条夏树车祸之前,那个demo做出的、对于未来的预言渐渐实现了。
其中最远的一条,是组织将在二十年内覆灭,也是目前唯一尚未验证的。
北条夏树因此和黑泽阵发生过多次争执。
最严重的一次,夏树语气十分激烈地对他说:“你是组织的狗吗?死也要和主人死在一起吗?你不会为自己考虑吗?”
黑泽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语气冷到几乎要结冰:“你想死?”
那场争吵引发长达半个月的冷战,明明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两个人硬是一句话的交流都没有,沉默把他们的声带都吃掉。
冷战止于黑泽阵半夜顺手帮他关门,却发现这人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眼睛紧紧闭着,应该正在是经历一场梦魇,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黑泽阵看不上哭哭啼啼的废物,尤其是男人。
但他盯着夏树半天,顿时没了脾气,把人推醒;夏树醒了,看清黑泽阵的脸以后,黏黏糊糊地往他怀里钻,说了些什么“清剿”、“死亡”之类的词句。
这场两人的战争又一次无疾而终,黑泽阵也因此开始考虑组织覆灭时该如何脱身。
他过惯了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方式,组织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两者互相成就。只要组织一天不灭,琴酒就不会主动脱离。
不过凡事总有个意外。
“他是公安协助人。”贝尔摩德把一沓复印件丢到他的桌上,欣赏起自己的指甲,十分散漫地说,“你自己看吧。”
琴酒随手翻两页,并不相信这件事,但他的想法左右不了Boss的态度。
如果他为证明北条夏树的忠诚向上级反应,才是最危险的。
贝尔摩德送完资料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也不知道是Boss授意还是出自她本人的好奇心。
不着痕迹的试探让琴酒十分烦躁,他往窗口靠,点了支烟,准备默不作声地发个信息让夏树别回来,结果恰好看见他在便利店楼下躲雨。
贝尔摩德正抱着肩,信步朝窗口走过来。
没有时间了。
琴酒扣下伯莱塔扳机,子弹飞梭而过,擦破他的左臂。
而夏树抬头,看见是他之后,瞳孔睁大,表情渐渐僵住,头也不回地逃窜。
他最后往来的那一眼,很轻,又有种支离破碎的绝望感。
琴酒的心口抽了下,酸涩感顺着血液蔓延,他艰难地把这种感觉压下去,维持着面色不变,避免被贝尔摩德察觉到不对劲。
对付完这个难缠的女人之后,他开始找人。
电话打不通,一切联系方式切断。
顺着线索,他找到那辆废弃的跑车,以及落在座位上的戒指盒,里面躺着亮晶晶的银色戒指。
……尺寸很合适,但被主人丢下了。
琴酒垂着眼睛,垂着脸,突然沉默下来,面部筋条几经抽展,没能形成完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