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震惊地看过来。方才与他讨价还价的时候,没见他这么大方,怎的现在还能蹭几头昂贵的骆驼了?
石驼点头:“确实如此。”
他与姬冰雁相伴多年,这位面冷心热的姬老板还一直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照顾他,予他方便,他与他的默契,已是一个细微动作就能察觉的了。
他们买过骆驼,在携带好大量清水与干粮的回程上。
“说起来,我们为何要与他们一同入沙漠?”游龙生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停了下来。
追命因为皇帝的命令,总该跑着一趟,那对晏亭来说又是为何呢?他们本来跟来便只是为了见一见大名鼎鼎的楚留香罢了。
追命也感到好奇,他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起兴味的光。
晏亭闻言呆愣住了。
来这个世界不过是找他的机缘,顺便吃喝玩乐多走多看罢了,顺便救几个好人,赚一点钱,放松是放松的,可他没想过在其他人眼中,他似乎是没什么目的地跟随,或者说……是有不好目的地跟随。
明明他所有的做法全都出自于自己的内心,可想与这位自觉美若天仙的石观音比上那么一比、他还有些自恋,这种缘由怎么能说出来呢?
晏亭的脑子转了又转,憋了半天,最终义正言辞道:“不过是去会一会她罢了。”
游龙生恍然大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追命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他郑重地拱手道:“晏兄果真高义,不过恕我使命在身,怕是不能相让。”
在两人的眼中,青年似乎很是苦恼地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说与他们,哪怕没有表情,都能令人觉察出他那温柔的纠结。
然后,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青年眉头松开,隔着面具看上去还是十分冰冷的面容,他金色的眼眸却猛然看过来,凭空生出几分压迫感,让他们都为之一愣。
然而他口中的话语听起来竟然那么温和,远不像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那样冰冷。
他说,他要去会一会石观音。
石观音武功极高,心狠手辣,两方相遇只会有两种结果,一是石观音赢了,看上晏兄容貌,抓他回去;二是晏兄赢了,为民除害。
那既然他们都在,又怎会有第一种情况的发生?更别说晏亭武功高深莫测,无人能够探到底线,那他便是要杀了石观音的意思啊!
晏亭这个人真是让他们不知晓该如何说了。
这么温柔地避嫌他们的相处,又无法对恶者坐视不理,他总是会把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就该是他,就只有他该来做!
“高义”的晏亭大脑一片空白。
总觉着在此刻他应该要说些什么,可是他要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是很对。
青年到底仍旧是什么都未曾言明,只是略微动了动眉毛,因为不是皱眉,眉毛没有露在孔洞里,倒显得他把一切都看得明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样。
罢了。
反正以往在修仙界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被误解过,但他是剑修,他会惧怕什么吗?
他什么都不怕,自然也不怕别人的误会。
不论是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
他如此反应,便更坐实别人对他的猜测。
游龙生只觉得热血沸腾,他立志要愈发用功练习剑法,也多少有了要离开晏亭的心思;追命捧着那个他到底没有放弃的酒葫芦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小口酒,垂眸掩住眼中情绪与下半张脸上的表情。
石驼本来一直安静地聆听——事实上他也的确习惯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安静‘聆听’——可就算是他,也仿佛捡回当年的热血,他的脸还是很寡淡,有着在大漠蹉跎的粗糙,可他的那双眼睛亮如星辰,整张脸立刻便生动了起来:“我很佩服你,晏先生。”
‘晏先生’:“……不敢不敢,谈不上佩服,石兄是鼎鼎有名的江湖前辈,理应我佩服你才是。”
完全把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放在脑后的晏亭,被石驼一句话就哄好了,他可不管什么高义,这一个‘佩服’能让他感到高兴,这才是重点!
表面冷漠,可实际上又爱财又自恋又近距离社恐还是颜性恋的小狐狸在心里把尾巴翘上了天。
因着有这么一趟,回来的时候三个人走起来简直是把晏亭捧在中间,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姬冰雁几人看得分明,不过只有胡铁花一个人咋咋呼呼的提出来了。
晏亭盯了他好久,直到他发憷的眨了下眼睛,这才道:“不要站在我一剑范围之内。”
不然,他便会:‘我和你们不同’‘多管闲事’‘别碰我’‘离我远点’……胡铁花这个看起来耿直又憨傻的人,万一因为他的下意识躲避或者‘恶言相向’伤到,又该如何是好?
自觉年纪很大,理应照顾后辈的晏亭暗自点头,他今日也觉着自己是一个很冷漠的前辈形象!
可爱的白色狐狸真的觉得自己的话非常‘恶’,因为他骂人也只能骂出一句‘你是笨蛋/呆瓜吗’,然而在其他人眼里,他早就被盖上了怎么样都很厉害的戳,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别扭,或者是言不由衷。
可这江湖如此混乱,他这样会在之前提醒别人他有爆/点的类型反而是十分稀少的,能提前说明避免双方冲突,这难道不反倒是一种很好相处的人吗?
胡铁花没问为什么,只是在楚留香的手肘攻击下点头:“好吧。”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怪/癖吗?”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他知道这一点还‘小声嘟囔’,这说得也属实是光明正大,晏亭便说:“是你近身就会杀了你的怪/癖。”
胡铁花一愣,忍不住爽朗的笑起来:“这个笑话不错!”
进入一望无际沙漠的沉闷气氛在霎时间便被活跃了起来,这一片都充斥着愉快与轻松。
*
满目皆是黄沙,无边无际,景色也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便是有的地方有些沙丘的起伏,有的地方没有。
然而这并不能作为他们所在位置的判断标准。
他们安静地赶路,少说话保存体力,避免水分流失,一层来自骆驼的浅浅脚印落在他们身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脚印被时不时吹来的风沙掩盖。
大漠如此之大,他们哪里能一直用着武功?因而若不是有骆驼和石驼,他们已然失去了方向。
阳光十分毒辣,哪怕他们都披着遮阳的斗篷,却也宛若直面它的暴晒,不大一会儿便汗流浃背。
“就好像是那案板上的鱼!”胡铁花喘了口气,不满道。
楚留香被逗得发笑:“怕是渔民人家挂在屋檐的鱼干。”
姬冰雁冷冷道:“还被撒上了防止腐坏的粗盐。”
追命和游龙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晏亭假装自己是人型冰山,心中的小狐狸却已高兴地摇起了尾巴。
石驼没被斗篷遮挡住的嘴角微微上扬,用沉默诉说他的温柔与包容。
因着一开始楚留香他们没想到追命居然会真的前来,还带来了两个人,又讨价还价、治好石驼,买了骆驼准备干粮和清水,这导致他们比预计的要晚一些进入沙漠,虽然耽搁了不久,但是他们也很明显少走了一段路。
很快到了夜晚,他们只能提前歇下,又因为温差而冻得瑟瑟发抖,只能一边烤火一边运转内功暖和身体,防止冻僵。
而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平静。
上半夜是石驼与晏亭守夜,下半夜是姬冰雁与楚留香,明日的守夜才会再换,如此轮班。也就在这个上半夜与下半夜的交接之时,闭目养神的晏亭睁开了眼睛,而石驼也随之睁了眼。
晏亭自然知晓那群会提着刀剑来的人肯定不是善茬,既然不是好人,那便是恶人,他若是没什么反应,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是撞到脸上的,这因果他不接才怕是要被师父揍一顿。
至于本名皇甫高的石驼,本人更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当年即使能在灭门时候心软放过李琦,这也不能代表他没做过灭门的事,只不过他自觉所作所为皆为正道罢了——这也是晏亭只是看了他一眼,出于对接下来旅途考虑才会医治的缘由——他现在也的确是正道,早些年的那些浮躁早就沉淀下来了。
他以往来去沙漠,只有触感,便会通过沙砾的颤动来判断会不会有沙尘暴,而今发现了不算强烈的震动,却也不能忽视,他提着之前在进沙漠前随手买的普通刀剑,起了身:“你为医者,乃大慈悲之人,便由我来料理吧。”
晏亭也起了身:“无需如此,你方才恢复,对方人数众多,与人决生死,是你劣势,我来助你。”
他这样的医者,才叫个不称职,不过他这样看心情挑着治疗的,总要比那救一人杀一人有怪/癖的更强上一线吧?
……而且,不让石驼参与也完全不可能,石驼又许久没与人动手,哪怕重新捡起剑招,也会在与人搏生死之间有滞涩感,便只能由他在一旁掠阵了。
石驼并无法子,便只能颔首:“那便如此吧。”
只是不知,这些人为何要来追杀他们。
他们两人出了篝火这一片,远离了骆驼,双方相向而行,比来人预料的更快撞在一起,这些人全然无说话之意,只是举刀就砍,也不知晓是何人指使。
晏亭内心的小狐狸超快地甩动尾巴算着卦,躲避着招式,他拿着一把扇子在手中,来回躲避的时候又关注着石驼那边,不过果然石驼不用他注意,这位连活口都不打算留,招招毙命。
的确,二十年的武林可是更加杂乱的,不是你死便是我死,如此狠辣倒也正常。
可他的招式,却是清淡的,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这是华山剑派有名的剑法「清风十三式」!
其剑法如虚如幻,自有精妙,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便是这样精妙的剑法,除去了这些人。
晏亭收回目光,在石驼搜过他们的身后直言道:“附近有据点。”
没有干粮和清水,定是附近有能够补充的地方。
石驼道:“他们若是能精准找到这里,又如何不知追命在这?指使他们的人只是想引我们去那边罢了。”
他冷酷道:“干粮充足,清水足够,并无冒险之必要。”
晏亭了然,颔首:“好。”
两个人回去后,看看那边的简易帐篷,装作他们不知晓有人醒了,很快,姬冰雁与楚留香便起来接替他们,晏亭其实并不需要睡眠,他回去假装自己睡着,实则在身体里运行内功,继续修炼。
就这样的修炼方式,游龙生怎么也不可能追上的。
翌日起了一大早的游龙生看看晏亭:“你昨日就未曾出过汗,体质偏寒?”体质偏寒也不至于这样啊?
晏亭并无解释之意,他冷淡道:“功法缘故。”
既然是功法缘故,游龙生既然是少庄主,自然知晓这有多么重要,他便不再多问了。
剩下几位,除了小程没什么武功,其他几位没有在夜里从帐篷出来,却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知晓,只不过是更信任外面两位罢了。
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他们都在走,由石驼带着驼队找方向,找水源。
他们带的清水干粮固然足够,却一定不够走到大沙漠深处完全不进行补给的,因而他想寻找绿洲,便不难理解了。
到了晚间,他们又冻得牙齿打颤,围绕在篝火旁边复盘这两天的情况,又忍不住闲聊到底为什么会被追杀。
追命倒是给出了答案:“石观音的尾巴本来便没被如何藏好,更别说她也许在中原有人脉,发觉了我来。”
之前是上面不管,现在呢?
一个捕头,扎进大沙漠中,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帮楚留香找他三个妹子吧?
正因为朝廷终于收拾出手来处理石观音,她才迫不及待动手,想除掉“先锋军”。
朝廷的心思已决,可他们本就兵马不足,更别说没有适应沙漠的兵,不可能大举进攻,便只能让名捕这类人能者多劳探探路。
所以,除非这些武林高手全部折在这,否则上面不会断了心思的。
给武林人士立威、接收地盘里的人员、财富,无论哪个,都值得让追命专门走一趟!
而楚留香他们正巧在此刻不得不进入大漠,石观音想必是虽不会特意针对他们,却也不介意再多除掉几个人。
楚留香叹息:“我实在是不得已进入大漠。”
追命苦笑:“她的掌控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不然我也不会特意与你们同行。”
石驼笃定:“昨日是陷阱。”
怕是特意用死/士引他们过去,也许石观音便在那里等待。
他们得先去直捣石观音的老窝,以防万一三个妹子真在那里,不然在外面让石观音的死讯传回去,他们还未曾到达那里,忠心的徒弟若是杀了人泄愤可怎么办?
所以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便不能贸然行动,即便是胡铁花在仔细想过之后,也蔫头耷脑的不乱说话了。
这种明晃晃的陷阱,他们是绝对不能踩的。
姬冰雁颔首,游龙生抓了下头发:“猜是猜到了……没听到说明,还是很没有实感。”
晏亭哪怕在大漠中,白天黑夜都是那身看起来很热很厚实又好像很清凉的衣服——脖子上还有毛领,胸/口却露出一小片胸膛。
他的眼睛远眺,手早就揣进两边袖子,这姿态看起来仿若街道边上的寻常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