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意识到自己这会儿的表情有多委屈,鼻头一下子便红了,眼中迅速浮出几分水色,看得师琅玉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更加沉重。
“别碰。”师
琅玉主动别开眼去不看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很脏。”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纪秋檀却不管不顾,哪怕再继续伸手他可能会把自己手腕捏碎也咬牙硬撑,“但我现在碰到了,怎么,你还能杀了我吗?”
之前纪秋檀总是会下意识在他面前避开所有相关话题,仿佛过去的事情不再多提就会慢慢过去。
可现在看来,过去的事情并没有真的过去,反而变成了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影,将他罩住了。
它变成了死人身上的一团腐肉,变成了渗入骨髓的脓包,变成了沿着指甲缝刺进手指的木刺,藏在最阴暗的角落,似乎可以被人遗忘,但却在不经意间用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提醒别人,它没走,它还在。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见了一幅很漂亮的画,我很喜欢,我想要它,但是画主人拒绝了我的要求,于是我恼羞成怒,叫人把卖画的摊子给砸了,不仅把摊主给打了一顿,还把那幅画撕了个稀巴烂,告诉别人,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要它!你说,那幅画有罪吗?因为它太好看了所以被我盯上,罪责在它?它不该那样招惹我?还是说罪责在摊主?为什么明知道那幅画太漂亮太惹人还要把它摆出来,又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要求把我给惹恼,害得自己挨打。”
纪秋檀手指微动,看着他紧皱的眉头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但大家谁也不会这么想吧?大家只会在背地里说我这人怎么这么蛮横无礼,谁会跳出来说摊主你可真是活该谁让你要在街上摆你的画给大家看的,有人会吗?”
师琅玉闭着眼没应声,只是扣紧他颤动的手臂微微吸气,眼下很快便浮现了一片红晕。
可纪秋檀还不愿放过他,明明看到了他额上已经有了一层细汗,还要再接着问他:“那你又是什么,你是画吗?只有物品才会被评判脏不脏,就像那张被“我”毁了的画,你是物品吗?你不是,你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人怎么会变脏?你又没有跳到泥坑里玩泥巴,就算玩了又怎样,洗干净不就得了?师琅玉我告诉你,人只有一个器官会变脏。”
说着,他把另一只手突然贴在了师琅玉心口,认真道:“是这里,是心啊。”
“一个人的心脏了,那才是真的脏了,就像是外头那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他们连灵魂都是污浊的,冒着臭气,令人作呕。”
“可你不属于以上任何一个分类。”
“难道我不知道你以前都经历过什么吗,我知道啊,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这样避讳,我不在乎,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让你不在乎这些。”他忍住耻意,拨开贴在师琅玉鬓侧的乱发,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你知道吗?我之前喝醉那次,第二天醒了以后我吓死了,我怕我那样子对你,你会跟我翻脸,我怕你会有不好的想法,所以我连认都不敢认,拼命在心里跟自己说就是做了个稀里糊涂的梦……”
想起之前,他低头笑了一声。
可是笑完,他又忍不住眼红。
他心里难受。
“把你带走之后我当时就在想,你真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那个时候就想,等你好了以后就放你回去,你在我心里就是那朵花园里最好看的花,你应该继续开,开得越漂亮越好。”
“但是后来我有点不舍得了,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每天都好想回家,只有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坐在那发呆也可以,不会有人来跟我说这说那……你知道吗,其实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可以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只专心做荒废时间这一件事,喝个小酒,晒晒太阳,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回屋里睡觉。”
“而我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才可以这样,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越来越好,冬天不要怕
冷,夏天不要感冒,每天都有人能想着你饿不饿、累不累,也不要再受伤了,更不要觉得你自己是……。”
一时哽咽,他说不下去了,索性伸出手,睫毛带着明显的湿意,却还是冲着师琅玉咧着嘴笑:“抱抱。”
被睡乱的头发落下几缕,贴在纪秋檀额前,师琅玉一言不发地伸手抱紧他,鼻尖依恋般地在他耳侧轻蹭几下,最终还是忍不住想要吻他,额角全是忍出来的汗。
这是第二次看到他哭。
但他哭的时候永远都是无声无息,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让眼泪倒流。
师琅玉用力抱住他,指尖微抖,嘴唇贴在他耳际轻轻啄吻,心口仿若要烧起来了一样,被他掉落的眼泪烫的心脏一阵阵紧缩……
不想看到他哭。
又想让他哭个够。
直到埋在肩头的人哭够了主动松开手,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直起腰来看他:“来一次吧。”
“什么?”师琅玉怔住。
但纪秋檀不再说话,只是用双手捧住他脸颊靠下的位置,闭着眼便凑过去亲他。
这个流程双方都已经很熟悉了。
师琅玉放在他腰两侧的手骤然一紧,随着他主动加深的吻带起了喉头的震颤。
纪秋檀抱着乐观的心态,心想用一段快乐去覆盖痛苦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结果最后当他被对方翻身按下的那一瞬间他视线下滑,心里一咯噔,突然又怕了。
“不不不不不行不行!这太、太、太……”
太可怕了!
绝对、绝对放不下!
或许是他表情僵硬的太过明显,师琅玉莫名其妙地笑了,额头抵在他胸口,肩膀一直抖,笑得他恼羞成怒双眼直冒火,咬牙切齿地便坐起来推人:“你笑个什么你笑?不要以为我是怕了你,我只是、只是还没进入状态!起开换我……啊?”
话没说完,他又被人给按了回去,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琅玉跪坐在床尾弯腰倾身。他傻了,大脑一片空白,许久后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却语不成句,如同一尾搁浅的活鱼,脚趾蜷缩到快要缩进脚掌。
这个人……
怎么能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鼻腔再次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意,纪秋檀仰着头憋红了脸,拿胳膊挡住眼,把眼泪藏在乱糟糟的衣袖中。
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而且明明一开始是他想让对方能放松些,可现在怎么成了……
纪秋檀头皮骤然一麻,绷紧的脚趾缓缓泄了力,眼前的世界仿佛整个都被完全颠倒。
下一秒,师琅玉的嘴唇贴在他耳旁,卷走了顺着鬓角滑下去的眼泪,嗓音哑哑的:“又哭了?”
纪秋檀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红着眼伸手,却又被他按下:“不必。”
又是这么一句话。
但他这次的语气却和先前不一样了。
“让我抱一会儿。”
他说着,脸埋进纪秋檀的颈窝,只能隐隐听到他喉头传来一阵细碎的气音,良久之后他身子一震,接着,呼吸才慢慢平复下去。
“你不必再为我做什么,已经足够了。”他叹息,鸦青色的睫毛之下隐约也有一层水光浮现,然而他的脸隐没在暗处,无人能看清上头究竟多了一层什么颜色。
“我现在,很开心。”师琅玉说。
“可我不开心。”纪秋檀张张嘴,本想说你不必如此讨好我,但话到嘴边又堪堪收回。
他闭了闭眼,抬起右手:“你把我胳膊捏青了。”
“……”
衣袖往下滑,露出小臂,他原本白皙的手腕上果然多出来了一圈刺眼的青。
正是方才被
攥住手腕的时候,捏出来的。
师琅玉喉头微动,抓住他手臂,拇指指腹在上头轻轻摩挲着,眼中满是愧疚:“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它跟我说它很疼。”纪秋檀说,“你得亲它一下才能把它哄好。”
他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而师琅玉闻言唇角一勾,忍不住轻笑起来:“好。”
“那哄吧。”纪秋檀把胳膊伸过去,抬眼的时候,诸多情绪全被按下心底。
第68章
压下其他想法, 纪秋檀转过头去,看着师琅玉那张微红的脸,眨了眨眼, 心想我恐怕得是上辈子积德行善散尽家财做善事这辈子才能抱着这么一个大美人一起睡。
他这张脸好看的出奇了, 每次离得近一些去看他, 都让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纪秋檀盯着看了一会儿,脑海中还留有方才他跪在床尾慢慢抬起头来的模样。
那两片红艳艳的嘴唇就好像是敷着一层烂糟糟的樱桃泥,还带着潋滟的水渍,叫人回忆一下就不敢再继续回忆。
不然, 今个儿这事儿只怕就没完没了了。
“下次不要这样了。”纪秋檀眨了眨眼, 拇指在他唇角蹭了蹭, 视线一直停留在他嘴唇上, 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不喜欢吗。”师琅玉微微侧头,倒是方便了他指腹去碰他因充血而红润的嘴唇。
纪秋檀被他问住:“有、有点别扭。”
师琅玉微一沉默, 随即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你不喜欢?”
“……”
他那表情虽然没什么太大变化, 可是却让纪秋檀感觉好像自己要说一句不的话,就一定会发生一些让人不敢想的事。
纪秋檀只能磕磕巴巴道:“虽然感觉有点别扭,但、但……喜欢。”
说完,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变成了一个正在冒烟的蒸笼,脸颊热的要命,每个毛孔都在疯狂往外吐着热气。
承认自己喜欢刚才那种被另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好羞耻,真的。
“原来你喜欢这样。”师琅玉脸上多出一抹微笑,目光自上而下, 定定望着他。
“你不要扭曲我的意思!”纪秋檀面红耳赤地抬手, 想要把脸给盖住。
然而才刚挡了一下, 便有人在他掌心吻了吻, 随后把他的手给移开了。
“那它现在被哄好了吗?”师琅玉抓着他手腕,又凑过来和他接吻,轻轻柔柔地吮着他饱满的唇峰,舌尖撬开他唇缝,纠缠了好长时间,直到看他舒服地禁不住把衣裳给抓得皱巴巴,鼻腔中溢出微弱的气音,才恋恋不舍地把这个吻落在他眉心处作为结束。
结果就这也让纪秋檀缓了好半天。
“好了……”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进入了贤者时间,明明才刚睡了一觉起来,现在却还是只想躺着。
当修士也就这点好了,哪怕床榻乱七八糟的,也照样可以用一个弹指清理的干干净净。
“不过,确实有点奇怪啊。”纪秋檀懒洋洋地趴在床上,突然说回了先前的那个话题,“我在这里睡了多久?早就超过一个时辰了吧?”
“嗯。”师琅玉目光微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暗色骤然增多。
纪秋檀没看见:“那我怎么没回去?”
“不知道。”师琅玉垂眸。
其实是回去了的,就在他去到窗外见那位“故人”的时候。
但,很快又回来了。
“等等!”纪秋檀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而后招呼不打一声直接把手伸到了师琅玉从始至终都系得规整的衣服里,“我闻到味道了,你肩膀的伤是不是又裂开了?让我看看……”
“不用。”师琅玉挡住他的手,本想说自己来,然而纪秋檀已经动作飞快地扯下了他的衣领。
刷拉一下。
大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原本缠了绷带的地方没有血痕渗出,但仍旧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透出来。
是他大臂上裹着的新伤不知何时崩裂了。
“……什么情况?我就是睡了一觉而已,你胳膊上怎么又多了一道伤?!”纪秋檀表情当时也差点稳不住。
他恼得很。
方才才跟对方说过不要再受伤了,结果转头就发现对方胳膊上又多了一道新伤!还是在他睡着的时候突然多出来的!
“剑气不稳,一时不小心,下次不会了。”师琅玉表情无奈。
但纪秋檀仍旧怀疑,“真的?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真的。”师琅玉微微垂眸,伸手把衣裳重新扯回去,见他还要问,只能环住他的腰,重重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亲的他晕头转向气喘吁吁再没力气多问,才把这段谎言给跳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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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过药,换了新绷带之后,纪秋檀便死活不再跟他待在一起了。
现在的氛围实在太过危险,他们两个都快要黏成连体婴了。
纪秋檀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会不会这样,反正他们是的,但这样非常危险,稍不留神就可能要擦-枪走-火,而他还没做好动真格的心理准备。
所以,必须要杜绝这种可能性出现。
正巧屋里坐了一会儿,他倚在窗户边看了会儿雪景,外头便突然有人来敲门。
“我要出去了。”师琅玉说。
“好。”纪秋檀托腮,“注意安全。”
师琅玉嗯了一声,伸手轻抚他脑后乌发,低头吻了吻他头顶:“等我去找你。”
“找我?”纪秋檀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个事,怔愣过后神情一肃,“你别来。”
极寒之地很危险。
他带了个挂都还被困在里头这么长时间,若不是因为回天圣石,他不可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