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着回家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前些日子不是去南屏山了吗?”
夏侯瑾轩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二叔,我有要事要拜托你……”
夏侯韬看他神色便知是出了大事,便拂退左右,表情也凝重起来:“究竟发生何事?”
夏侯瑾轩内心虽然忧急,但深知南屏山发生的一切事关重大,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其中细节也未曾落下,待到讲得差不多了,竟是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到府上时天色便不早,此时已是日暮西斜,阳光斜斜照进窗子,落了两人一身金色。
夏侯韬听罢,一时拈须沉默不语。夏侯瑾轩知道他是在理清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加了一句:“瑾轩与望北村兵士相处了许多时日,知道他们绝非会做出勾结恶人之事的叛徒,想必其中定有蹊跷……”
夏侯韬叹息一声:“瑾轩,我明白你眼下心情,只是这命令既是浩气总营所下,估计也难有转圜……”
夏侯瑾轩急道:“二叔,此事虽难,但若就此不明不白冤枉忠义之士,恐怕于浩气士气也绝无好处。况且我有法子能联系上那向外传递消息之人,若能从她口中套出背后指使,一定可以洗刷冤屈……”
此话一出,屋内短暂的一阵静默。夏侯瑾轩看着面前夏侯韬抬起眼来,一向和蔼亲切的脸上竟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瑾轩……你确实不愧为我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倒是我轻看了你。”
夏侯瑾轩不知所以,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二叔……?”
夏侯韬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还记得我曾经教导过你的么?若有所翼谋,便定要细细谋划,步步为营,将一切握于手中,方可成大事……可惜,你分明已觉察这整件事中的关键,却始终还是被不相干的感情蒙蔽双眼,才会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夏侯韬语气仍是温和宁定,落在夏侯瑾轩耳中,却是有如擂鼓。一阵阵头晕目眩袭上来,他猛地以手撑住桌角,竟是连站立都开始不稳。
“二叔……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侯韬看他狼狈模样,竟是笑了。这一笑再不似先前那般和蔼,五分阴险,四分蔑视,还有一分怜悯,掺杂在这张夏侯瑾轩已看了十几年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罢了,看在我教养你十几年的情分上,再提点你一番。瑾轩,你不是已猜到,能知姜承与姜世离关系的,只有与你十分亲近的人。你便仔细想想,这事你再与谁说过?”
夏侯瑾轩此时脑内轰鸣不断,神思已有些涣散,他强迫自己去想,脑中过掉谢沧行,暮菖兰等人,所余下的,只有……
他神色骤变:“难道……你……”
夏侯韬抚须一笑,仿佛终是满意了他的反应。
“正如你所想。”
夏侯瑾轩不可置信地死死瞪着对方的脸,只觉心头猛地袭上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一般。
“可二叔你……为什么……”
夏侯韬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伸出手去,狠狠掐上夏侯瑾轩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你可知道,若没有我,你的二叔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
他近乎云淡风轻地吐出犹如凌迟一般的语句,生生割过夏侯瑾轩的心口,鲜血淋漓。
“瑾轩,你在江湖上这些年,应该不会没有听过恶人谷肖药儿之名吧?”
闻听此言,夏侯瑾轩心头剧震,刹时脸色惨白如雪。
“阎王帖”肖药儿,本曾有医仙之名,与药王孙思邈并称当代神医,却因受他所医之人不出十年便会暴毙,引起孙思邈疑窦,细查之下,才发现他竟以绝毒吊住病人性命,令药物激发潜力续命,经年累月,人的体质受毒物侵袭已深,无药可医。此真相大白后,肖药儿便逃入恶人谷,为十大恶人之一。
“你……难道……”
“呵,肖药儿医术确实精妙。”夏侯韬笑道,“竟能将我一缕灵识转到这具将死之人的身体上维持了二十年,你也做得不错,瑾轩,能让我找到姜承此人,令净天教壮大,扰乱中原局势。眼下一切都已成熟,我也可以舍去这身皮囊了。”
夏侯瑾轩眼前发黑,喉咙一甜,唇角淌下丝丝鲜血,却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神智清醒,咬牙道:“你……究竟是何人?”
夏侯韬淡淡看他一眼,已是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我是何人,告诉你也没有意义。你只需要知道,这大唐王朝,不出五年,便要天下大乱,翻天覆地。”
夏侯瑾轩顾不得拭去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失声道:“你竟然……竟然意图反唐?!”
原来……原来他一边潜入浩气卧底,一边扶植姜世离,壮大净天教,勾起两个阵营互相残杀,是为削弱大唐兵力,引发中原武林动荡,况且藩镇割据之势已经年累月,当今皇上又沉迷享乐不理国事,届时河蚌相争渔翁得利,一旦有人策反,大唐必定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眼睁睁拱手让出天下河山——
那人站在他面前,将他眼中惊惶痛恨神色尽收眼底,随后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手上一松,夏侯瑾轩便跌在地上,再无半分力气挣扎。
“你心思如此聪颖通透,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事到如今,虽然大局已定,也不能再让你添了乱子。”
不……
夏侯瑾轩微弱地咳了一声,血色漫过他的视野,手指却仍死死扣住地面,仿佛仍想要逃脱一般。
“想来你父亲被支去收复净天教,此刻也应是败了。”
我……不能死……
“毕竟情分二十载,我就让你们一同上路罢,瑾轩。”
必须告诉他……
阿卓……
铺天盖地的黑暗涌上来。最后一波排山倒海的剧痛里,夏侯瑾轩终是失去了意识。
远方西垂的残阳仿佛也添了几分不祥的血色,静静坠在天际,不动声色注视着这表面歌舞升平,内里却已满目疮痍的大唐土地。
五年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
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趁朝廷内部空虚之际,于蓟城南郊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以清君侧”为借口,起兵作乱,此时唐承平日久,民不知战,一时竟溃不成军,后战势急速恶化,潼关大破,当今圣上携兵马出逃入蜀。次年长安洛阳接连失陷,安禄山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这一浩劫,史称安史之乱。
观花第二部 分·折花完
第3章 落花
夏渊从红叶湖折返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手里提着大半天的成果,脚下步子走得快而稳,脸上神色看似冷淡麻木,全身上下却是提了十二万分的警惕,一刻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竟身在乱世,若是有片刻疏忽,保不好下一刻就已经身首异处。
眼下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然而那人暴戾嗜杀,不容异心,命人对未来得及逃离长安的皇室中人一派血洗,后更是在长安大肆掠夺百姓财财物,如有冲撞,立时杀了了事。一时间长安内外人心惶惶,凡有力气能逃的,基本都收拾了细软寻避难之处去了。
枫华谷便是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原先这里神策势力与红衣教等势力鱼龙混杂,还有天一教所炼毒尸在此,普通人断断是不敢深入此地,但如今天下都乱成这样,这些势力也早就不知所踪。曾经危机四伏的荻花宫殿,此时也人去楼空,倒是让伺机而动的守唐义士们寻到这处,既能收留难民,又可韬光养晦,保留实力,待时机成熟再给叛军重创。
夏渊一路走来,几乎没碰见半个人影。其实枫华谷离长安和洛阳都极近,只不过兴许是往日里人们大多都忌惮此处,况且叛军此刻精力都放在长安城内,他们这一小股势力竟是没引来任何注意。
一阵风起,卷了枯枝败叶,吹过满目疮痍的小路。夏渊稍稍抬起眼来,见了染了层深重血色的天边,不觉也有些微的恍惚。
有东都狼之称,骁勇善战的天策府将士在这一场浩劫里都已死伤惨重近乎灭门,他们这些零散的各派反抗势力,未来又能成得了多大的气候?就算能等来转机的那一日,想必大唐也不可能再复昔日的荣光了。
更何况死去的人,也再不可能回得来。
夏渊微微晃神,脑中不由闪过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斜阳映照下的花海迎风招展,波浪起伏,阵阵幽香沁人心脾,美不胜收。
也不知万花封谷后,师弟师妹们都如何了……
却就是这一瞬间的走神,夏渊猛地察觉到身后多了一道气息。
他反应极快,在那气息接近自己时已是闪电般祭出袖中墨笔,狠狠向后劈出。对方似乎未料到他出手如此狠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与此同时却是稳稳架住了朝自己而来的攻击。
那一声落在夏渊耳中,却是有如惊雷。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待看清对方面容,更是掩不住满目惊诧。
那人一身破烂衣袍,满面尘灰,脸色青白得犹如鬼魅,眼窝也深深凹陷了下去,却是更显出了那一双黑眸的明亮清澈,此时此刻那目光落在身上,仍是能让人周身一暖。
夏渊失声道:“夏侯……瑾轩?!”
*
夏侯瑾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死了一回。
他在几乎接不上气的呛咳里醒来,睁眼便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整个身子又酸又麻,还被牢牢圈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完全不能动弹,唯有抬起手臂狠狠撞上禁锢自己的木板,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巨响。
待他双目赤红地砸开木板爬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副棺材里。看上去也不是用的什么好木料,否则怎可能凭他赤手空拳就能破开。
昏迷前的记忆一股脑闯进脑海里,撞得他太阳穴生疼生疼。他顾不上自己一副如同诈尸的鬼样,连滚带爬地就逮着过路的人问眼下状况。当时情势已是不能再糟糕,老百姓逃命都还顾不上,本来是没空去搭理他这颠三倒子的疯子,但估计是他一脸血污疯疯癫癫的样子吓人不轻,也算顺顺利利地从人口中套出了眼下状况。
那时他怔愣当场。怎样也料想不到自那日被下毒昏死过去后,竟已过了五年之久。
五年。足够物是人非,翻天覆地,往日承平安乐,如今乱世喧嚣。
倒真应了那人所说。二十年的处心积虑,换来眼下血染河山。
夏渊见他神思恍惚,显然还未从这生死一遭中恢复过来,便轻声道:“你随我来罢。”
夏侯瑾轩一声未吭就被他拉了走。夏渊抓着他手,只觉他整个人都瘦得不成样子,突出的腕骨硌在他掌心,磨得他心里隐约发痛——依稀记得曾经在万花谷时这小师弟神采飞扬,眉眼温暖和煦的模样。
他不由想出声再说些什么,夏侯瑾轩却是先一步开了口。他声音嘶哑,再不复往日温润,却依然沉稳宁和。
“活着,足矣。”
“……”
夏渊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心疼地抬手理了下他的乱发。夏侯瑾轩抿着干裂的唇,依稀却看得出浅淡笑意来。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五年前,我曾对你说等我回来,如今,便换我去寻你。
那人所赠的羊脂白玉坠仍妥帖地收在怀里,在颠沛流离的此刻,仿若朦胧地点亮了一方归处。
*
夏渊带夏侯瑾轩暂且在废弃的荻花宫内安歇下来。少年好奇打量一阵四周,笑着说这里真是认不出来了。
夏渊瞧着他神色,怎么能看不出对方是在强作欢颜,心下叹息一声,也不戳破,只是冷着脸把他塞到一处空房里躺下,替他诊脉。
片刻之后夏渊不禁变了脸色。
“师弟,你这毒……”
夏侯瑾轩淡淡说:“肖药儿。”
夏渊心头剧震,百般疑问一同浮上来,却是问不出口——夏侯瑾轩眼神依旧是亮的,然而罩上了一层阴寒,他虽然辨不清楚那之下更深的情绪,但也能感觉得到那种冷,裹挟着深重杀意。
夏侯瑾轩在恨一个人。
许久,夏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兴许是这毒刚制成,药性不稳,或许数百例里能侥幸活一个,恰巧被你撞上。”他说,“但毒终究是伤了你的声带,我手头药材不够,这些日子再出去看看……”
夏侯瑾轩阻了他的话:“师兄不必劳烦了,瑾轩也未变成哑巴,声音好与不好,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他嗓音放得轻,仍是掩不住那沙哑音色。夏渊听得心里一阵酸,但知这个师弟虽然素来为人温和善良,骨子里却是执拗得很,便也不再劝他,道:“你昏睡五年,身体尚虚,有什么事还是先休养些时日再说。”
夏侯瑾轩竟也没反驳,点了点头。夏渊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起身刚要出门煎药,就听夏侯瑾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师兄,我爹……他……”
“……”
夏渊原还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但沉默的时间太长,他知道已经瞒不过那向来心思通透的人,心知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苍白,闭了闭眼,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将身后那人留在安静里。
夏侯瑾轩慢慢埋下头去,指节狠狠抓紧身上衾被。那日毒发时锥心的疼痛仍然鲜明地留在他每一寸血液里,忆起一次,痛就更深一分。
若再失去那人,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夏侯瑾轩静静摊开手掌,有些出神地注视着掌心交错的纹路,仿佛与那人临行前十指相扣的温度仍然残留在肌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