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皇甫大人,小的知道了。”
——不过不省心的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头痛。
*
行至半路,风雪忽地大了起来,片片雪花拍打在人脸上,竟一时间看不清前方道路。
皇甫卓忙停下脚步,大喊了一声先不要动,一边本能地护向身后之人。前方隐约还能传来姜承说着大家冷静的声音。随后一切竟是归于了诡异的寂静。唯有风雪呼啸在耳畔连绵不绝。
待到风雪渐渐平息下来,皇甫卓睁开眼,下一秒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呼吸一滞。
原本走在他前面的姜承和几名藏剑弟子统统都不见了踪影。
他慌忙转过身去——本该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夏侯瑾轩也失去了踪迹。
“可恶……”
皇甫卓猛地拔出长离剑来,锋利的剑刃闪着点点寒光。
“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身!”
他的吼声回荡在这九溪十八涧的山谷之间,发出空荡而略显诡异的回响。
“……公子……”
一声极其细微的有如嘤咛般的呢喃忽地拂过皇甫卓耳畔。
“……!是谁!”
他立刻身形急退,一边并拢双指向声音来处发出一道强烈剑气,随即便听到十分尖细的“啊”的一声惨叫——眼前竟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似是被他剑气所伤,软软跪倒在地。
皇甫卓见此情景,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查看,却未料那女子在他迈出脚步的同时便忽地一扬手,一股甜美的迷香气息便弥散开来。
他顿时只觉眼前景物迅速模糊下去,直至意识堕入无尽的黑暗。
“……皇甫兄?皇甫兄?”
皇甫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满心都是别吵了头痛死了,然而待眼中映入熟悉的红衣时却不由得一怔。
“夏侯……?”
“是我。”对方见他醒了,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皇甫兄,你可终于醒了,让我好生担心。”
皇甫卓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用力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发生何事?我们这是在……”
“刚才大家走着走着,就见你突然倒了下去,怎么喊都喊不醒。”夏侯瑾轩说,“后来我们正好找到这里有个废弃的木屋,就先将你安置在此,他们继续向前探查了。”
“那怎么行!”皇甫卓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要下床冲出门,“我怎能一人在此放他们去涉险……”
“皇甫兄!”
夏侯瑾轩忙拦住他。
“你就先在这里歇息吧,你身体状况不佳,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
“况且……”夏侯瑾轩似是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你舍得让我为你这样担心吗?”
……什么?
皇甫卓抬起头来,竟见夏侯瑾轩满目温柔地望向自己,眼中隐约还有水光闪动。
”阿卓……你就留下来,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说着便伸出手去,指尖缓缓滑过皇甫卓的领口,整个人都依恋般地靠向他的怀里。
皇甫卓依然处在昏晕之中,只觉得鼻间一股甜腻的幽香愈发浓重,令他口干舌燥,神思也渐渐模糊。
……不……有什么不对……
“阿卓。”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本能地想要挣脱开怀中人缠绕上自己后背的双手,却怎样也使不出力气。
“玉雪飞花一池春,红烛卓午照庭深……”
那人像是刻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都带着缱绻醉人的气息,乍一听去,仿佛要被勾了魂魄一般。
“住手……”
缠在自己腰上的手像是触到了什么又长又硬的东西,那人轻轻地咦了一声,便将那物件拔了出来。
“这是……”
皇甫卓努力撑起沉重的眼帘望去。
那人……送的……
“哼……我当是什么稀世好物,原来不过是支不值钱的紫金笔。”夏侯瑾轩不屑地冷哼道,随手将笔抛在地下,“待我和你好了,我一定将天下最好的笔都给你寻来,挑那些配得上你的,好不好,阿卓……”
皇甫兄此言差矣,此笔名为紫金,可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收藏品呢。
送你咯。改天再你来万花谷,我带你去花海,看我们那里的繁花夕照。
夏侯……瑾轩……
——瞬时,剑气立起!
屋内甜香蓦地散去,红衣人惊叫一声便跌坐在地上,满目惊惶地看着面前拔剑正对准自己喉咙的人。
“阿卓,你……”
“别那样叫我。”
皇甫卓冷冷道,手上微一用力,剑尖便刺入皮肤,渗出血来。
“光天化日之下行此苟且之事,成何体统!”
夏侯瑾轩和姜承等人赶到时,皇甫卓已和那蛊惑人心的妖物缠斗了有段时间。藏剑武学重在身法,未料那妖物灵活敏捷得很,硬扛不可取,一时间竟无法分出胜负。
夏侯瑾轩眼见皇甫卓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一道凛冽寒光,差点便伤及要害,不由得急声叫道:“皇甫兄!”
皇甫卓听到他声音后身形却是明显一滞,手中剑势也慢了一拍,幸好在这关键时刻姜承已然飞身顶上。
“姜师兄小心!那妖物的妖法十分古怪,不要着了它的道!”
眼见姜承前来相助,皇甫卓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毕竟藏剑并不擅于打头阵,此时有明教出手,再由他和其他几位藏剑弟子在旁相助,想必会容易解决得多。
待最后一个云飞玉皇重重拍下,那妖物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散去了形体。
皇甫卓抬手擦去额上汗水,一转头看见身后的夏侯瑾轩,脑中竟不由自主地轰然作响。
“姜兄,皇甫兄,你们都未受伤吧?”夏侯瑾轩忙上前来,习惯性地想拉了皇甫卓的手腕把脉,却猛地被对方一把推开。
“……?皇甫兄你……”
“我没事。”皇甫卓硬邦邦地说,随后刻意转过脸和其他弟子道:“你们去这附近隐蔽的地方搜一搜,我想失踪的人应该就离这里不远。”
“是!”
待其他人散去,原地只留下他们三人后,气氛便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皇甫兄。”夏侯瑾轩试探地说,“你的脸看上去好红……”
“都说了我没事!”
这话一出,皇甫卓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定了定神,缓和了语气说:“此次之事还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夏侯瑾轩,你干什么?!”
“履行我身为万花弟子的本分啊。”
夏侯瑾轩指间捏着一把明晃晃的银针,笑眯眯地凑近皇甫卓的脸。
“皇甫兄,伤到哪了就好好说出来,我不会嘲笑你的。要是故意瞒着我,我就不介意就地给你下个几针,然后让姜兄扛你回山庄咯。”
“你……!”
夏侯瑾轩这话本来也是在开玩笑,毕竟皇甫卓性子太过耿直,见他这般窘迫模样实在忍不住逗弄之心。但此刻却见他脸色竟变得愈发通红,夏侯瑾轩心下也不由多了几分忐忑,方才的调笑表情也收了起来。
“皇甫兄,你脸色有点奇怪。莫不是真有哪里伤到?”
一边说着夏侯瑾轩便伸手抚上对方额头欲试温度。皇甫卓登时一个激灵,正想抬手挥开他,却在额上传来那人指尖的温凉时僵在了原地。
好像是有点烫。夏侯瑾轩收回手时想着,顺手甩了一个长针。
而且这人今天……居然乖乖地任凭自己动手动脚,一点反抗也没有。
——太奇怪了,绝对有问题。
夏侯瑾轩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皇甫卓,扭头对一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姜承道:“我看皇甫兄确实伤得不轻,看来又要劳烦你将他送回藏剑山……”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便扫过他们二人脸颊。待回过神来时,那一身金黄衣袍的人已然是借着一身俊朗轻功几个起落,消失在了山谷深处。
……啧,看来回去以后,要好好向皇甫兄将事情经过问个清楚呢。
“……你可满意了?”
姜承此刻忽地出声道。
“这嘛,我也不知。”夏侯瑾轩语气稍显轻佻,脸上却是没有一点笑意,“若姜兄不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又如何判断呢。”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会告诉你。”
“那就别想在这次名剑大会上另有所图。”夏侯瑾轩的目光蓦地锐利起来,“我确实不知道你出现有什么目的,但既然被我遇到,我就会尽力阻止。”
姜承略微无奈地叹了口气。
“夏侯兄,你何必牵涉到这其中来,你既不属于浩气恶人任何一方,此事便与你并无关联……”
“并无关联?”夏侯瑾轩忽地一声冷笑,全然不似平日温润有礼模样。
“姜兄,从你投入恶人谷以来,每次见面,都是这般说辞,瑾轩早已听够了。”
“……那你也该明白。”姜承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也多了几分决然,“无论你再怎样劝我,也是没用的。我不可能会丢下我的兄弟们。”
“……我明白。”夏侯瑾轩说着,不自觉地握紧袖中墨笔——哪怕硌得指节微微发疼也仿佛毫无所觉,“我都明白……但是姜兄,你此番肯来帮助藏剑解决此次失踪之事,我知道,绝不仅仅是因为我用你的真实身份要挟于你,对不对?在我心中,你始终都是那个有情有义,为朋友不顾一切的姜承,不是什么净天教教主姜世——”
“不必说了。”
姜承语气猛地冰冷起来。
“哼,浩气盟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口声声正义之言,暗地里却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姜世离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姜兄……!”
“我不杀你,因为你不是他们的人。”姜承冷冷望向他,深色眸子里不见一丝感情波动,“但若有一天你也加入浩气盟,你我……便只能刀兵相见。”
“……!”
夏侯瑾轩浑身一颤,正欲再开口,远处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正是去寻找失踪之人的藏剑弟子回来了,只得闭口不再言语。
而皇甫卓却是比那些人迟了一些,不过脸色看上去已经比之前正常了许多。
“失踪的人都已平安找到。看来是那妖物用手段迷晕了他们,带到这里想要用于自己修炼。”皇甫卓说,“各位辛苦了,我们这便回庄向庄主禀告罢。”
说话时他一直不敢正视夏侯瑾轩,目光在其他人身上都扫了一遍,唯独刻意避开了那人。
——也因此就没有发现,夏侯瑾轩此刻脸上那苍白到近乎毫无血色的神情。
回庄后皇甫卓便立时去找两位庄主禀报了事情经过——当然那妖女迷惑人心的细节他一概都略过不谈。此事也算是皆大欢喜,那些失踪的人也并未受什么伤,只需调养数日便可恢复。名剑大会也不致因为这小小意外而中断举行。
皇甫卓舒一口气,从天泽楼出来时已近傍晚,正欲回房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从回庄后,他就没再见着夏侯瑾轩的影子。
……想必又是去哪里游玩,流连忘返了吧。皇甫卓想着,尽量装着并不在意的样子往自己住处又走了几步。
可那人笑脸却始终固执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可恶!”
皇甫卓终究还是没能成功推开自己的房门。
在庄内找了几个地方均无功而返后,皇甫卓瞅着码头的方向若有所思了一阵,便运起轻功朝那边奔去。
远远望见那一身红衣时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先前由于妖女那荒唐的一出,本来令他很是纠结于要如何面对夏侯瑾轩,但眼下见着那人好好站在自己面前时,这些情绪却好似统统都被他干脆地抛在了九霄云外。
“夏侯瑾轩!”
皇甫卓喊道,身形一个漂亮的腾跃,随后便稳稳落在那人身边。
夏侯瑾轩像是完全没察觉他的接近,整个人都惊了一下。
“皇、皇甫兄?”
“你干什么呢。”皇甫卓微微皱眉——夏侯瑾轩坐在码头上,鞋袜都脱了,双脚都浸在湖水里,正无意识般地轻轻踢打着水花。
“都和你说了天气寒凉,你若是病了,我……”
“皇甫兄不必担心。”夏侯瑾轩垂着头轻声说,“怎样我也是个万花弟子,病了也能自医。”
皇甫兄见他这副不同平日的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莫名一阵烦躁。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攥紧双拳,怒气冲冲吼道。
“你这傻瓜,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冻病了,我会担心懂不懂?!”
这话刚一出口,皇甫卓就觉着自己肠子都悔青了。夏侯瑾轩惊讶地转过头来,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皇甫兄竟会如此坦诚,我还是第一次见。”
“……胡言乱语什么。”
皇甫卓整张脸又烫了起来,但他努力强迫自己直接迎上夏侯瑾轩的目光——又没有什么好心虚的,要是怕了你就输了。他这样告诫自己。
尽管究竟是在怕什么,又是在心虚什么,他也并不明白。
夏侯瑾轩偏头看着皇甫卓的表情,微微笑起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皇甫兄站着不累吗,一块坐吧。”
“……”
咬了咬牙,皇甫卓一撩衣摆,沉默地坐下。
夏侯瑾轩又不再出声了。霞光透过树影斑驳地照下来,他的侧脸一半隐藏在黯淡里。往日里总是明亮开朗的神情此刻却是有些恹恹的,人也安静得有些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