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昼声音平静,像是完全从自己所叙述的事情中抽身出来了一般,面无表情的说:
“它的攻击方式是幻觉,跟我们之前在楼道中见过的虚影类似。”
夏野感觉得到,对于池昼而言,这不是一段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事。
他突兀的打断:“池昼,不用勉强自己,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夏野顿了顿:“人应该有秘密。”
“无所谓,”池昼眼中多了一丝浅淡的笑意,“我在你面前不需要秘密。”
夏野一时沉默。
令他难以招架的赤忱再度出现,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池昼的温柔。永恒的温柔,绝不咄咄逼人的温柔,池昼对他的纵容如同一片宁静的海洋,在他的面前铺陈开来。
片刻后,属于向导的精神屏障包裹了池昼。
夏野抿着唇,他不知道可以怎样回报这样的赤忱,只好做到一个向导能做的所有事。
池昼身处屏障之中,森冷的声音多了几分温度:
“幻觉是一种很难对抗的精神攻击。并非是有什么东西真的在攻击你,而是……利用了你的痛苦。”
即使是完全没有车流的马路上,池昼仍然习惯性的走在夏野右侧,手臂虚虚搭在他的肩上,呈现出某种保护的姿态。
“它们会提取你的痛苦,你在过去的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会成为它们的武器,它们会将你拖入永不停歇的幻觉,让你认为你还处在那种境地里。”
夏野静静的问:“它们是这样对你的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就如同他每一次听见池昼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是的,但这不重要。”
池昼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安抚性的拍了拍。
夏野的话语里流露出一丝担忧,令他感到慰藉。
夏野固执的摇头:“重要。”
池昼轻笑一声:“重要,但已经过去了。”
“你更重要,”他一本正经的说,故意省去某些词句,平白无故带出几分旖旎气息,“我更担心你。”
他知道夏野的经历,在他不算长的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灰暗的事情,任凭哪一件被提取出来,都很难轻松的应对。
池昼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最清楚看似无痕的精神攻击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在外星生物所制造出的幻境中,时间几乎停滞。
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曾经的战友牺牲,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保护家人的机会,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抓住从指尖溜走的机会,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循环中,他亲手将长刃刺入自己的心脏,用以阻止即将降临的异化。
鲜血染红了“天道”的刀刃,在无穷无尽的审问和测试中,池昼以极端的手段证明了自己确实仍是人类。
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昏黑的天幕中,教堂上的十字架几乎直/插云霄。
几只乌鸦飞过,黑色的羽翼腾空而起,给肃穆的空气染上几分诡谲。
池昼远远看着那扇门,按住了夏野的肩膀:
“夏野,有件事我不得不说。”
夏野点头:“我在听。”
池昼声音很沉,几乎是一字一顿:
“作为人类,即使是已经觉醒的哨兵向导,精神力仍旧远远不如外星生物。”
“精神攻击不是我们和它们的对抗,而是我们和自身的对抗。”
“是我们的痛苦在折磨我们,也是我们的痛苦造就了我们。”
夏野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模样,大多数时候,池昼显得玩世不恭,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在乎。
教堂的尖顶前,池昼注视着他,说:
“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去面对,让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都在嘲笑我生死时速但更新仍在00:18啊
今天我证明我自己
晚上11点35分,我更新了,我不是鸽子!夸我!
*
第49章 049
夏野没有说话。他感受到池昼掌心传来的温度, 有点烫,隔着薄薄的衬衫,传递到他的皮肤。
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思考着池昼话语里的含义。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对他的保护。池昼习惯性的保护所有人, 他是属于联盟的盾,早已习惯作为利刃生活。
但夏野不希望他这样对待自己。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保护。
“池昼。”
漆黑的夜幕中, 他轻声叫着池昼的名字。教堂的尖顶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十字架庄严肃穆,宛若某种亘古不变的象征。
“你不需要这样照顾我。”
夏野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他凝视着池昼的眼睛,格外认真的对他说:“你说过的, 我是你的队友。你能面对的,我同样能面对。”
“我知道, ”池昼低低的笑起来,“我相信你。”
夏野回以困惑的目光。
“我只是很想这样做。”
池昼坦然的说:
“我不希望你受伤。”
夏野感受得到他的真诚,一种温暖的、令人心安的真诚。池昼的眼神毫不躲闪,安静的注视着他, 仿佛在对他说, 不要拒绝。
“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夏野小声回答:
“我是向导,至少精神攻击应该由我承担。”
他不是教条主义。对于书本上的知识,夏野向来持辩证的态度, 只选取自己需要的部分。科研所的报告中显示,向导在抵抗精神攻击时,能力比同等级哨兵更强。起初, 他只是为了追求效率, 认定自己应该执行向导的职责。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但是, 现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却不仅仅是因为职责的范畴。他确实不希望池昼受伤。
对于哨兵而言,失控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过于敏锐的五感令他们的精神世界异常脆弱,有些哨兵只能长期待在静音室,被白噪音环绕,以免失去理智。
作为黑暗哨兵,池昼不需要定期进行精神疏导,跟简飞仰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时,他甚至会充当向导的角色,为他们展开精神屏障。
夏野回忆起上次在龙固镇执行任务时的情景,不禁设想到一种可能。
他问:“池昼,你是不是习惯了自己承受精神攻击?”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刚刚在那条昏暗的楼道里,池昼下意识站在了他的面前,没有丝毫犹豫。这不符合一般哨兵向导组合的作战规律。
唯一的可能,在特别行动部一组,池昼同时承担哨兵和向导的职责,早已养成习惯。
“嗯,你怎么知道?”
池昼显得有些诧异,他很少跟夏野谈起这种事。在越野车上,在他的公寓中,他跟夏野聊过军校的生活,聊过特别行动部的任务,聊过外星污染和联盟所面对的一切,但很少谈起他自己的事。对于谈论自己的过去,池昼一直很不适应。在联盟宣传片中出镜已经足够,再多去谈论未免有些狂妄自大。
“简飞仰他们有自己的搭档,他们比我更需要向导的保护。”
意料之中的回答。
沉郁的晚风中,夏野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微微仰头,固执的对池昼说:“可是你现在有向导了。”
—
池昼只愣了一秒钟,便明白了夏野的意思。
在夏野看来,他们是搭档。作为一组哨兵向导搭档,他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哨兵,而并非只是被他保护。
是他动了心,将私欲混淆。
这不应该。
他是有经验的哨兵,经历过无数次外星生物的入/侵,一直以任务成功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从未受到过情感的影响。
哪怕是在女王的巢穴之中,它为他制造出幻境,一次又一次的面对无法守护的家人和战友,他也不曾动摇过。池昼很清楚自己应该坚守的事物是什么,在任何一次任务中,他都是最冷静的那个人。
除了这一次。
他理应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队伍结构的变化,调整作战的方式,以达到最佳效果,但他却被私欲所困。
“我明白了。”
池昼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确不适合面对以精神攻击为主的外星生物。
“抱歉,”他对夏野说,“是我的失误,我应该尽早调整作战的方式。”
夏野“嗯”了一声,回答道:“你现在是有向导的人了,你要适应。”
他说着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偏偏声线清冷,神情认真,像是完全不懂得人类感情的AI,显现出几分勾人心痒的冷感。
“我会的,”池昼眼中笑意渐浓,一字一顿的说,“那就拜托你了,我的向导。”
—
谈话之间,天色已经变得比之前更为阴沉,远胜过一般的黑夜。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云雾布满了整片天空,一轮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月亮浮现在地平线上,带着隐隐的血色。
血色的月亮与暗沉的天空构成了一副奇景,是其他区域不会出现的景象。
“十二区的月亮一直是这样吗?”
池昼仰头,望着那一轮血月,眉头微皱。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并非他发现了什么。只是长刃“天道”预感到了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一般,在刀鞘中发出一阵长鸣,呼唤着自己的主人。
“不全是这样。”
夏野观察着那一轮月亮。月亮确实与平时不同,它太大了,仿佛离他们极近,近到能看见表面上的环形山,似乎下一秒就会向他们坠.落。
“天幕系统很久以前就失效了,十二区的天气一直不太稳定,但我没见过这样的月亮。”
月亮上的血色渐浓,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过去看看。”
池昼朝着教堂的方向走过去,为防万一,他将普罗米修斯的启动器递给了夏野。
夏野没有拒绝,只是将冰冷的钥匙攥进了手心。
手指触到启动器的时候,他有奇怪的感觉。
回到十二区后,他对机甲的感应似乎更强烈了。
甚至能感受到普罗米修斯的心跳。它明明是池昼的机甲,却与他产生了共鸣。
—
教堂近在眼前。
斑马线上的白漆已经掉光了,露出一块块斑驳泥泞的水泥地。
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过了,浮尘遍布空气,像是一阵浓雾。几只蚂蚁从破败的地面上爬过,显得格外渺小。
夏野跟池昼并肩站在教堂前,打量着这座建筑。
教堂是前几年兴建的建筑,尚未遭受过风雨的侵蚀,本应该光洁如新,却不知为何沾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时间流速跟外界不一样。”
池昼说。他谨慎的看着教堂的外墙,红砖结构的墙壁上已经有了风化的痕迹。为了避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外星生物带入领地,他没有伸手触碰。
“[门]可能在附近。这是一个真正的领地。”
真正的、由高级种外星生物构筑而成的领地,与军校图书馆和公寓楼道里那种具有缺陷的领地完全不同,是可以改变现实世界的真正领地。
夏野说:“十二区可能不止一个外星生物。”
夏野观察着外墙风化的程度,至少二十年,进入教堂前坪后,时间的流速加快了七倍。
“时间控制,”池昼点头,对他的想法表示认可,“不是虚影那种程度能够达到的。”
他们绕到了教堂的背面,朴实的红砖墙面消失了,一栋与刚刚的教堂完全不同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
巴洛克式古典教堂,大量使用高大的石柱和繁复精美的雕花,塑造出肃穆庄严的美感。洁白的石膏塑像勾勒出堕天使的躯体,魔鬼正将手中的十字架插/进他的心脏。只有这颗心脏是红色的,血淋淋的鲜红,在白森森的躯体上格外显眼。
夏野本能的感觉不适。
—
图书馆污染事件之后,他对“心脏”这个意象已经产生了一些排斥。
被制成机器人的少女朝他伸出手,冰冷的精铁手掌中捧着一颗柔软的心脏。他不想再看见这样的画面。
池昼正凝视着那尊石像,他敏锐的察觉到夏野的排斥,问道:“觉得不舒服?”
“嗯,”夏野微微皱眉,“我很讨厌……”
他顿了一下,仰头看着洁白的石像,流畅的下颌线显出几分锋利。
“这种东西。”
夏野说:
“像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
他甚至不想再说出夏博士的名字,连提起来都令他不舒服。
池昼没有追问,他不知道图书馆污染事件中的所有细节,当然包括那颗心脏的事,他知道的部分只是夏野跟他诉说的部分,饶是如此,他知道的也远远比夏野在联盟报告里写出来的更多。那是夏野对他独有的信任。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看它。”
池昼声音冷静,解释道:
“这应该是精神污染的一种。只要有人进入教堂,堕天使石像便会对人施加暗示,会令人觉得……”
他品味着内心的感受。在这种事情上,池昼向来不吝惜自己,会直接以身试探。他最清楚这样做的风险,但很多事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无法摸清其中关窍。
“它在试图感召,让人觉得这是神迹,”池昼冷笑了一声,“它说,我既是神明,也是魔鬼,忠诚于我,向我献出灵魂,我会让你们达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