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华不好去学堂找她,每隔三四日,她让丫头问明了宁安华不忙,并且林如海不在,便来这边,两人闲坐一回,看书作画解闷。
不一时,柳月眉便扶着丫头婆子的手,挺着六个月的肚子来了。
宁安华出至门外迎她,先笑道:“就免了礼数罢。”方携了她的手,一同进来。
两人在东次间坐了,柳月眉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卷画,笑道:“我怎么画都欠些意思,我家那个不理我,少不得请夫人指点指点。”又笑问:“不知林大人给夫人取了字号没有?”
宁安华一面看她的画,自然是好的,只是失于犹豫了,一面笑道:“他还没取呢,竟不知要给我取个什么,这么久了,一个字也不说,怕不是早都忘了。再有,姐姐快别‘夫人’‘夫人’的了,还不嫌牙酸?咱们只称‘你’‘我’就是。”
柳月眉笑道:“是林大人郑重,所以才要谨慎斟酌。”她又道:“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
她又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包裹,打开是几件小衣裳。
她笑说:“这是我家的两个孩子满月、周岁时穿的衣裳,给你拿来,你若愿意,就放在枕下。我知道你是男女都喜欢的,不比别人,听‘女’色变,所以都拿来了。”
宁安华虽然不信这个,还是谢她一片好意,让檀衣立刻拿去卧房,想了想,在她耳边说:“不瞒姐姐,我这几日该来月事的,却没来。”
柳月眉惊喜道:“真的?”
宁安华忙笑道:“求姐姐先别告诉一个人。我且用姐姐的法子两个月,沾一沾姐姐的喜气,再请大夫来。”
柳月眉忙道:“是该如此,你放心,我谁也不说,连我家那个也不告诉他。若知道的人多了,小孩子胆小,就吓跑了。”
她已生养了两个孩子,肚里还怀着一个,见了宁安华这个似乎有孕的新妇,不免说起了“育儿经”。
宁安华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四五十年,第一次要做母亲,其实心里也不太有底。
她上一世在网络上了解到的科学经验,放到现在,有九成都不合时宜。如果这个孩子不是灵体,她的异能并没强大到非灵体的孩子病危也能治好的水平,哪怕用不上,她也宁愿多听些过来人的经验。
这一说起来,不觉就到了下午放学的时辰。
林如海不在家,宁安华本来就要和妹妹一起吃饭的,干脆让把张家的孩子也都接来,留他们吃了晚饭,又闲话一回,才命人好生送回去。
她看柳月眉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扶着娘出了院门,才转身回房。
宁安青也回了东院。
天空中云多无月,只有几颗星星明暗闪烁。
宁安华躺在床上,感觉到枕头比平时高了些。
她起来,掀开枕头一看,枕下放着几件小衣服。
一定是檀衣这丫头自作主张放的。
她想着,把小衣服都放在了林如海的枕头下面。
他才需要多借一借小孩子的喜气。
她盘膝坐好,开始了一整夜的修炼。
按她现在的身体素质,若不格外注意着,怕不是生下这个,不过一年半载又会怀上。
她最多只想要两个孩子,但她还想和林如海亲热以助修炼,那她还是尽早到三级,把生育能力关掉的好。
*
几日后,林家上京的人回来了。
宁安华把黛玉给她绣的荷包戴上,又在匣子里翻了翻,发现林如海没有,不禁笑了起来。
她看过信,没拆黛玉给她父亲的,先写了回信,说林如海正好于前几日出了门,所以不能立刻看信,她已命人把信送去,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想来也不会耽误太久。
等宁安青也写完回信,宁安华也已经把给贾家的年礼备好了,再命人上京送去。
她早和林如海商议了,今年给贾家的年礼比往年减了三成,算是平常亲近些的世交走动。另有一千两,是单独给贾母的孝敬,谢她教养林黛玉。
今年宁家和林家土地铺面的出息也已送来了。
宁安华已经吩咐过,她与宁安青的庄子上,把一应东西都折变成银钱送来即可,铺子上有新鲜玩意倒可以送来些。
所以今年年景虽然平常,她也共入账了三千两出头。
至于林家,除去一年要用的柴炭米面等物,庄子上还送了近两万银子来,把她羡慕得不得了。
这日之后,各家的年礼,还有底下官员和盐商们的孝敬也陆续来了。
宁安华比着往年的礼单,各家年礼都与从前相差不多。至于“孝敬”过多的,她一律退回不收。这也是她与林如海商议好的。
不到十二月,贾家的年礼也送来了,也是比往年少了三成。
贾家年礼从京中出来的时候,林家的年礼才出扬州,因此,这只能是贾家想好了该怎么与林家往来,才如此送的。
宁安华希望这代表贾母已经认清事实,不会再试图对她“又拉又打”了。
入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新年也更近了。
底下人出了一个难题给宁安华:
姨娘们怎么过年?
宁安华思考了三秒,决定把这个难题丢给林如海。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林如海回来了。
他一阵风一样进了院子,把宁安硕都甩在后面。
亲眼看到了气色红润,双眼明亮的宁安华,他才松了一口气。
因屋里都是服侍的人,他又才回来,满身尘土,不敢碰她,只说:“我已经让人去请陈大夫了,让他一个时辰后到。”
就算不是喜脉,诊一诊妹妹平安也好。
宁安华见他无事,就是风尘仆仆,难免有些憔悴,也放下了心。
林如海到净房更衣洗澡。宁安硕进来请安,又不甘心地被檀衣给劝了出去。
宁安华坐在卧房里看账册,摸着“胎气”已经凝实的小腹,专心等林如海洗完澡出来,让陈大夫诊出个喜讯给他。
不到半个时辰,林如海打理干净出来。
宁安华看他头发还湿着,便拿块棉巾要帮他擦干。
林如海忙拦她:“我自己来就是。”
碰到他的手,宁安华竟然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她心中一突。
第31章 情与利
大约是与林如海相处亲密, 气场有些相融,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宁安华就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从她的指尖蜿蜒向上, 缠绕上了她的手腕,又要再继续向上游动。
她当机立断, 用异能包裹住全身, 隔绝邪气的侵袭,先把棉巾递给他, 努力笑得不带一丝异样, 自然地坐下:“表哥这回出门, 有没有遇上什么特别的事?”
林如海回想一番,笑道:“竟没什么事……”
竟没什么事?
看他坐了下来,细思不语, 连头发都不擦了,宁安华只做不知,又换了一块棉巾, 细细给他擦干头发,实则在借机感受他身体上缠绕的阴气源头在何处。
额头正中。
双手双足。
腹部正中。
还有……心口。
宁安华越探查越心惊, 却并不慌乱。
她在末世的时候也见过这种伎俩, 无非就是巫蛊诅咒之术,几千年前就有的东西, 历朝历代的皇室朝廷屡禁不绝,一直传到近代。[注]
末世灵气爆发,生物变异,秩序混乱。在异能者的能力还没有高出普通人太多的初期, 一些拥有巫咒能力的普通人甚至咒死过不在少数的异能者。
但随着异能者们不断升级,在她横死之前, 至少有三年没再听说过异能者死于这种巫咒了。
这个世界有灵气、有灵体,那么也有人会巫咒之术也不奇怪。
林如海的状况,很像被人得知生辰八字,扎了草人,以针刺头部、心口和四肢,日夜诅咒,用邪气侵染他的生命。而且,下咒之人是有真本事的,并不是花架子骗人。
如果她没有发现,大概在一年内,他的生命就会被侵蚀到底。
他的身体会逐渐变得虚弱。
先是大大小小的风寒风热。
接着,他就会病重不起,大夫们或许能诊断出异样,却找不出根源在何处。
最后,等待他的当然就是死亡。
不过,巫咒之术之所以在末世销声匿迹,自然有所道理。
巫蛊诅咒只能从阴暗处下手。若见效快的,一眼就能看出是遭了暗算,若见效慢的,也能被异能者察觉,且都能沿着邪气寻到源头。
而且,如果下咒之人与被咒之人相隔过远,诅咒的效力也会有所减弱。
也就是说,只要给林如海下咒的人不在扬州城内,哪怕“他”相当于三级异能者,宁安华也能将他身上的诅咒拔除。
但探查邪气的源头需要的时间很长,现在并不是时机。
宁安华放下棉巾,拿起梳子,从发尾开始给他梳通头发。
头皮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把林如海从沉思中拽了出来:“妹妹快放下,我来,我来。”
宁安华没问他想到什么了,只笑道:“都快好了,表哥就坐着罢。”
思及她腹中可能有孩子,林如海不敢乱动,怕撞到她,便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他问:“妹妹在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明知他本意是问她的身体有没有事,宁安华却故意理解成他在问家里有没有事,笑道:“还真有几件事。第一件,有几家的孝敬送了太多,我都按你说的没收,退回去了。名单我记下了,你要不要看?”
林如海听她说有事,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
又听她说的是底下孝敬的事,他方把紧握的拳头松开,笑道:“这个不急,我知道是哪几家。没收就好。等陈大夫走了,我再看。我忘了说了,这两个月,辛苦……”
宁安华笑道:“罢了,这些客套话,表哥留给别人说去罢,我懒得听。真要谢我,拿些实在的来。”
林如海忙道:“我给妹妹带了东西,一会儿他们就抬来了。”
这到底是带了多少东西,还得用“抬”这个字?
宁安华暂且按下好奇,又说:“上个月二十五,贾家的年礼到了。比往年少了三成,也没有额外多的。”
林如海顿了顿:“如此也好。”
宁安华不关心他这几秒钟的停顿里有什么含义,继续问:“玉儿的信你看了没有?可回信了?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头借力的手,回头着她,说:“是贾家的老太太,想送贾存周之幼子贾宝玉和其孙贾兰来这里读书,先让玉儿问咱们家方便不方便。”
宁安华放下梳子,在他身后坐好。
林如海迟疑地看着她。
宁安华懂了,笑问:“表哥想答应?”
“当日荣国公还在时,我与贾存周甚是投契,常于闲暇时一处谈诗论文。他不比贾恩侯,为人甚是厚道谦恭,对、对……”林如海斟酌着词句,“对其妹妹也是真心疼护。”
林如海说得不算顺畅,还有许多未尽之语,宁安华却能大概明白他的想法。
从直白的利益上说,贾氏一门双国公府,内里虽然逐渐不堪,对外余威却仍在。
别说贾代善当日在时,就算是如今,两代荣国公的门生故旧在军中朝中也不知凡几。
就像有人对林家下手,宁安华没有怀疑贾家一样。在林如海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贾家不会想彻底与林家翻脸。同理,林家也没必要非把贾家树成敌人。
从情分上说,贾代善和贾母夫妇当年得了他这样一个门第、人品、才貌、家私都无可挑剔的快婿,想必待他比亲儿子也差不多了。
林如海的母亲在他进学之后就去世了,他与贾敏成婚后不久,他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在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贾敏、贾家和林旭、宁父一样,都是他唯有的亲人。
区别只在于,林旭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单纯的、不掺杂质的姑侄情分,而他与贾家的交往,在真情之外,难免夹杂着几分相互利用。
他是一个重情的人。
所以,在贾敏和贾家先后逼迫、算计、意图压服她的时候,他的愤怒是真心的。
如今,贾敏已经去世将近两年,她生前有再多不好,也会随着时间淡化。
何况,用这个时代的眼光看,她几乎是一位完美的女性:大方贤淑,深明礼义,才貌双全。
如果贾敏没有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用病重逼迫她做续弦,她也会真心怀念这位“表嫂”的。
而且,贾敏逼迫她,是为了林黛玉。贾母算计她,是为了林黛玉和贾敏。
更何况,在长达一年九个月的博弈中,贾母最终还是服软退让了。
去年,送林黛玉入京之前,林如海对贾琏的种种为难,都可以说是为了教导他。可林黛玉去了,林如海又重聘娶她,已经是对贾母的回击,是对贾家表态疏远。
现在,贾家算是主动把两家的关系降到了亲密些的世交的程度。
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拒绝亡妻的母亲提出的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会显得有些过分冷漠了。
宁安华略猜了一会林如海的想法,心内又将自己的得失计算完毕,虽看林如海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她也懒得听了,便笑道:“表哥,我听表嫂说过,她在闺中时,与贾员外郎极好。如今你也这么说,想来他必是端方清正之人了。我也知道表哥的难处。只是,我有几句丑话,不大好听,一定要说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