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百骸涌去。
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灵,至少两月才能回。
若父皇驾崩时,他在数百里之外的孝慈县,还不知京中会起多少变化。
月明醉发作的最后几天,人会明显虚弱下来,再过两到三日,才会陷入昏迷长睡。
如果被父皇发现异样,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没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没有任何能废掉他帝位的实证,他只身在外,出一二不测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只剩了他一个亲生的儿子。
他起身,缓缓拜倒:“儿臣遵命。”
压力之下,他灵光闪现:“父皇,儿臣去给母后送灵,六皇弟也该同去。我们兄弟一同给母后跪经祈福,必能使母后之灵安息,也才能尽显母后身后哀荣。”
过了一会,上皇叹道:“你们都去,朕身边就没人了。”
皇上忙道:“儿臣还想求父皇一个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着实禁不得车马颠簸,还请父皇恩准,许江氏留在宫中待产,不必与儿臣同去。儿臣之长子永让已经长成,或可替儿臣尽孝于父皇膝下,替父皇分忧。”
上皇道:“朕记得永让才十四岁?”
皇上忙道:“今日之后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还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为图大计,皇上唯有叩首应是。
他若在外敢起异心,只怕举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儿女送命之时。
皇上再叩首,问:“父皇,儿臣与六皇弟给母后送灵,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该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儿臣愚钝,一应所有军政要事,只好飞马送来交由父皇决断。”
皇上感觉到,上皇的视线似乎在他颈项处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后离世,六宫无主,一应诸事,朕皆交由穆贵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晋穆贵妃为皇贵妃。你与江氏要尊皇贵妃如你母后,你可明白?”
剧烈的耻辱和不甘席卷了皇上全身。
他紧咬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再三叩首领命。
*
从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凤藻宫哭灵。
他回到临敬殿时已近深夜。
罗焰仍在恭候皇上归来,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却令他收起来:“东宫不保险,还是你收着。”
不问原因,罗焰照做了。
看一眼时辰钟,皇上道:“朕七日后离京送灵,你挑一百二十精锐贴身护卫。将罗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护住太妃、皇后和皇子、公主们的安全。”
罗焰领命。
短短两个时辰,皇上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这样的皇上面前有所隐瞒,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犹豫再四,终于问:“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调回来?”
他没有提罗十一的名字。
他赌,皇上早就忘了他调去谁教宁夫人习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显了,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别叫家里空等。”
罗焰应是,恭谨退出。
皇上浑身疲惫,枯坐许久,终究起身,含愧向后面临凤殿去见皇后。
罗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踯躅,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宅,宁安华和往日一样贴紧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梦里出现了两个她既认识、又不认识的人。
——一个癞头跣脚的和尚,和一个跛足蓬头的道士。
和尚对她双手合十,笑问:“女施主可否听我一言?”
第63章 诡异的平和
不到六个时辰前, 宁安华才为自保杀了一个人。
体内毫无力量的空虚感、四肢经络的疼痛和重新回到前世的思考方式,都让她的警觉提升到了非常高的程度。
面前这一僧一道形容邋遢不堪。和尚破衲芒鞋,满头生疮, 道士浑身泥水,乱须蓬发, 不论在什么时代, 都是家长会让孩子远离的对象,却都“骨格不凡, 丰神迥异”, 自带一股高人气质。
就是这一点点如此外表都遮掩不住的不凡, 让宁安华的警惕心愈发高涨。
原著剧情她只记得一小半了。和尚道士似乎没做过什么坏事,不是要度化这个,就是想救那个, 但她亲身经历,书中与现实并不完全相同,或者说, 已经有了很大差异。
她从别的世界来,直接或间接改变了许多事, 谁知这个世界的神仙对她会有什么态度?
而且, 她来了八年多,不管是异能升级, 还是救活林如海这样改变剧情的大事,他们都没出现。
她今天才杀过人,他们就找来了。
或许他们只是想劝她“向善”,少增“杀孽”, 并无恶意。
但不管好话坏话,还是等她养好暗伤, 异能恢复,状态最佳的时候再听吧。
宁安华对和尚弯唇一笑。
和尚一怔。
道士面色微变。
下一瞬,宁安华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和尚:“这位女施主着实谨慎。”
道士:“此世不比她前世。她杀人太多,若不悔改,迟早还要丧命!”
和尚笑道:“纵在前世,她也从未杀过不该杀、可不杀之人,身上又有功德庇佑,倒不必过虑了。”
道士说:“本已近末世[注1],偏又来了此人,真不知是福是祸。”
和尚笑道:“天地之间,一切皆有命数,非你我之力可以强扭矣。她不愿听你我之言,也不必强求。你我还是各干营生去,有大事再见。”
道士笑道:“也罢。”
两个人的身形淡去,转眼就不见踪迹了。
现实中,宁安华睁开了眼睛。
四级异能可以获得别系异能的某些能力。上一世横死之前,她只差一步就能升到四级,已经隐隐摸到了其余属性异能的运用方法,其中就包括精神——或者说灵魂之力。
就算不到四级,异能者的精神力也比常人强许多。一般来说,异能越强,精神力也就越强。
和尚道士的“法力”再高深,毕竟是来到了她的梦里。
方才她赌了一把。赌她“梦”到和尚道士看不见她,他们就真的认为她脱离了这个梦。
她似乎成功了。
也或许是和尚道士知道她没走,只是没有揭穿。
和尚说,她身上有“功德”庇佑,是哪里来的“功德”?[注2]
她这辈子做了很多好事吗?
总不会救活了林如海,也能算功德一件吧?
还是说她上辈子救过的人,还能算这辈子的“功德”?
上一世挣扎生存的五年零七个月,现在想来,漫长得像五十七年。末世确实改变了她很多,却没有让她变成无故滥杀之人。她喜欢这一世的和平,也确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就再拿走一个人的性命。
所以,道士说的话,她只关心一句:
他口中的“末世”又指什么?
宁安华缓缓松开林如海的手臂,想坐起来思考。
但她才把林如海的手轻轻放好,他就醒了。
他迅速但轻声问:“你醒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我压着你了?”
宁安华只好先放下思绪,笑道:“都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表哥睡罢。”
林如海却探她的额头——罗十一说她受惊不小,夜里可能会发烧,所以他一直没敢睡实——又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去方便?”
恢复的异能都用来修补经络破损处,没有余力再平衡身体里的水分,被他一问,宁安华还真觉得渴了:“那就要茶。多谢表哥。”
林如海用极轻的动作扶她坐起来,给她拢好被子,生怕碰疼了她,才披衣下床,倒了半杯温茶:“不够我再去倒。”
他上来,让宁安华半倚着他,一口一口喂她。
喝了一半,宁安华不喝了:“表哥喝不喝?”
林如海两口饮尽,先把茶杯放在床边几上,问:“你身上若疼得厉害,我抱你去……”
就着不算太亮的烛光,宁安华发现,他耳根似乎红了。
她忽然觉得,什么“末世”,什么“天地命数”,她都不必去管。
连一僧一道都“强扭不来”的事,她难道能改变什么?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
就算她以为的那个“末世”来了,她还不能带着……她在意的人,一起活下去吗?
宁安华从被子里抽出手,环住林如海的脖子,笑问:“表哥怎么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这样,林如海颇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再伤着……”
宁安华目光灼灼盯着他,让他的眼神无处可躲。
“表哥,我想要。”
“要……”林如海反应过来,立刻拒绝,“你得养着,怎么能……再说,你还怀着孩子……”
“孩子快四个月了,早就可以了。”宁安华和他脸贴着脸,一声比一声更轻更软,“我是手足有暗伤,又不是那里……表哥轻一点,慢一点就行了……”
……
窗外,北风呼啸着,卷来刺骨的寒冷。
窗内,帐中春意融暖。林如海大○淋○,只觉得轻不得又重不得,不过一○,比平常的三四○还要累上十倍。
妹妹白玉一样的腕子下面,是花样扭绕着的大红缠枝软缎。
他摸着妹妹潮○的脸颊,发狠吻了下去。
……
临凤殿。
江皇后不知道是她的心口更凉,还是殿外的冬风更冷。
分明在几个时辰前,皇上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对皇上失望了。
江皇后大礼拜下:“请陛下放心。”
她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庄重又平稳,毫无颤抖,听来令人安心极了:“妾身会和孩子们一起,等陛下平安归来。”
皇上把所有人——所有妃嫔、所有孩子甚至包括女孩——都留给了上皇。
等皇上一走,他们就全是上皇的刀下肉,俎上鱼。
皇上仅有的兵权只有仪鸾卫。三千仪鸾卫,皇上会带走一千八百人。留下的一千二百人,加上罗、弓二姓里的所有女子,也只有五成能常在宫中,余下六百留在宫外机变。
而上皇手中,光大明宫的禁卫就有三万。
如果上皇铁了心要他们的命,只凭这几个人,他们并无反抗之力。
她能理解皇上为什么这么做。
皇上带走忠顺郡王和满朝文武,上皇手里捏着皇上所有儿女,如此,皇上不敢谋反,上皇也会有所顾忌。
若她是局外人,真要赞一句皇上高明。
可她不是局外人。
她是皇上的发妻。
夫妻十六年,她和皇上生养了四个孩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皇上才过而立,就算她死了,孩子们也都死了,只要皇上能坐稳皇位,何愁没有新后和新的孩子?
上皇确实只剩皇上和忠顺郡王两个亲生的儿子了。但国朝数十载,皇室萧姓血脉并不止上皇一支。
哪怕上皇一个亲儿孙都无,宗室里总能选出一个可担大任的。
这个皇后她做了十一年,没有一天真正高兴过。
凤藻宫那夜之后,因为她也身不由己,只能侍奉太后,不能孝顺太妃,皇上冷了她整整五年。
从那时起,她就不该再抱有什么祈愿。
她该彻底明白,与她结发的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
她不知道皇上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她希望皇上有。
她想让孩子们远离危险。
但她不能问。
她也不会问。
皇上扶起了江皇后,郑重将一枚小令交与她:“你有此令,可以调动宫内所有仪鸾卫。”
江皇后泪光点点,深为动容,却推辞不要:“陛下还是给母妃罢。”
皇上把令牌塞在她手里,环住她的肩坐下:“母妃也有,这是你的。”
江皇后依偎在皇上怀中:“妾身一定会护住母妃平安。”
皇上一下又一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对她的话没有表态。
江皇后垂下眼帘。
……
罗宅。
罗焰无声无息跃上墙头,看见卧房里的灯光仍未熄灭。
一个他已经熟悉了的身影坐在窗前。
她纤弱肩膀上披着的大氅滑下来了一半。她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
他跳下墙,像是才回来一样,敲开了院门。
等他走进屋内,卢氏果然已经迎在门口。
“还有两个时辰入宫,快睡罢。”罗焰洗了手,半推着她进卧房,把她抱在床上,“若我还要晚回,都不必等我。七日后离京送灵,你也要去。你身体一向娇弱,趁这几日好生休息。”
卢芳年仰着脸,看向她高大、冷峻的丈夫,心里又酸又苦,还微微泛起了一丝甜:“我听夫君的。”
她伸手去拉罗焰:“夫君也快睡。”
罗焰握住她的手:“我去洗澡。”
似乎女人都更爱干净。他浑身尘土,还是洗了澡再回来。
卢芳年似乎在一瞬间猛长了胆量,不肯松手:“太晚了,就这么睡,还能多睡两刻钟。”
罗焰把她塞进被子里,给她拉上帐子:“你先睡。”
听着一墙之隔的水声,卢芳年红着脸,抿唇微笑,闭上了眼睛。
*
四更才过,重新入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林如海便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