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如她想象中伤得重。
可她还是觉得愤怒。
这让她想起上一世。让她想起从前许多次,她没能保护好她在意的人时的心情。
上一世的最后一次,她连自己都没有保住。
宁安华端来粥、水和药,亲手喂给林如海喝。
“福海”水底埋着许多冤魂,那“太液池”呢?
大明宫里究竟有过多少枉死的人?
整座京城又有多少?
大周上下又有多少?
聚阵诅咒,她不是知道原理和方法吗?
只取与被诅咒对象相关的怨气,不强加恶咒,不会反噬到她身上。
但她只有三级异能,还是在初阶,距离又远……就算借助“水”的能量,她能聚拢的怨气也不多。
大约只是会让上皇“在关键时刻倒霉”这种程度。
不过,上皇不止她想对付。
略微削减上皇的气运也足够了。
喂林如海吃完了药,宁安华说:“上皇应该真的没想激起民怨。他今日拿出皇子们说话不过托辞,选宫女还是为了他自己。但他大概只想随意选上几百人入宫,我猜,或许是为了再生个皇子?闹成今日这样,就算挽回一二,对他也并无好处,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林如海一笑:“大约是皇上推波助澜,扩大流言……”
在宫门处看见皇上赶来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他敢确认,此事一定为皇上主动出手。
宁安华道:“无风不起浪,若采选使都恪守旨意,又哪里会有‘流言’?”
太监内侍在宫里做奴才,到了宫外都是“天使”,连皇亲国戚都敢敲诈,何况升斗小民。
为了讨上皇的欢心,强抢一两个貌美民女算什么?
他们是没想到,皇上早就等着借此出招。
三十一个太监,对上皇来说,砍就砍了,不算什么。
被打杀的大臣,不过赐其家眷些封号金银,还能算“皇恩浩荡”。
上皇只是受刁奴蒙蔽了而已。
再说,谁还能叫上皇给臣子偿命?
全大人的妻子没了丈夫,得了二百两金子,几十匹绸缎,一个一年能领四百两银子的县君封号、一所宅院,三个儿子都能入国子监读书,对她来说是喜还是悲?
宁安华给林如海轻轻盖好被子:“表哥有了五个月的清闲,打算怎么办?”
还有三个多月就年尾了,这段时间是户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若林如海“忠心侍上”,哪怕在养伤,也可以把公务搬到家里来办。
林宅足够大,就算户部所有官员天天都来,也有地方招待。
林如海微微一笑:“我吐血伤重,奉旨养伤,哪怕想尽忠职守,报效圣恩,过年之前,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宁安华笑问:“表哥竟也有这么想的一日?”
林如海笑叹:“实在是病体不支。”
宁安华明白,笑道:“表哥难得有空,等你好些,我就把松儿交给你了。可别怨我使唤你。不如让松儿搬来和你住?”
他投向皇上之前,皇上默许他拿自己的命去扳倒甄家也就算了。林家已经如此坚定站在皇上这边,皇上的算计里,却还是要让他挨这十几下廷杖,他也难免寒心。
或许皇上还在得意,他出现得及时,又能算赐过林家一桩“圣恩”。
林如海问:“年前我带他读书,年后就让他上学,怎么样?他早些从后宅搬出来也好。这几个月,安硕也不必去国子监了,我亲自教他。”
过了这个年,松儿虚岁四岁,开蒙半年,也该上学了。
宁安华笑道:“那我就省心了。”
她问:“明年秋闱,让不让安硕下场?”
林如海思索一会,笑道:“得看这一年他有多少进益,还有……”
宁安华问:“还有什么?”
林如海道:“得看妹妹想不想让他做今上第一年亲选的进士。”
宁安华:“那还是先看他有多少进益,再谈这事。”
谁知道上皇会哪年死。
她守着林如海,见他睡下了,放松下来,不再强忍,疼得皱眉。
温和的水系异能流进了林如海身体里,没有替他恢复伤口,只替他减弱了些许疼痛。
看他睡得安稳了,宁安华回到立幽堂,先安抚了青儿、黛玉和松儿,又说自己累了,要睡一会,把丫鬟们也打发了出去,让无事千万不要扰她,她要细想一件大事。
檀衣和菊露眼神交流,暗生默契,她只当没看见。
已近冬日,檀衣她们昨日还劝她,该搬回正院过冬了。她舍不得这些水,一直没搬。
正方便她现在施咒。
她盘膝坐好,将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双手结印,灵气聚拢。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身上绝大部分异能离体,沿着立幽堂周围的水缓缓流了出去。
她不知道上皇确切的生辰八字,只知道每年万寿节的日子和上皇所居地点紫宸殿。
所以,为了精准度,她的消耗比一般的诅咒更多。
体内的空虚让她想立刻修炼恢复,但她忍住了。
诅咒从水中跃入了空气里,被消耗了一部分,又从空气里进入了水中。
有丝丝缕缕的怨气缠绕了上去。
又半个时辰后,被壮大的诅咒一跃而出,带着它所能承载的最多怨气,钻入了某个人的身体。
宁安华胸口一痛,险些也吐出一口血,睁开眼睛。
成功了。
但她结出咒印时带了太多负面情绪,所以还是被“龙气”所反噬。
不过,这次没有甄太后那次的十分之一严重。
她修炼了半刻钟,勉强恢复了一些异能,就缓缓躺平,想真的休息一会。
但她听见二姐儿的哭声近了。
檀衣在外请示:“太太,二姑娘哭了有半个时辰了,乳母们都哄不好,我们也哄不好,青姑娘、大姑娘和松哥儿也没法子,请十一先生看过了,十一先生说二姑娘没生病,太太看?”
宁安华一叹:“快抱来我看看。”
这个丫头,真会挑时间给她娘找事。
檀衣应声,不多时,亲自把啼哭不止的二姐儿抱了进来。
宁安华忍着身上的不适,把她的小祖宗接到怀里抱着,轻声笑问:“娘的二姑娘哭什么呀?是想娘了?还是想你爹了?你爹睡觉呢,可没空哄你了,娘陪你玩罢,好不好?”
二姐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两只小手举高,贴在了宁安华脸上。
她睁大乌黑发亮的双眼,不哭了。
檀衣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果然二姑娘是想太太了。”
宁安华却在发怔。
能生发万物的木系异能源源不断流进她体内,治疗着她的暗伤,填补着她过度消耗后的虚弱。
她觉得清凉又温暖,舒服极了。
她握住二姐儿的小手,温柔地把它们从她脸上拿了下去。
好孩子,你再继续,就该娘救你了。
二姐儿似乎明白她的心声,没有再输出异能。
她嘟了嘟嘴,“咯咯”笑了。
宁安华看见,有一滴泪滴在了二姐儿脸上。
是她哭了?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是她哭了。
有多长时间——多少年——她没有掉过眼泪了?
*
这个冬天,宁安华过得很轻松。
林如海在家养伤,一人教导宁安硕和松儿之余,竟然还能分担一半家事。
另一半照旧被黛玉和青儿分走了。
宁安华一件事也不用管,习武之余,干脆加大了修炼强度。
刘御医只在林家半个月,林如海脱离危险后,便回了太医院。
养了三个月,林如海的伤早好了大半,不再妨碍日常生活。但为了“养伤”逼真,他没有搬回来和宁安华一起住。
没有他,宁安华还有二姐儿。
她每晚抱着二姐儿睡,和贴着林如海睡的效果差不太多。
自那日后,二姐儿没再有过任何使用异能的举动。宁安华几次引导,她也懵然不觉,和平常几个月的孩子一样,吃了睡,睡了醒,学坐学爬,似乎从来不知还有异能这回事。
宁安华也只好放弃,还是等她长大懂事,有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一切。
除夕,林如海“养伤”不入宫,宁安华也告假不去。
国孝的最后一天,上皇可以“开恩”“与民同庆”,林家还是守制过年。
一家人没放烟花爆竹,也没吃酒,就置了两桌菜,过了个团圆年。
紫宸殿。
上皇怒不可遏:“又掉了?”
底下太监战战兢兢:“是……赵美人的孩子也……”
天爷!佛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都是这半年多来,宫人们掉的第四个男胎了!
第71章 君夺臣妻
胎儿已经落下, 上皇再生气,孩子也回不到赵美人肚子里。
宫人内侍没照顾好皇嗣,都死有余辜。但三个多月前, 他才砍了三十一个太监,此时再砍几个, 宫里是不少人用, 新提上来的一时用不顺手却麻烦。
再说,还有一个老五虎视眈眈, 正攒着劲儿要把他打成“年老昏聩”“残暴不仁”。
为名声着想, 他竟不能轻易打杀下人。
宫里掉了几个孩子的事, 也不能张扬出去,以免朝臣们议论他昏庸好色。
上皇忍怒挥退太监,叫来太医院院使, 细问了赵美人的脉案和饮食起居。
赵美人原是大明宫粗使宫女。她样貌平平,因年才十七,身体健康, 体质温和,是魏院使亲自确认过的适宜生育, 因此才有幸被抬上龙榻, 服侍上皇。[注]
自被诊出有孕后,赵美人便被挪至一处安静宫室内单独居住, 避免宫人嫉妒暗害。她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内相”戴权亲自挑选送去的,她每日的饮食,也专由上皇膳房负责。
落胎前, 她的身孕已有四个月,魏院使每日亲自带人去诊平安脉, 都胎气稳固,并无异状。
就是这么小心着,她的孩子还是和另外三个男胎、两个尚不辨性别的胎儿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
魏院使自诩医术高明,对赵美人的落胎也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
幸好,这是近一年来没了的第六个孩子。
半年多前,何才人的男胎掉了,他找不出原因,老圣人险些把他打死,他躺足了三个月才能起身,现在还走不利索。
那次之后,再有宫嫔落胎,老圣人纵使发怒,也发不到他身上了。
上皇听魏院使说了半日,只听出了七个字:“还是找不到原因。”
他让魏院使闭嘴滚出去,叫来戴权。
饶是服侍了上皇有五十多年的戴权,此时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可能不太稳当。
他把身体弓得极低,赔笑道:“陛下,奴才在。”
上几回宫嫔小产,上皇都让多抬几个宫人过来侍寝。他早已备好十人,都是去年从民间选回来的美人,在宫中养了几个月,已知规矩,清秀浓艳,全看上皇想要什么样的。
上皇却没令抬人,命:“叫监正来。”
戴权一顿。
上皇终于想到星宿风水上了?
倒省了他提。
他又赔笑退出去,亲自到钦天监叫来监正。
监正几乎五体投地:“参见陛下。”
上皇问:“宫中子嗣不利,是何方所扰?”
——是否与东宫有关?
监正跪答:“回陛下,近月并无星宿不利。”
上皇冷哼:“你——敢欺君?”
监正以脸贴地,声音发颤:“回陛下,臣万万不敢欺君!近月星象的确毫无异样!钦天监诸人都可为臣作证!”
上皇许久无声,冷冷打量着监正。
他问:“那宫中子嗣为何皆不能落地?”
监正忙道:“请陛下许臣回监内推演。”
上皇命:“速去!”
监正叩首,从冰凉的水磨石砖地上爬起来,缓缓退至殿外,才疾步跑回钦天监。
戴权在殿内劝道:“依奴才的微浅见识,都是她们命贱没福,才生不出陛下的孩子。”
上皇闭目问:“难道还要广开选秀,再让他们死谏一回?”
戴权赔笑:“陛下是九五至尊,选秀本就是天家规矩,陛下不选,不愿劳民伤财,是陛下仁德。”
他笑道:“陛下喜欢谁家女子,给个封号叫进宫里,谁家还敢不送?”
上皇睁开眼睛,看了戴权一眼,未置可否。
戴权也未再多说,只令小内侍进来给上皇捶腿揉肩。
大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的监正回来求见。
上皇令他进来,挥退众人,只留戴权。
监正跪下,不敢起身便禀明:“陛下,臣已算出,宫中子嗣应在京城正北方向,似是、似是与凤位相关。”
“凤位?”上皇品了品这两个字,“难道是说皇后无德,有伤皇嗣?”
也好,先废皇后,再废皇帝。
监正忙叩首道:“请陛下容臣直言,皇后……凤位不正,只属偏凤,皇嗣与正凤相关。”
上皇面色一变。
甄氏?
还是说他该再立皇后,新后能生皇嗣?
但他正是不想让幼子的母族过显,才只幸宫女和民间女子。
他再问监正,监正应答不出,还要回去再算。
上皇虽不耐烦,也只能让他再去。
期间,忠顺亲王入宫请安。
上皇心烦不见,忠顺亲王便在殿外叩首,方往后宫见皇贵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