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远看的时间有些长。
菊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太太?”
宁安华收回目光:“走罢。”
林如海真吃亏,大不了……她替他报复回去。
……
雁羽山离承平行宫有三四刻钟路程。
夏末初秋,天空飘着几朵厚云,路旁野花倦放,残蝶慢舞,山上树木的深绿中已被染上浅黄浅红。
到了山脚,宁安华下马,扶卢芳年下车:“你腰腿若疼,我扶着你走。”
昨天她教了半日卢芳年骑马。新手学骑马,第二日必会腰酸腿疼乃至浑身酸疼,卢芳年身体娇弱,只会比常人反应更大。
卢芳年两颊微红,低声笑道:“上午人多,不好说这话,昨晚……夫君替我按过了,还上了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宁安华捏了捏她的上臂,看她没皱眉喊疼,果然是好了,便留下禁卫、内侍各两人在这里看守车马,与卢芳年带剩下的人慢慢上山。
虽然想找天材地宝,宁安华却并不心急。她只管一路慢行,看看树叶深浅,找一找溪流经处,缓缓放出异能感知这片土地。
人烟稀少,树木繁茂之处,天地灵气的浓度比人烟稠密处高上不少。
在这样的环境中,宁安华越走越觉得身心舒畅,丝毫不觉得疲惫。
但走了半个多时辰的上山路,不仅卢芳年和两个丫鬟走不动了,菊露、寒燕和几个内侍、两家的男仆也稍有些体力不支。
正到一处稍开阔的平地,宁安华便令铺上毛毡坐垫,让卢芳年等歇脚。
随行众人自带的有水有点心,不必再去找食水。
宁安华便道:“我去那边看看,两刻钟就回来。”
卢芳年轻轻擦拭额角的汗,努力把气喘匀:“夫人请去,我等着夫人。”
宁安华要走,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类似的感觉,上一世有危险在附近时,常出现在她心头。
但她已经用异能探查清楚了,他们周边,至少五十丈内没有猛兽蛇虫。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跟上来的禁卫和内侍们。
六个禁卫互相看了几眼,领头的一个起身笑道:“我等奉命护卫两位夫人安全,还请夫人带上几人同去。”
宁安华假做思索,看着内侍们说:“也好。你们都分一半跟着我罢。”
三个禁卫、三个内侍跟在宁安华身后。
宁安华浑身并不紧绷,手中却早已凝聚了足够瞬间杀死他们六人的异能。
上山是两个禁卫在前开路,四个禁卫殿后,他们若是想杀了她和卢芳年,路上有很多机会,不必非要等到现在。
而以她们的身份,活着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她和卢芳年分开,或许会引诱他们下手,方便她搞清楚他们的目的。
这样做会让菊露、寒燕和魏树等人也陷入危险。
他们会留下卢芳年的命,却不会顾及几个丫鬟仆人的命。
但不这样做,仅凭手中的刀和背上的弓箭,不用异能,她没办法瞬间杀死所有人。
她也还不清楚“敌人”的具体范围,是否包括内侍。
禁卫是大周军队中的精锐,又是被专门派来抓人的,只要给他们一丝机会,他们就可能会多杀一个人,或挟持什么人来威胁她。
她只能和上一世一样,选择最优解。
何况,似乎罗焰对卢芳年并不是毫无保护。
罗家跟随的四个男仆虽然伪装得很好,但她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
宁安华停在一处溪水边。
看见一块晶莹圆润的卵石,她弯腰俯身去捡。
身后有三声刀刃划过空气,没入血肉割断骨头的声音。
不是朝她来的。
宁安华直起身回头。
一滴鲜血溅在她眉尾。
禁卫们的刀侧,成股的血正流下去。
面前的秋草上,三个小内侍身首异处。
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眼睛惊恐地瞪着,嘴唇、鼻尖、双颊、额头、鬓角、发髻都沾染了泥土。
宁安华把卵石放在怀里,抽刀出鞘,异能均匀覆在刀刃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在意三个禁卫兴奋、得意、不屑、好奇、戏谑的笑。
几息过后。
地上多了三个脑袋和三个胸口洞穿的无头尸体。
宁安华奔回菊露、寒燕和卢芳年所在的地方。
她用异能隔绝了身上的血腥气,悄无声息藏在树后。
大概是留下的人多,除了另外三个内侍,还有林家、罗家共八个男仆,为了稳妥,这里的三个禁卫并没动手。
宁安华取下弓,搭上两支箭,又去掉一支,拉满弓,放手。
有仪鸾卫在,她没必要暴露太多。
箭羽尖啸着穿透空气。
箭矢深深钉入一个禁卫的眉心正中。
听到几声尖叫,卢芳年转身,才惊恐地发现有一个禁卫已中箭倒地。
箭头已经看不见了。
沿着箭杆,他鼻梁额头开裂,有红白相间的液体滴落下来。
只看了一眼,卢芳年就忍不住低头干呕。
仅剩的两个禁卫立时抽刀,大喝:“是谁?”
回应他们的只有身旁的惊呼抽泣,和树叶轻轻摇动的声音。
两个禁卫互成阵势,缓缓走向宁安华所在的方向。
宁安华看见,罗家的四个男仆都摸向自己的腰后、袖间和靴子处。
这些是能藏短刃的地方。
她反手握刀从树后出来,毫不遮掩自己满身满脸的血:“禁卫欲杀我,拿下!”
罗家四个“男仆”不再掩饰,皆抽出短匕,一跃上前。
宁安华亦横刀跃起。
在被活捉的前一秒,两个禁卫咬碎了口中的什么东西。
罗家“男仆”屈膝压在他们身上,掰开他们的嘴,试探着喂进去几粒药丸,但为时已晚。
两人抽搐一会,终究气绝身亡。
四个“男仆”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起身对宁安华抱拳:“宁夫人……”
宁安华抬手:“不必向我回禀什么,速速下山找你们大人要紧。随我去的三个内侍已身丧另外三个禁卫之手,六人的尸首都在我去的方向约两里处一条溪边,你们也可去查看。”
她放下系起来的广袖擦脸上的血:“你们夫人有我,尽可放心。”
四人商议几句,还是那人道:“宁夫人,我等两人去查验尸首,两人先下山探路去找我们大人,我们夫人,只能先托给您了。”
宁安华:“去罢。”
山下还有两个禁卫,有九成九的可能是和这六人一起的。
皇上不像失心疯了,那就是禁卫出了问题。
仪鸾卫可能也有问题。
她觉得危险远没有结束。
现在,她只信自己。
她想起一事,叫住和她说话的那个:“一个半时辰前,我看见我家大人和你们大人沿通白河向西北方向去了。”
那人思索了一下:“可出宫门时,小人并没瞧见指挥大人。”
宁安华:“那就是我比你厉害,所以,我看见了,你没看见。”
那人看了一眼死在她箭下,脑壳开裂的那个禁卫,没再说什么,抱拳一礼,和另一人下山去了。
卢芳年缓步上前:“夫人……你没受伤罢?”
“我没事。”宁安华把袖子又绑起来,“还有水吗?让我洗洗脸。”
渐干的血液黏腻,把身上打理干净,行动会更方便。
不能用异能洗掉,真是麻烦。
“有,有。”卢芳年忙说,“快拿水!”
她的两个丫鬟忙捧过水袋。
菊露和寒燕从包袱里翻出干净的衣裳:“太太要换吗?”
魏树忙道:“我们替太太守着。”他忙招呼林家另外三人把尸体拖走。
宁安华让他们等等,先补了刀。
还活着的三个内侍也忙站在各个方向背过身去,张开袖子替宁安华挡住。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起来了。
风吹得树枝摇动起来。
天地间灵气变得紊乱。
宁安华迅速洗了脸和脖子,换上干净衣裳,把卵石仍旧放在怀里,看魏树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再耽搁,立刻带人下山。
卢芳年还没休息好就又受了惊吓,有丫鬟扶着还走得磕磕绊绊。
看她的两个丫鬟也不太中用,宁安华索性自己扶着她走,承担了她一多半重量。
菊露和寒燕分别扶着卢芳年的两个丫鬟,整体行动速度顿时快了不少。
但离山脚还有不到两里处,变故陡生。
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土地寸寸开裂。
卢芳年脚下一空。
第94章 救命之恩
一日前。
清晨。
诸女眷昨日黄昏赶至承平行宫, 在行宫宿处修整一夜后,前往蓬莱殿参见皇上。
承平行宫坐东北,朝西南, 蓬莱殿西南正门大开,随驾众臣已提早前来, 于殿侧侍立等候。
殿内有数百禁卫和仪鸾卫带刀护卫。
禁卫大统领蒋庆带刀立于阶下, 罗焰带刀立于皇上身侧。
晨光半明,天空由深蓝转为碧蓝。
两个太监在前引路, 众诰命和各家女儿排成两列拾级而上。
清熙郡君宁氏走在最前。
护卫圣上需身形笔直, 耳听六路, 目视前方,罗焰没有办法不看向宁夫人。
风华绝代,清艳不可方物的宁夫人。
能看穿他, 他却看不懂的宁夫人。
气势外放时,能死死压制住他的宁夫人。
明知他的妄想,还能毫不在意他的宁夫人。
——随便什么举动, 都会轻易牵动他心的宁夫人。
察觉到林大人警告的视线看了过来,罗焰微微垂下眼帘。
六年了。
他只近距离见过宁夫人那一次。
只一次, 就让他再也无法平和地欣赏夜空。
他会不由自主去观察月色, 回忆是否与那日的相同。
众女眷入殿,站定行礼, 皇上令陈格代为垂询勉励。
罗焰能确定,宁夫人知道他在看她。
连一滴水落入深潭都能荡起轻微的波动,可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甚至激不起任何涟漪。
罗焰心中嘲意升起。
这大概就是人性本贱。
越是得不到、碰不到的人, 就越是在意。
就越是断不掉妄念。
罗焰以为他能克制住。
但,就像六年过去了, 他都没能忘记那日的月色一样,接下来的一整日加一个上午,宁夫人一直和卢氏在一处,教卢氏骑马,教卢氏挽弓,和卢氏相处亲热说笑无忌,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飘向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不过是随驾行猎返回时偶尔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目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落在林大人眼中,想必他每一次望过去,真正看的是谁,林大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中午领宴后,他孤身离开皇上,还没有决定好往哪个方向游荡两个时辰时,林大人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到了他身边,他并不意外。
他只是好奇,林大人想对他说什么?
宁夫人和她的丈夫是多么恩爱,这些年从罗十一不断地明示暗示里,他早就听够了。
不想从林大人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他们夫妻情深的话语,他只能先开口:“这是在行宫,不在朝堂上,林大人是想和我比武切磋?”
这话说出来,他已经输了。但他还是要说。
林如海一笑,泰然自若,气定神闲:“林某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罗指挥勇冠三军,某所不能及也,不敢与指挥相较。”
罗焰深深看了一眼林如海。
从前他觉得男人的相貌无用,但容貌好到林大人这种程度,想必就算是宁夫人,也不会毫无心动。
他语气微嘲:“林大人随陛下急行军,一日赶至行宫还不觉疲累,都能算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只怕满朝文臣里都没有几个强健男子了。”
皇上离京未乘车轿,是与禁卫前锋一同快马赶至承平行宫,仅用时一天。
武将皆随皇上急行军。文臣和各家子侄中自觉力壮可以支撑的,也皆被编入队伍,随御驾同行。
所有文臣中,最后还能保持不掉队的,只有三人。
林大人、吴学士和宁小翰林。
而不算长的休息过后,还能精神抖擞出现在御前,随皇上行猎了一整日的,就只有林大人一人。
这点路程对罗焰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没有忘记,六年前林大人的身体是何等破败不堪。
当时,他诊断林大人能在两年内就京任,若调养得宜,五年后或许还能再出外任。
现在,六年过去,林大人的身体简直好到能去领兵。
他替皇上详细调查过林大人。
和宁夫人成婚之前,林大人的骑射仅为中等偏下水平,不会武艺,捉个活雁还要向衙门借人。
林大人也并不好习武骑射。
这几年在公事繁忙之余,林大人还不畏辛苦,见缝插针地和十一勤勉习武,是为了不负圣上赐下习武先生的恩德,还是为了讨好于宁夫人?
原来,做宁夫人的丈夫,也要如此行事,才能保得“恩爱”。
罗焰心中闪过一阵快意。
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
林如海握鞭的手抬起,指向远处:“难得清闲,某陪指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