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二楼安静异常,站着的四人虽然都很熟络了,但竟无人打破这份沉默。
蓝熹微望着魏无羡,生出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脑海里浮现出在玄武洞,最后见他的画面。
两张脸慢慢重合,轻而易举就能瞧出变化。
他瘦了很多,精致眉宇更甚立体,勾勒脸庞的线条也利落分明不少,可不止是五官,最明显变化的,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
冷厉、孤独。
这是蓝熹微从未在魏无羡身上察觉出来的东西,也是她从没想过会在魏无羡身上展露出来的东西。
三个月的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迎着久违的莹亮星眸,魏无羡下意识地垂眸,蓦地记起一件事。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无数次的绝望,无数次的想要就此沉沦,是这双眼眸将他拉了回来,是一遍又一遍响起的清越声音让他清醒。
“魏婴。”
“魏婴。”
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在此刻,他却不敢看她。
“你的剑。”
阵风袭来,魏无羡没有犹豫,举手接住了江澄扔过来的随便,长眸划过黯然,抬眼之际却已平和如初。
“谢了。”
“臭小子,这三个月你跑哪儿去了?”说着说着,江澄朝他走去,伸手拍了他一掌,语气动作都不算友善,但神情却难得染了喜色。
魏无羡一愣,覆上他拍过的胸口,轻笑出声:“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这声轻笑冲淡了尴尬的气氛,也让江澄后怕起来,他用力抱了魏无羡一会儿,才松开手,说起了正事:“这三个月我怕极了,前些日子,偷袭不夜天教化司时,他们...他们说你被扔进了乱葬岗。”
魏无羡挑眉,没急着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我要是被扔进乱葬岗的话,我还能活着坐在这儿?”
“那倒是,被扔进去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江澄点了点头,继而问道,“那他们把你抓去哪儿了?夷陵还是不夜天城?还有你是怎么出来的?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嘴角浅笑一滞,魏无羡斟酌道:“是吗?我变了吗?”
“也...也没有吧......”江澄倒没有多说,还是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不过这三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前些日子,我、蓝三小姐、蓝二公子夜袭围杀温逐流,结果被人抢了先,没想到会是你,那些符纂也是你改的?”
魏无羡别开视线,看了眼手中一直未放的黑笛,才低声答道:“如果我说,我逃命途中进了一个洞穴,那个洞穴有个世外高人留下来的绝密典籍,出去之后就能大杀四方,你信不信?”
江澄白他一眼:“得了吧你,传奇画本看多了吧?哪有那么多高人?遍地都是秘籍?”
魏无羡笑嘻嘻回他:“你看,说了你又不信。剩下的,我回去慢慢跟你说。”
“也好,以后再说。”江澄瞥了一眼蓝熹微与蓝忘机,猜到魏无羡许是有话不便在外人跟前说,话锋一转,“没死也不早点回来。”
“我这不是刚出来吗?”魏无羡摆摆手,“听说你和师姐一切安好,你一边忙着重建云梦江氏,一边组盟参战,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江澄神色有几分动容,佯怒道:“赶紧把你那破剑收好,我就等你回来赶紧拿走,我可不想整天带着两把剑,天天被人问东问西的。”
蓝熹微静静地看着他们俩,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思潮腾涌。
她听得出,魏无羡的回答避重就轻,也大致能确认夷陵监察寮的符纂,是他所改,可与此同时,她清晰的感受到心口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
他无视着她的存在,漠然的态度,仿佛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蓝忘机离她最近,看她微微颤动着的广袖,又看向没往这儿多看一眼的魏无羡,冷声道:“魏婴。”
此时,魏无羡才向他们望来,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含光君...蓝三小姐。”
恭恭敬敬的,比初见时还要疏离。
蓝熹微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话,脸色越发苍白。
“沿路追杀温氏门生的人,是不是你?”蓝忘机眸光一沉,连带声音都比平日冷冽三分。
“是又如何?”魏无羡答得轻巧,好似蓝忘机所说的事,只是件不打紧的小事。
蓝忘机紧盯着魏无羡,他如今想问个所以然,并非全然为了蓝熹微,从姑苏听学到岐山听训,这么久的时间,在他看来,他与魏无羡已是朋友。
因是朋友,所以才会担心。
他继续问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杀了他们?”
魏无羡微微转身,不经意扫过一张绝艳无双的脸,想说的话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江澄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却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便道:“蓝二公子,你什么意思?”
“你为何弃了剑道,改修他途?”蓝忘机被魏无羡不以为意的样子惹恼,“回答!”
话音刚落,臂上忽而一紧。他回头,蓝熹微站在他右后方,却是用右手在拉他,旋即想到什么,眉峰紧拢。
“我要是不回答......”魏无羡顿住,睨了一眼蓝忘机臂上的素手,莫名不悦起来,“会怎么样?”
“岐山一别,已三月有余,二哥惦念同袍之谊,魏...魏公子何必有所隐瞒?”蓝熹微往前一步,旖旎眉眼间瞧不出什么情绪。
魏无羡身子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以往叫他“魏公子”时,都是在打趣揶揄,而此刻的这句“魏公子”,只是世家子弟之间的普通寒暄,刺耳得很。
心里骤然烦闷,魏无羡冷哼一声:“我说了你们又不信,具体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那就回姑苏,慢慢说明白。”蓝忘机下颌紧绷,浅眸蕴着愠怒。
除了魏无羡,剩余三人中,怕是只有江澄没觉察出魏无羡身上突增的邪气,亦或是云梦随性恣意的家规使然,让他并不太纠结于此。
但蓝忘机与蓝熹微自幼听清心宁神的乐曲,对邪煞之气,比其他世家子弟更为敏感。
从屋檐亲眼所见魏无羡以笛音召邪祟,到现下他始终避而不谈,两人心中已有定夺。
“姑苏?你是说那个戒规三千多条的地方?”魏无羡回神,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去,我更喜欢云梦。”
“魏婴,你不要故作玩笑。”言罢,蓝忘机眸光愈加犀利,作势就要往前,却被江澄打断——
“蓝二公子。”江澄戒备地看着蓝忘机,“魏无羡既然回来了,有些话他想说便说,何必如此不近人情?”
魏无羡转起黑笛,叹息道:“蓝湛啊,你究竟想干什么?”
“二哥所说何事,究竟为何,你当真不知吗?”蓝熹微敛眸站在蓝忘机身侧。
轻扬的尾音犹如千钧重的石块,压在了魏无羡心口,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开口。
“改修邪道,损身,也损心性。”说到这儿,蓝熹微抬眸望向魏无羡,声音有些艰涩,“魏婴,不要想得太轻松。”
终归还是觉得他成了邪魔歪道是吗?
魏无羡讪笑,侧身不再看她,声音覆了霜雪一般:“邪道?蓝三小姐,我非摄取他人灵识,又怎么算是邪道呢?我用的是符咒,习的是音律,这也算邪道吗?就算这也是邪道,损不损身、损多少?我最清楚。至于心性,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更何况......”他漫不经心地回身,越过江澄,信步走到蓝熹微面前,“我心性如何,旁人怎么会知道,又关旁人什么事?”
魏无羡看着星眸中的光渐渐暗淡,直至彻底消失,心尖像似被针扎了,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魏无羡!”蓝忘机怒道,一把推开魏无羡,挡在蓝熹微身前,手中避尘铮铮作响。
三个月的时间里,蓝熹微一边失眠,一边还得四处奔波,这种情况下,还分出心神去打听魏无羡的下落。
她的煎熬与害怕,蓝忘机看得心疼不已。
而现在,魏无羡说的这些话,他甚至不敢想,蓝熹微听了之后,该有多难受?
第40章 无月 深深浅浅的墨蓝颜色晕染着整片天……
“蓝忘机,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过不去是吗?”魏无羡强压着心间翻涌情绪,沉声道,“当真以为我不会反抗吗?”
蓝忘机看着他,眸中怒意更浓。
“蓝二公子,蓝三小姐,如今温乱未除,正是急需战力的时候,姑苏蓝氏的手又何必伸得太长?”江澄上前一步,又道,“容江某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要追究,也轮不到姑苏蓝氏插手,他跟谁走也不会跟你们走。”
蓝熹微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在玄武洞断了的肋骨,尚未好全,不然为什么胸口疼得这么厉害?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
她喜欢魏无羡,而他大抵是不喜欢她的。
但那些曾流露的关心,眉目间曾蕴着的温柔,又算什么呢?都是在骗她吗?如今阔别三月,便是骗也不愿骗了吗?
“江澄公子,蓝二公子!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饶了我!”角落里的温晁,挣扎着朝四人爬来。
温逐流已死,他想要活命,除了求饶别无他法。可江澄与魏无羡瞧他过来,眼里皆是寒光恨意。
温晁急了,又仰头去看一旁站着的蓝忘机与蓝熹微,蓝忘机此刻全身都散发着冰冷之息,一副怒极了的样子,能帮他的,好像只有一人了。
“蓝三小姐,我求求你......”还未触到月白裙裾,温晁猛地被人踹翻在地。
魏无羡侧首盯着温晁,神情阴鸷狠厉,声音倒是缓了不少:“蓝二公子,这是我们云梦江氏的家事,您与令妹请回吧。”
闻言,蓝忘机没有犹豫,转身拉住蓝熹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直到两道白影完全看不见了,魏无羡才抬眸望向楼梯口,瞳孔紧缩,负于身后的手在颤抖。
她被蓝忘机牵着下楼的刹那,他差点就要忍不住上去拦住她,告诉她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告诉她,这三个月,他很想她。
可是不行,他不敢赌,不敢赌她的真心,也不敢赌他新修的道法会不会伤害到她。
有些路,他一人走就够了。
魏无羡闭了闭眼,再睁眸时,眼底已染了令人战栗的森然,他看着趴在地上的温晁,唇畔映现一个阴冷笑容。
去扯她的衣角,还真是活腻了啊。
......
走到长街一隅,蓝忘机停了脚步,回头看向蓝熹微,她眼神涣散,呆呆地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是真的伤了心。
蓝忘机眉宇拢起,拿起她的左手,将她握拳的手打开,动作又轻又缓。
如他所料,雪白柔嫩的掌心上,有几道月牙状的新鲜伤口,比之前任何一次他所见的痕迹都要深。
俊雅如玉的脸上浮现心疼,蓝忘机指尖一动,蓝光掠过掌心。到这时,蓝熹微才稍稍有所反应。
星眸眨了眨,她看着掌心渐渐愈合的血痕,思绪随之明朗起来。
走神之际,她恍恍惚惚想通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有关魏无羡的一些事,她也是真被魏无羡的言语伤到了,才忽略掉了许多细节。
魏无羡为何对这三个月去了哪里避而不谈?又为什么弃了正统剑道去修音律符咒?他虽然非江氏嫡子,但也应当没机会学到这种招邪的法术。
即使他...不喜欢自己,语气也不该那么冲的,他是在故意疏远他们,亦或是在怕他们看出什么来。
“还疼吗?”蓝忘机柔声询问。
心中生出暖意,蓝熹微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示意他自己没事。
蓝忘机叹息,伸手揽住眼前的人,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脊背,轻声开口:“熹微,我在。”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蓝熹微霎时红了眼眸,清泪划过嘴角,笑意慢慢变得苦涩,她哑声道:“二哥,其实那天的话,我没有说完。”
蓝忘机一愣,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我喜欢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所以就算魏无羡不喜欢自己,她也还是喜欢他。
只不过,她的喜欢,成了她一个人的缱绻心事。
......
岐山温氏家徽为太阳,这场由百家联盟讨伐温氏的战役,暨称之为“射日之征”。夷陵监察寮的废灭,也将射日之征推向尾声。
清河处于岐山脚下,因此,不净世也成了决战前,众人议事与休憩之所。
魏无羡与江澄先回了趟云梦,祭拜完江枫眠虞紫鸢后,两人才赶到清河去找江厌离。
到底是近乡情怯,以至于和江厌离坐在屋内聊天时,魏无羡都觉得有些不真切。
江厌离端详着魏无羡消瘦的面庞,喜极而泣地道:“阿羡,你瘦了。”
“师姐,你也瘦了。”魏无羡喉头一哽,长眸雾气氤氲。
“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啊?”江厌离定定地看着他,神情尽是担忧与关怀。
身子僵住,魏无羡默然半晌,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江厌离,抿唇道:“师姐,无论我去了多远,再也不会走了,我答应过你、江澄,还有我,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饶是坐在旁侧的江澄,听了这几句话都不禁落泪。
这几个月来,变故丛生,从云梦的惨祸,到魏无羡的失踪,他们已失去太多,也更知道三人能一辈子不分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