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还是江澄,却也是云梦江氏的新任家主,莲花坞的新主人。
“好好护着江澄,死也要护着他,听到没有!”
耳畔回响起虞紫鸢嘱咐他的最后一句话。
魏无羡望了眼湛蓝天际,骤然一笑。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无论失去了什么,他终是做到了,无愧于江澄,无愧于江氏,也无愧于心。
莲花坞重建后,世家发来的拜帖数不胜数,弟子们日常起居生活需安排妥当,诸多琐事接踵而至。
江澄初任家主,分身乏术,便让魏无羡多看着点,可七天内,弟子去找他,他却时时不在莲花坞中,到头来还是只能找上了正在严苛训练弟子的江澄。
“又不在?他不会又到城中去了吧?”江澄看着弟子难为情的神色,心里就已明了答案,正欲发火。
“阿澄。”江厌离闻讯赶来,温声化解僵局,“我一会儿过去,你先去斟茶,别怠慢了客人。”
弟子得了命令,连忙告退。
江厌离握着江澄的手,慢慢劝道:“阿澄,一切都不同了,他或许......还不习惯吧。”
一听这话,江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嗤一声:“他不习惯?我还不习惯呢!我看他就是自己在家里野惯了,还说要助我振兴江氏,我看他根本没这个心思。”
看着拂袖转身的江澄,江厌离眉心紧缩。这几日以来,就连她见到魏无羡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虽然少年时他也爱去城里玩,但不会这么放肆。
莲花坞仿佛成了他落脚的客栈。
而此刻的魏无羡,对江厌离的忧心一无所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上饮酒,垂眸望向熙熙攘攘的集市。
分明是在白日,脑海里却不受控制的浮现藏青天幕下的另一个集市,那时他掌间抓着的,不是酒壶,是一截凝如霜雪的皓腕。
在他身侧的,是蓝熹微。
不知道蓝忘机有没有把解酒汤给她喂下去,也不知道他特意托江厌离给她熬的白粥,她喝没喝。
返回云梦时,也是这样的时辰,却不见她醒来。
魏无羡喝下最后一口酒,目光不经意掠过街道,微微一顿,站在高声吆喝的小贩摊前的人,竟是蓝曦臣。
“哟,泽芜君,这么巧啊!”
蓝曦臣循声看来,嘴角轻扬:“原来是魏公子啊。”
“泽芜君怎么有空来云梦了?”魏无羡也笑了,举了举手中酒壶,“不急的话...上来喝一杯?”
见状,蓝曦臣哑然失笑。
“哦...我忘了,你们蓝氏不能饮酒......”魏无羡面露歉意,正想从窗口一跃而下,却听蓝曦臣含笑的声音传入耳内。
“无妨。”
酒肆内的老板与魏无羡相识,又见他身后的蓝曦臣气度雍容,便给他们俩安排在了二楼的雅间。
本以为蓝曦臣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可瞧他从容喝下两杯酒水,浅眸依旧澄清时,魏无羡忍不住感慨道:“泽芜君,好酒量啊,合着你们三兄妹里,就蓝湛一杯倒啊!”
蓝曦臣放下酒杯,笑着解释:“其实我是用金丹化去了酒力,实际上不算饮酒。”
“厉害果然还是泽芜君厉害啊!”魏无羡嬉皮笑脸地看着蓝曦臣,“看来三兄妹里,只有蓝泱能饮酒。”
一提蓝熹微,长眸里笑意不禁更浓,他顺着自己的话,问出了心中想问:“对了,泽芜君,蓝泱酒醒后,难受吗?”
“多亏魏公子送来的解酒汤,忘机喂她服下后,醒来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此次前来云梦,她也让我向魏公子与江姑娘道一声谢。”蓝曦臣语调温和。
“她没事就好。”魏无羡摆摆手,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旋即又想到蓝曦臣来云梦的目的,疑惑出声,“不过泽芜君啊,这除怨这种事情,蓝湛平日不是最感兴趣吗?他怎么没有来啊?”
蓝曦臣听他问起蓝忘机,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峰:“他与熹微被叔父留在家里,重新制定家规了。”
魏无羡一噎,险些被酒水呛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蓝曦臣,讶然道:“三千多条家规,泽芜君,那他们岂不是三年都下不了山了?”
蓝曦臣不置可否。
“算了,反正我最近闲来无事,过几日,我跟你去云深不知处看看他们,想当年,还是蓝湛在藏书阁监督我抄的家规,要不是蓝泱帮我......”
话未说完,魏无羡瞬间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正想着如何绕过这一话茬,却听蓝曦臣开了口。
“魏公子若来姑苏,可以听听熹微新习的几首琴曲。”
捏着酒杯的指尖一顿,魏无羡正色道:“她真的开始修习古琴了?”
“蓝氏的几首古曲,以琴奏之,清心凝神效用最佳,回云深不知处后,她便在屋里精研古琴。”
蓝曦臣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魏无羡,继而道:“熹微儿时身子骨虽羸弱,叔父却并不因此对她放松,有时对她的要求,比我与忘机更甚严苛,她什么都喜欢放在心里的性子,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繁重课业中,沉静下来的。”
“我是她兄长,有些事就算她不说,多花些心思,也总是能知晓的。魏公子听与不听,曦臣有几句话要告之。”
“世有定法,大道有则,如若这世上,只有魏公子一人的话,你大可以随心所欲,但只可惜,这世上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嘴,我希望魏公子不要因为过于自我,而影响到身边真正关心你的人。”
魏无羡静静地听着,没说话,低敛长眸里晦暗不明。
“你若信,姑苏蓝氏可以帮你重拾剑道。”
眼角眉梢的笑意顷刻退散,魏无羡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他:“我信得过,但是我不想。”
蓝曦臣一怔,怎么也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不想”的意思,是哪怕知道修习诡道,如火中取栗,也不愿放弃吗?
魏无羡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准备起身离开。
“魏公子。”蓝曦臣叫住了他,仍想再劝,“诡道损心,虎符难控,一旦失了心神势必......”
“我倒是想要试一试。”魏无羡朗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半的话,眸中漾开墨色,摩挲着腰间的陈情,“说不定,我就是这旷世奇才呢?”
言罢,他漫不经心地朝蓝曦臣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51章 信 她选择相信魏无羡,不单单是因为她……
云天染墨,缀着细碎星光。
魏无羡心神恍惚地在莲花坞内彳亍。
今日真不是什么好日子,先是和蓝曦臣不欢而散,回到莲花坞又跟江澄吵了一架,加之他喝了不少酒,心里愁苦烦闷得很。
蓝曦臣问他信不信蓝氏能帮他重拾剑道,江澄问他是不是终日酗酒灵力稀释了,好像每个人都认定,他修习了邪道,所以有了这散漫的态度。
就连蓝熹微,在见过阴虎符后,也劝他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怎么没有人问问他,他想不想继续,愿不愿意继续。
从莲花坞被血洗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再也由不得他了,这份孤寂、苦楚,他毫无选择的余地。
湖面吹过来的风,在夜里料峭异常,冷得魏无羡一激灵,这才发觉自己到了莲花坞最寂静的之地。
江氏祠堂。
曾经三天两头罚跪他的虞紫鸢、对他关怀得无微不至的江枫眠,都在里面。
行至祠堂正门的距离并不长,魏无羡却步履维艰,走到门前,看见碧色身影时,他停下了脚步,怔瞬出声:“师姐......”
坐在蒲团上的江厌离循声望来,眼角上带些泪痕,是刚哭过的样子。
“阿羡,你过来。”
长眸微闪,魏无羡将酒壶放在门外,走了进去。
“你跟阿澄,是不是又吵架了?”江厌离捻帕擦拭着手中的灵位,妍秀眉眼透出淡淡地黯然。
“我都跟他吵习惯了,没事,过两天就好了。”魏无羡温声宽慰她,“你别担心。”
未几,江厌离抬眸看他,眸中氤氲:“阿羡,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不想待在莲花坞了?”
万万没想到江厌离会问他这样的话,魏无羡慌了神,蹲下身道:“师姐你这是说什么呢?莲花坞是我的家,我不待在这里,你让我去哪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怕......”这回不容她说完,魏无羡便打断了她——
“师姐,当年如果不是江叔叔把我给捡回来,我恐怕现在还在街头行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莲花坞,更不会离开你和江澄。”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江厌离泪珠扑簌而下,连忙握住她的手:“师姐,我知道,这几日是我太放肆了,我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了。”
还是如往常一般的语气与神色,江厌离知晓自己想岔了,破涕而笑:“傻瓜,师姐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倒是你,小时候的事,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魏无羡笑道:“我是不记得了呀,但是我记得师姐你给我讲的呀!”
“你天生就是一张笑脸、一副笑相,无论什么难过都不会放在心上,无论身处什么境地,都还是会开开心心。”
江厌离拍了拍他的手,和声细语地继而道:“也正是你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受得了阿澄的脾气吧。”
魏无羡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师姐,我哪里有什么好脾气啊?还不是因为有你在,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估计已经被江澄打死几百回了吧。”
“你别看阿澄那个模样,其实,他心里可关心你、可担心你了呢。”江厌离顿了顿,看向一旁的灵位,“如今,爹娘故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才是最亲的人。”
魏无羡本想揶揄江澄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江厌离所说,戳中了他心尖最脆弱的一部分。
是啊,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莲花坞那场浩劫,他们是彼此最亲最亲的人。
鼻子发酸,魏无羡不愿让她看到,便伏在她膝上,平复着内心的汹涌情愫。
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道:“师姐,我饿了。”
江厌离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羡羡...三岁啦!”轻松欢快的语气,将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尽,说完,魏无羡直起身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对了,师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江厌离点点头,示意他问。
“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啊?我说的,是那种喜欢。”
此话一出,江厌离不免惊讶,又蓦地想到了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只是,她还什么都没说,一向没皮没脸地插科打诨惯了的人,竟忸怩害臊起来了。
“看来我们羡羡终于开窍了啊。”江厌离笑出了声,“还以为你真把人家当朋友呢。”
明明没有指名道姓,魏无羡却瞬时懂了她口中的“人家”,说的是谁,耳根倏地红了,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不是,师姐....我......”
“阿羡,她与蓝二公子、阿澄去夷陵之前,跟我说过她知道你可能在哪,去夷陵就是想办法去那里找你。”
想起那夜月光下的姑娘,江厌离弯了弯嘴角:“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不谙世事却比谁都通透懂事,我把她当妹妹,无论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都不要伤害到她。”
这番话,震得魏无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乱葬岗,蓝忘机断然不会许她前往,她所谓的“想办法”,是瞒着众人,孤身闯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然而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在那里。
她怎么敢......怎么敢!?
心口像是被谁猝不及防打了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处最柔软的地方,疼得他喘不过气。
“阿羡......”看着眼前俊脸白得吓人的魏无羡,江厌离作势要去寻医师,却被魏无羡叫住。
“师姐。”他哑着嗓子说,“我好像...已经伤到她了。”
她为他鼓足勇气,愿意去乱葬岗一探,他却连道歉,都是趁她喝醉了说的。
魏无羡,你真的是个混蛋。
屋内的气氛,随着他的这句话陷入了沉寂,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门外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框边站着一名紫衣男子,垂放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盯着夜空中的濯濯明月好一阵儿,终是收回了炽热如炬的目光。
......
酉时。
夕阳暖黄的光洒落在被褥之上,银丝线勾勒出的卷云纹在此刻泛着光泽。
蓝熹微坐在床尾,双手环膝,头埋在臂间,一动不动。
“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熟悉冷香飘入鼻间,她还是没动。
蓝忘机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熹微,想吃点什么?”
“不是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蓝熹微抬头,清粼粼的星眸里,瞧不出一丝起伏,静得过分。
蓝忘机一噎,翕了翕唇,面露无奈之色。
回云深不知处后,蓝启仁招他们兄妹三人到雅室谈话,这回他虽然没有同他们一道亲上岐山,但是对不夜天城最后一战的惨烈,略知一二。
魏无羡一支陈情驭万鬼的诡道术,加之听学时那段惊世骇俗的言论,蓝启仁很怕他就此堕入魔道。
让蓝曦臣去除怨,实则是去规劝魏无羡罢了。
“叔父,您从小教导熹微,对事对人虽有规矩,却不能一概而论,那为何只因修习道术相似,就将此人也看作温若寒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