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指了方向后。
她好像并没有理解,继续用一副恳求的眼神望着我:“小姐,能不能拜托你带我过去?我的女儿在东京工作已经五年没回家了,上次打电话她说她想吃我做的料理,我才转了好多车来的东京,却不知道该怎么走....我也没手机联系她。”
我觉得她可怜,看了看五条大人的方向,队伍差不多还需要排三十多分钟,去那个地方一个来回就只需要十分钟而已,所以我答应了。
可我刚跟老婆婆走了几米远的距离,就被突然出现的五条大人拉到了身后。
他把老婆婆恐吓走后,就对我说了那番话。
我踟蹰起来。
如果老婆婆是骗子的话,那我住在她这里半个多月了,早就把我抓起来了,又怎么可能会留到现在。
——如此想着,我放松下来。
决定相信这个在我来到小镇第一天帮助过我的人。
石门看起来很沉。
但我只是轻轻推了下,它就自动打开了。
我走进去。
这是个长廊,只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走。往前走了约莫半分钟,总算宽敞起来,是个很大的空屋子。
并没有废品。
是不是老婆婆记错了啊,废品并没有放在地下室?
我正打算发短信询问,目光余光就瞥见一抹荧蓝亮光。——是台灯一类,忘记关了吗?
我轻眨了下眼,朝亮光处走去。
等靠近点后,我才发现这不是灯,而是一个巨大的、亮着浅弱蓝光的棺材。
在地下室见到这种东西,一般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想要离开。我也不例外。但内心莫名升起的好奇却驱使着我一步步往前。
靠近后。
我发现这个棺材像是寒冰所制。
散着森森的凉意,让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我连忙掩住口鼻。
又靠近了一点,探头往棺材里面看了眼。
就看到里面正躺着一位穿着蓝白和服的青年,他白色的长发及腰,随意铺散在棺材内,双眼蒙着白布,近乎完美的下半张脸苍白、毫无血色。
是个故去
之人。
如此长久地凝视一个故去之人,实在是毫无敬意。
身为继承了家族祖传术式、又成为五条大人未婚妻的我,自小就接收了很多礼仪方面的教导。
我从未犯过如此低级的礼仪错误。
可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就是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除了五条大人外,我从未如此长久地盯着一个人看。盯着他垂到身前的白色长发看,盯着他被蒙住的眼睛看,盯着他血迹斑斑的腹部看……
我失魂落魄地捂住胸口,感受着心脏一下下的跳动。
比平常跳得慢,却闷痛。
这种感觉让我一时失去支撑,趴在棺材上,但我却感受不到寒冰的凉意,只觉触碰他长发的那只手、心口大脑、无论是哪里全身上下都疼得让人几欲窒息。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眼眶不知为何被泪水充盈,我缓慢地伸出手,五指插.入他的长发。
从发根处梳理到发尾。
泪眼朦胧下,我梳理他长发的手上移,朝他蒙住眼睛的白布靠近。
兴许是幻觉,又或是诅咒。
一个潇洒绝逸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虚虚实实。
“你一直盯着这个看做什么。”说话的青年有些无奈,他指了指自己用来蒙眼睛的白布,笑着说,“在怀疑我能不能看得见路吗?”
“如果很好奇的话,那——”
“你来帮我揭开?”
……
隔着层层云雾,‘我’往前走去。白色长发的青年嘴角含笑着弯腰,以便‘我’抬手就能触碰他蒙着白布的双眼。
‘我’的手指不知为何有些轻颤,在即将揭开白布之时,场景却快速变换。云谲波诡,纷繁复杂,各种各样的画面来回转换。
饿得动不了,‘我’躺在床上盯着枕头发呆。
在巷子口被怪物袭击,‘我’却并未哭喊,而是昂起脑袋,露出脖颈,平静又暗含期待地迎接死亡。
在明亮堂堂的厅屋,‘我’被高大的、脸被雾气遮住的男子抱起来举在半空。
点着烛火的板房内,一只雪白的兔子在‘我’怀中跳来跳去,听见窗户被敲了两声后,急急忙忙地去开窗户,因此还差点被长裙的衣摆绊倒。
……
最后——
‘我’揭开了蒙住那双眼睛的白色绸缎,露出来一双清浅含笑的蓝色眼眸。
……
而现实中,我看到的却是——
一只眼睛闭阖;
另一只眼凹陷,即使不通医理,我也清楚,那只眼缺失了眼球。
第46章 046
大雨如密, 雷声接连不断。
地下室传来的大哭,撕心裂肺,满是绝望的凄凉与无助。光是听着, 就让人心中猝然涌出与伤心者同样的剧痛。
栗原纯子有些不忍。
正想离开, 留她好好消化一晚,就察觉到什么,翻身一躲,但还是没完全避开, 肩膀被一枚冰刃刺中,死死钉在了墙上。
玄关处。
里梅一张清秀的面庞上满是阴狠杀意,正要将栗原纯子彻底杀死,却察觉到地下室的哭声止住,转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咳声, 像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听的人揪心。
他倏地收手,就要往地下室去。
却被栗原纯子的一番话,说得顿在原地。
“你真的觉得纱织姐姐现在还想看到你吗?现在看到你, 她怕不是会哭得更狠吧,因为会回忆起被你和两面宿傩折磨的日子!”
里梅的手捏紧, 他侧身看来,双眼因充血变得异常吓人, 一字一顿,“你, 再说一遍。”
“我说,纱织姐姐现在看到你, 怕不是就要回忆起被你和两面宿傩折磨的日子, 会哭得更惨吧——!”
栗原纯子的脖子断裂。
……
大雨不断, 掩埋掉了很多动静。
栗原纯子的脖子鲜血喷涌,但没多久就开始缓慢治愈。——这就是瑶狐一族天生的异能,修复灵魂,很难被杀死。
看着逐渐消失在雨幕的少年身影,栗原纯子冷冷骂道:“多大岁数了,还顶着张十七八岁的皮。”
她在客厅坐了一夜。
等到了清早,做了南瓜米粥,端着前往地下室。
地下室昏暗,可那被她特地打造出来、能保尸体千年不腐的棺材,却亮着微弱的莹光。穿着杏黄色和服的少女,双肩颤抖着俯在棺材上。她面色被冻得泛白,眼圈却通红发肿,此刻神情木然,虽没哭了,但泪水还是惯性地大滴大滴涌出眼眶。
栗原纯子垂垂眼,轻轻出声:“纱织姐姐,吃点东西吧。”
此刻,她还使用着十岁的身体,喊出‘纱织姐姐’时,孩童稚气的嗓音,带着七老八十之人才有的沧桑感。
但纱织并未回应。
栗原纯子叹叹气,从口袋里掏出个楠木瓶子。她走近棺材,将瓶塞打开,从里面钻出百十道暗红色光体,钻进了棺材内青年的身体。
纱织总算有了反应,抬起头,长长的眼睫上挂满了泪珠。
栗原纯子主动解释:“这是,人临死之前的执念。”
“瑶狐一族对灵魂向来敏锐,我在世间游荡千年,遇到过各式各样的灵魂,但却从未嗅到过与这具身体契合的。再加上两面宿傩有攻击灵魂的术式,所以这位大人的魂魄很可能……”察觉到纱织的手开始不停地抖,栗原纯子顿了顿,说,“不过,也有别的办法。人临死之前大多都有执念尚未完成,一般会在三天的时间内消散,只要在此之前赶到——”
“你是指,”她总算说了话,因过度哭泣,嗓音凄厉沙哑,“收集这些,大人就能复活吗?”
栗原纯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儿。因为这只是她幼年从母亲口中听来的‘能让尸体以生前肢体记忆行动起来’的方法。成功之后,尸体即使不睡在寒冰所制的棺材里,也能不腐不烂,虽依旧没有呼吸、心跳、体温,但却能根据生前的肢体记忆走动起来。
——可这种状态,她并不清楚算不算是所谓的‘复活’。
这些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于是偏头,避开那道满含期冀的目光,没什么底气地讷讷说道:
“……对。”
看着一下陷入欣喜的少女,栗原纯子忽然有些后悔。
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早让
她恢复记忆?
其实自打重新看到她,她就一直很犹豫。
把钥匙交给她,特地请求她帮忙收集地下室的古书籍,给高校的学生。
——是期待她恢复;
但后面几天,即使有高校的学生来,她也是使用术法让其迷迷糊糊绕过了这片区域。
——是担忧方法失败后,她恢复记忆会痛苦。
后来,她听闻某座村子死了112个村民,便起了逃避心理,以收集执念为借口安慰自己,暂时离开了小镇。可等她再次回来,却看到了里梅在趁虚而入,接近没有过去记忆的纱织姐姐,纱织姐姐还冲这个刽子手笑得那么甜,没有一点防备心理。
她一时被激。
便装扮成了替高中姐姐来收集古书籍之人,引她去地下室。
她为自己的一时过激行为,感到愧疚。但又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便拼了命地去收集执念,想要早日让那位大人睁开眼。
但她之前努力的千年,也只收集到一半的执念。这段时间不管多努力,两个月过去了,进度也只是增进了一点点而已。
不是没死亡之人的消息;
就是得到了消息,但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日期限。
而母亲说,这个方法,需要万人的执念才成……
直到她接到了一个橄榄枝。
是个穿着五条袈裟的眯眯眼青年,不……应该说是少年吧?虽然面相疲惫、还有两个女儿,但不管怎么看,他的年龄都不是很大。——最多十七岁这样子。
他笑着说:“您需要的新鲜死尸,正好我这里有很多。”
“我帮您吧?”
她谨慎:“你有什么条件。”
“必须要有条件吗?”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苦恼,最后无奈摊摊手,与他忧愁的语气所不同的是,整个人都显得很随意慵懒,“可是没有诶。只是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已,难道不可以吗?毕竟这可是跨越千年的爱情啊——!着实令人感动。”
说着,他还抬起袖子擦了擦毫无泪意的眼角,看起来十分伪善。
但他所提供的,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愿意每天给她五十具新鲜尸体,供她收集执念。
目前她一共收集了5210枚执念,还差4790枚,如果有他的帮助,那么百日之内就可以集齐了。要知道寒冰所制的棺材只能保存尸体不腐不烂千年,如今千年期限即将过去,这件事实在是迫在眉睫。
等回到小镇。
她将楠木瓶子打开,新收集到的四枚执念就飞进了白发青年体内。她转头,看向身侧俯在棺材旁的阴郁稳重的少女。
刚与这一世的她见面时,她身上的衣裳大多色彩鲜艳,而如今却是清一色的黑色丧葬。唯一有点颜色的,大抵就是她盘发间别着的白色小花。
因为日日夜夜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她苍白的小脸渐无生气,只会木然地盯着棺材里的白发青年,偶尔说些恋人之间的喃喃低语。
她掩下眼底难过的情绪,轻声:“纱织姐姐,我们去新地方吧。”
……
…………………………
纯子说,用不着百日时间,五条大人便可复活。但却要去新地方,这个新地方建筑古派,身处这里的人,除了每日来诚恳跪拜的信徒,都是咒术师,还都是未曾在咒术界听闻过的名字。
是诅咒师吧?
但没关系,只要对五条大人有利,什么都无所谓。
而且这里一点好处,那就是很安静。
我将窗户打开。
因为特地选了个偏僻阴暗的住所,所以即使是阳光正好的时段,也没有多少光亮能照进屋子,屋子昏暗得还需点蜡
烛才能看清。
至于窗外,临近窗口的那株山玉兰,花瓣洁白,看着就讨喜。
是五条大人会喜欢的样式。
——虽然我并不能太清楚他的喜好,因为他看起来还挺让人捉摸不透的。但我之前学习绣花时,有绣过类似的图案,他那晚来时瞧见了,便问绣好之后能否送与他,因为他很喜欢这花的用色。
白色的。
五条大人穿和服时,也大多是白色亦或蓝色。
想到这,我愈发确定下来,五条大人会喜欢这株山玉兰的。等他醒来,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朵花便是这株,一定会很开心吧?
如此想着,我取来浇花工具,将那株白玉兰精心照料了下。
回到屋内。
我将窗门关紧,给兔子为了食物后,才靠近棺材,开始帮五条大人擦拭脸庞、脖颈、双手,他身体冰凉僵硬,但我却觉是世间最为温暖的。
我拉着他的手抵在脸颊上,目光眷恋缱绻。
其实。
对于大人复活这件事,我期待,却又焦心。
期待的是,能再次看见他弯腰冲我浅笑,然后喊我一声:“纱织。”
焦心的则是,我围着另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转了十多年,为了他做出那么多毫无理智的事情,五条大人会不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