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鸿音:“……”
苏前辈不觉得,这糕点的红色看上去,很像小荆被玉罗刹气得跳脚时候开花的颜色?
晏鸿音拿出一根银针试了试,没异常。
苏梦枕便表情自若地切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过了一会儿,表情微妙道:“……倒也能吃。”
严格来讲,小荆是根毒荆,但是问题在于,它自己每次做的东西里会掺杂什么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好的很美妙,坏的……
有一次晏鸿音来拜访苏梦枕的时候,就见到这一人一荆倒在竹楼里,怎么叫都叫不醒,苏梦枕的心跳甚至一度停滞,但好在很快,晃晃悠悠的小荆就努力爬了起来,连带着苏梦枕也活了过来。
自此,苏梦枕便养成了等大夫就位再试吃的习惯。
“这段时间,殿下应当十分头疼关外的整顿困境吧?”苏梦枕这次破天荒的没有继续吃下去,而是将小勺子放到了一边。
晏鸿音看向苏梦枕:“先生可有高见?”
“殿下的治理之策并无大错,可也只是无错。”苏梦枕年少时其实是想过科举做官的,但是很多选择并不是想要去选,而是你只有那样选。
苏梦枕缓缓道:“关外与中原,不仅仅是地处位置的不同,还有许许多多的差异,而楼兰与罗刹教,更是天差地别。”
“中原自古为礼仪之邦,王权之国,哪怕曾经历经战乱烽火,分分合合,但那片土地上的百姓骨子里带着安居乐业的向往,带着遵循律令的规矩,带着对强权地位的畏惧。”
“但是关外则不同。”
苏梦枕来到这里的时间并不短,哪怕他并不能离开这里,但凭借着他的智慧和眼界,他已然可以看得比晏鸿音更加透彻,更加真实。
“这里的民族在荒漠中扎根生存,在贫瘠里汲取养分,在无序中生出联盟。这里的人们坚韧、自我、矛盾、不被束缚,他们会选择为了相对安稳的生活忍受部落首领的剥削,却也可以因为破了一袋水囊,在一夜之间拿起砍刀殊死而战。”
“对关外人而言,权利、地位、美人、地盘……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苏梦枕眯起眼,看向窗外的雪山晴空。
关外的美丽是粗犷与圣洁并存的矛盾之美,是危险与安稳交织起伏的刺-激之风。
“活着,才是刻在骨子里的欲望。”
晏鸿音的眸光闪动,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罗刹教中可以一夜之间放弃那些蝇营狗苟的小动作,因为他们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他们宁愿蛰伏观察,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付出生命。
“罗刹教起于关外,却与关外百姓十分不同。”
“罗刹教中哪怕是年幼的孩童少年,都很难去界定他们是否手染无辜的鲜血,是否为恶徒。那些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的逃犯,更是如此。”
“这里是魑魅魍魉的恶鬼聚集之地。”
“这些恶鬼或被中原驱逐,或被关外部落小国排斥,他们凶神恶煞,手染鲜血,走上了不归之路,但人生来便是想要安身之所的,哪怕是化为恶鬼的人,也同样逃脱不掉生而为人的天性。”
“罗刹教是他们唯一的容身之地。”
晏鸿音皱眉。
的确,罗刹教中有大奸大恶之人,但也有许多恶人之后,亦或者犯下罪责并不足以付出性命的人,亦或者在许许多多冤假错案或是株连审判中被流放关外的犯人,对于他们而言,罗刹教是唯一接纳他们的地方。
“这些恶鬼或许心有忏悔,或许天生坏种,也有许多善恶难辨,立场不明的人,但有一件事,他们却达成了相同的认知。”
“他们决不允许任何人,毁了罗刹教,毁掉这个他们唯一的安身之所。”
晏鸿音:“没有律法约束,如此聚集,长久以往必成祸患,所以罗刹教便更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晏鸿音并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她的心不够狠,也不够冷,她见惯了生死,却始终谨慎审判每个人的罪行。
她自幼所学与寻常女子和士人不同,她学的是洞察秋毫,练的是锦衣夜行。
她并不擅长梳理整治,只是记得那些有能的官员,治理战乱之后混乱之城的方法。
搬过来用在罗刹教上。
在楼兰她便是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才为楼兰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执政官,但是罗刹教太过混乱,与已经形成了秩序的楼兰截然不同。
她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却又寻不到更合适的法子。
已至午后,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给房间里带来暖意。
“谁说罗刹教没有律法约束?”
苏梦枕笑了,缓缓开口。
“殿下以为,为何关外之人称呼魔教,从来都只言罗刹教?”
“罗刹教能够安安稳稳存在发展至今,自然有他们的律法。”
晏鸿音愣了下:“什么?”
苏梦枕的手心捧着温热的茶杯,轻声道:“罗刹教的律法,叫做‘玉罗刹’。”
“殿下若不知该如何梳理整治罗刹教,为何不去问问枕侧之人?”
罗刹教的人骨子里带着反叛与不忠,但是他们叛乱的所有前提,都必须在玉罗刹病重或死亡的情况下。
他们对玉罗刹的存在敏感到让晏鸿音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步,就连阿伽也未曾料到这一点。
玉罗刹什么都没有做,让孤竹寒梅意识到玉罗刹存在的,是晏鸿音。
没有人比孤竹寒梅更清楚玉罗刹是否病重,他们之所以没有在晏鸿音踏足罗刹教第一步便动手刺杀,顾忌的便是晏鸿音身后的玉罗刹。
寒梅那日来房中,看似被晏鸿音带着说了许多话,交代了许多事,但她也并非毫无收获,
——应该说,她得到了最想知道的东西。
她从晏鸿音这里得到了玉罗刹并无伤重的可能,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所有的计划,再度蛰伏。
犹如最狡猾谨慎的毒蛇。
晏鸿音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半晌,开口道:“他想让我去找他。”
玉罗刹早就知道晏鸿音会遇到的问题,但是晏鸿音的性格就是这样,在面临问题的时候,她永远想到的便是如何自己解决,而非求助旁人。
玉罗刹身为罗刹教的教主,说着将这些交给晏鸿音却又要插手,只怕还会惹来晏鸿音下意识的警惕。
所以他才会日日黏在她身边,总是似有若无地说着罗刹教当年建立时候的往事,在晏鸿音身边转着暗示她,想要等来晏鸿音的开口。
苏梦枕想到这段时间看玉罗刹偶尔在看向晏鸿音时露出的无奈神色,便觉得这对夫妻着实有趣。
“他心里着急苏某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小荆这几日累得写字都歪歪扭扭应付了事,这可不行。”
晏鸿音轻咳了一声,站起身对苏梦枕深深一拜:“……多谢先生指点。”
苏梦枕眼中笑意更甚。
他还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之时,便及其爱重有才后辈,大力提携,这些身体康健才能过人的年轻人才是未来和希望,他卧病在床,或许有过羡慕,但却从未嫉妒。
他抬手正要扶起晏鸿音,就听晏鸿音开口道:“不知先生可愿意收下三位学生?”
苏梦枕下意识道:“玉罗刹不要。”
晏鸿音:“……不是他。”
苏梦枕面上浮现出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晏鸿音特意对他开口,将人送来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之中跟随他学习?
“一个是前朝叶氏嫡系少主,一个是您曾经驻守南疆边境一道出生入死的同袍,太平王唯一的血脉。”
苏梦枕的手指微动。
“还有一个……”晏鸿音抬眸直视苏梦枕。
她这些时日以来日日拜访苏梦枕,自然有她的用意。
“乃是当朝三皇子,大明朝未曾下旨册封的储君。”
前朝叶氏少主,太平王独子,大明储君,这三个身份带着冲突色彩的人阴差阳错相遇,并且和谐相处了那般时日,晏鸿音突生出一个微妙的念头。
她传信给千里之外的帝王,而当今圣上也的确是位及其有魄力的皇帝。
“这三位学生,您,可敢收?”
作者有话说:
这三个学生,阿音和阿玉是教不了的。
他们身上担负的不是简单的武林纷争,而是身在武林江湖却搅动城池冲突,兵戈冲突。这样的事儿,苏梦枕可太擅长了,金风细雨楼一贯做的,便是从江湖稳定朝政,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度。
再没有比世人眼中已经死亡的苏梦枕,更为合适的先生了。
小团子比起他父皇,赢在了起跑线上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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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晏鸿音从苏梦枕处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玉罗刹,而是小荆指了指深谷外面,甩了两下荆条发出了几声嗖嗖的破空声。
晏鸿音:“?”
苏梦枕却是看懂了,道:“应当是有人来找他,他跟着去了。”
能来这里找玉罗刹的,只有那些跟在玉罗刹身边的暗卫死士。
……
晏鸿音回到罗刹教,才进来房间,便耳尖一动听到了些许动静。
这动静……
晏鸿音将食盒随手放在桌上,循声来到一处墙壁前,手指在墙壁间游走探查,最后停在一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机关处。
她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机关周围的墙壁,然后在身体侧过来遮挡住屋内阳光时,发现了墙面上被人用淡淡银粉留下的痕迹。
按下机关,手指勾住铜环,左三右五提一按四。
咔哒一声,被地毯覆盖的地面处发出一声清脆的机关开启声。
……
楼梯连接着一间暗室。
显然,玉罗刹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密室着实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玉罗刹侧坐在一张椅子间,双腿交叠,手肘抵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抵在下巴间,卷发披散在额角肩头,显得慵懒又随意。
在他的面前,白衣的少年蜷缩在一起大汗淋漓得如同刚从水中被捞出,发抖的躯体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寒冷,但整个暗室内却温暖得犹如置身暖炉旁侧。
暗室中没有火把,没有夜明珠,只有一个被挖出的暖炉正噼啪燃烧着木柴,熊熊的火焰悦动起伏着,像是要将这并不大的暗室蒸干一般。
玉罗刹的一半身躯被染上火光的橙红色,唇角微勾带着笑,一半隐没在阴影里,放任野兽的杀意吞吐逡巡。
他只是微微眯着眼坐在那,眼底并没有多少刺骨的杀意,却给人一种危险至极的战栗感。
因为晏鸿音的到来,封闭又死寂的暗室通进来几缕微风,这让濒临窒息的宫九宛如解脱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玉罗刹并没有回身看晏鸿音,而是一直用那种打量又揣度的眼神注视着宫九。
晏鸿音也没有开口,反手将密道的入口重新封闭,就像是没有察觉到暗室内令人窒息的稀薄感,一步步走下台阶,双手抱胸靠在了墙壁之上,静静看着他们。
在小团子面前,宫九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爱护弟弟的别扭兄长,偶尔出谋划策让两人眼前一亮。
不会武,甚至前十几年也并未练习什么拳脚功夫,王室宗亲的身份让他读了规矩的四书五经,诗词典籍,再加上他那不认路不认数的性格,三人中乍看上去倒显得宫九最为稀松平常。
但晏鸿音和玉罗刹当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身份贵重的小团子,也不是铮铮剑骨的叶孤城,而是不温不火看上去没有丝毫特别的宫九。
晏鸿音见过许多穷途末路之人,也见过许多穷凶极恶之人,但是她从未见过宫九这样的眼神,疯狂,挣扎,矛盾,憎恶,期盼……
如果他对太平王的恨意已经扭曲到了这样的程度,那么晏鸿音并不觉得这样听之任之是一件好事。
宫九太聪明了。
是的,他甚至将自己的聪明隐没在小团子身后,伪装得几乎天衣无缝。
并且,晏鸿音注意到宫九在偷偷比划练习叶孤城的剑法。
一个未曾学过武的文弱世子,在只旁观过几次,没有任何人教导的情况下,将叶孤城的剑法学去了五六分。
这样可怕的天赋让晏鸿音第一时间想到了王怜花。
但宫九却不是王怜花,他或许有王怜花的天赋根骨,眼睛里深埋着的却是冷漠与憎恨。
晏鸿音在宫九身上看到了一种令她心生寒意的特质。
——宫九与罗刹教太过契合,契合到他仿佛就属于这里。
一个从前未曾见过血的宗族世子,在见过母亲的死亡的血光之后,看着罗刹教中之人肆意杀戮,他的眼神居然是平静到平淡的毫无波澜。
就好似死一个人与死一只鸟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让晏鸿音一直找不到该用怎样的态度去接触宫九,亦或者说,是否要去干涉宫九的选择。
暖炉中的木柴劈啪作响,玉罗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指虚空轻点了几下,嘴角含笑道:“如何?”
宫九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黑白的光影交织成一片瑰丽的雾气,他的骨骼筋挛着,身体也在一抽一抽的,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觉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