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倒是很大方地伸出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小妹妹松开手,五个被攥出汗渍的铜板落入她的掌心,还带着女孩手心里的温度。
秦筝一愣,只听那小妹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她回过神来连忙将钱塞回了她手里,“这是你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自己留着吧。”
小妹妹摇头,嘴里讲了长长的一串话,秦筝一个字都听不懂,见秦筝不收,小妹妹当即眼睛一红,作势要哭,“哎哎,别哭!”
秦筝有点头疼,她犹豫了一会,从五个铜币里拿了一个,把剩下的四个退了回去,“我只要这一个就够啦!”
小妹妹还想说什么,但是那只白白净净的手忽然揉了揉她又脏又乱的头发,“乖哦。”
大师姐每次哄她的时候都会这么轻轻地揉她的头发,语气温柔,阿筝乖哦。
小妹妹眼眶红了红,冲秦筝弯下腰,随后便攥着那四个铜板跑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秦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世道还是艰辛啊……
冷不防旁边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啧啧,没想到一个乞丐出手都比你阔绰。”
秦筝一听这声音就不舒服,抬腿就走。
“哎,别走啊。”青色的狐裘掠过她身边挡住了去路,这小道姑脾气还挺大。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筝不想理他,一个长长的油纸包忽然递到她面前,她盯着那只拿着油纸包的手,“干嘛!”
萧瑟挑了挑眉,“给你的。”
“什么东西?”
“你猜。”
那人语气欠欠的,秦筝更是烦躁,“让开。”
谁料萧瑟不仅没有让开,反而走近一步,当着她的面把油纸撕开了一层,露出里面红艳艳的一串果子,“要不要?”
糖葫芦!
萧瑟看着那双忽然变亮的眼睛,只觉得十分好笑,“你要是不要,那我只好把它喂雷无桀了。”
说得跟喂狗似的。
秦筝看着面前浇着厚厚糖霜的糖葫芦,嘴里是有点馋。但她还不至于为这一串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就向某人屈服,索性眼睛一闭,把头一扭。
萧瑟看着手里遭到嫌弃的糖葫芦,又看了看那张小脸上唯一的一抹红,忽然就有点想尝尝糖葫芦的味道。
眼不见为净的秦筝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碎裂声,酸酸甜甜的味道随着被咬开的山楂果在空气里弥漫看来,她忍不住睁眼,就看见萧瑟神色自若地咬着糖葫芦。
秦筝傻眼了,“你……你不是说给雷无桀么?”
“哦,刚刚我改变主意了。”舔了舔舌尖的几片糖块残渣,削薄的唇抿了抿,喉结上下一滑,有什么东西被他咽了下去,萧瑟看着她目瞪口呆的反应心情瞬间就像化开的糖水一般美好,“反正是我掏的银子,给别人吃还是自己吃自然是我说了算。”
“你……你……”完全找不到辩驳理由的秦筝抖了抖唇,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弯腰屈膝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两眼一闭开始默背清静经。
萧瑟见状乐了,他蹲下身去戳了戳那片光洁的额头。
清静经背到一半,后面是什么全给忘了。
萧瑟又戳了戳她软乎乎的脸颊。
秦筝恼恨地睁开了眼,“你干嘛……唔……”
一颗山楂球顺着她张开的唇卡进了牙关,直接将她的话堵住了,“挺甜的,你确定不吃?”
第8章 佛骨舍利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秦筝气得直接夺过他手里的糖葫芦,一口一个咬得极为用力,凌乱的咔嚓声响像是在咬碎某人的骨头。
萧瑟看着她,唇角勾了勾,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刚才她揉那个小乞丐一样,“乖,不闹你了。”
秦筝咬山楂的动作一停,秀气的眉眼抬了抬,蓦地低下头去,好久没有人这样揉她头发了呀。
这糖葫芦是萧瑟在去大梵音寺前买的,那会鬼使神差,想着小道姑既然把马让给他骑,自己御剑飞得那么累,帮她买根糖葫芦也没什么。
谁知道后来糖葫芦没送出去,人就跑了。
想到这他忽然低笑一声,天地可鉴,他是笔直地往城门走来的,真没打算找人,谁知道雷无桀在城内找得满头大汗的,结果这小道姑就蹲在这城门口呢。
结果还是让他给遇上了,命运真是捉弄人。
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早,萧瑟走累了,他靠在背后的城墙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旁边的小道姑已经把糖葫芦吃完了,坐在地上也不打算起身。
“雷无桀呢?”
“自然是在城里找你,一个时辰后会到这里来。”如果那夯货认得到城门的路的话。
念头一起,萧瑟心里咯噔一声,看着熙熙攘攘的小街小巷,总不会那么倒霉吧?
“那无心和尚呢?”
“谁知道。”希望那无心和尚晚点脱身吧。
头顶飘落一个带着笑意的嗓音,没有半点暮鼓晨钟积淀下来的佛门正气,倒是有股顽劣的少年意气,“原来小真人这般惦记小僧。”
怕什么来什么。
萧瑟在心里长叹一声,果然这和尚没这么好摆脱。
秦筝看见一袭僧袍落了地,然后同她一样就地打坐,“你的事情解决了?”
“不过是来这里找个故人,然后托他们给老和尚办一场法事罢了。”无心道了句佛号。
“那接下来去哪儿?”
无心笑眯眯地看着前方的驿站马厩,“要去的地方很远,我没钱,还得有劳萧老板租几匹快马。”
萧瑟看着自己身边坐着的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姑,再一想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雷无桀,只能继续感叹命运捉弄人。
过了一个多时辰,雷无桀那红色热烈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雪白的道袍和僧袍很是显眼,雷无桀一见他们就兴冲冲地跑了上来,“原来你们已经找到小先生了!”
找了那么一大圈,雷无桀早把萧瑟说的趁机溜走的事给忘了,四人再度同行。
无心所说的很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山上有一座破旧的寺庙,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庙里的佛像也掉了胳膊,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这寺庙了。
这里是大梵音寺旧址。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无心极有耐心地解释道:“老和尚出生在这于阗国,六岁时就精通佛理,和当时的大梵音寺主持虚妄法师论法时曾问过:我所在的国家如此贫穷,人们脸上殊无笑意,所谓求道,为何却如此痛苦?
人难道是为了经受苦难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那虚妄法师是如何回答他的?”
“虚妄法师说,花开有绚烂,花凋亦常在,人生百世,沧海桑田,何能一世不忧,万事皆喜。
人生无常,有痛苦,才能快乐,二者是共生的。”
“听不懂。”雷无桀坦然。
秦筝却点了点头,“师尊也讲过类似的话,万物皆有阴阳,阴阳相生,俗之所乐正是人之痛苦所在。”
无心看了她一眼,似乎这会才把她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他问道:“那我问你,若杀一人能救千万人,可这人偏偏又是无辜的,你杀不杀?”
“这……”秦筝有些犹豫了。
“要我就杀。”坐在下方台阶上的萧瑟幽幽地说。
无心微微勾唇,一双暗红色的眼凝望着月光,“我小时候有一次睡梦中,感觉有一人站在我面前,恍惚中睁开眼睛,发现是老和尚提着刀站在那里。
他想杀我却下不了手,最后还是走了。
后来他开了罗刹堂,想要我由魔入佛。然而心中却不知这是对是错,以致最终一念之差入了魔道。”
这话说的,好像他就是那个无辜的人。
秦筝忽然想到师姐曾经跟她讲起过,一般人用我有一个朋友作为开头说故事的时候,多半说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你既然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杀你,杀你便是犯了杀戒。”她想了想道,“他不杀你,但又没法让所有人都认同你的无辜,所以……”
所以?
秦筝挤了挤脑子,挤出来四个字,“以身殉道?”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萧瑟在旁拨弄着柴火,火苗顿时热烈了一点,他在火光中轻笑了一声,“这是儒门的无我,可不是你道家的无为,不是你师尊教的吧。”
秦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听师兄讲故事的时候听的。”
呵,这小道姑和雷无桀一样,都是打小不出门,在家听故事的典型。
那头无心却有些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略带冷嘲地开口道:“他殉的什么道,那么多人想杀我,死的人是他,有什么用?”
“可是你死了,怎么告诉别人你是无辜的?”秦筝眨眨眼,“他要你活下去呀。”
活下去。
这三个字在心头打着转,无心轻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萧瑟忽然说,“你姓叶。”
让天外天、雪月城、天下佛宗甚至于朝廷都如此看重的人,想来想去总归和那个人有关。
无心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在入寒山寺门下之前,我的确姓叶。我叫叶安世,是叶鼎之的儿子。”
“叶鼎之?魔教宗主!”雷无桀惊道。
十二年前,魔教东征失败后曾与中原武林立下锁山河之约,十二年内不再踏足中原半步。
这个约定中还包含着一个五岁的质子,想必那人就是面前这个无心和尚了。
“如今十二年期限已到,按说我应该回到天外天了。
可是,放走我之后,谁知道魔教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所以有人想废去我的武功,有人想把我起来,也有人想杀了我。”
无心面色淡然,似乎这些危险在他眼里都是无足轻重。
“而我,只想回到寒山寺,继续听那个老和尚念经。”
萧瑟愣了一下,双手束在袖中,往前走了数步,望着远处的于阗国,轻声道:“你留在中原会死的,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找一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往西边跑。”
“我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的地方要去。”无心收了衣袖,垂首望着下方,“罗刹堂虽然已经被老和尚毁了,但所有的武功都在我的脑子里。
我想传你们每人一门武功,虽然只有一夜的时间。但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万一我真的有了意外,里面的武功也不会失传,我就不算辜负老和尚了。”
雷无桀用拳,无心和尚便传了他大罗汉拳和伏魔拳。甚至将连起来的一套拳法取名为大罗汉伏魔金刚无敌神通,听得萧瑟在旁冷嘲了一阵。
教了雷无桀拳法,无心又来到萧瑟面前,后者皱皱眉,“我不会武功,只会一点逃跑用的轻功。
打拳什么的我半点不会,你能教我什么?
那水上漂的武功倒是不错,我可以选么?”
“你心思太重,飞天踏浪神通你是学不会的,学了只会半路掉下来。”无心摇头。
心思太重的萧瑟皱了皱眉,“飞天踏浪神通?罗刹堂的武功取名都是这么随意的吗?”
可谁知……
“不是,有些武功秘籍的名字被抹去了,我就瞎取呗!”
原来是这和尚自己取的,怪不得名字都这么奇奇怪怪。
“可除了轻功以外,别的武功要传授,你可找错人了。”
萧瑟耸耸肩,似乎对那绝世的武学并没有半点兴趣。
“没找错人,我要传你的这门武功不需要什么基础。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今日教了你,你怕是很久以后才能学会。”
无心的眼中忽然流淌起了诡异的紫光。
这感觉……
萧瑟微微皱眉。
“我要教你的,是心魔引!”
心魔引,就是那能够将人的心魔唤出,甚至回忆其那些被忘却的噩梦。
昔日美人庄里那十几个黑袍人便是在这一眼的心魔引中失去了自我,齐齐自杀。
无心教了萧瑟心魔引,不知意欲为何,他最后将目光放到了秦筝身上,“说起来小僧到现在还不知道小真人叫什么。”
“我叫秦筝,道号清玄。”
秦筝。
不光无心,连萧瑟和雷无桀也是第一次听到秦筝的名字。
筝,拨弦,战国时流行于秦地,又称秦筝,用这个做名字,还真是有名有姓。
“清玄小真人。”无心和尚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行了个合手礼,“小真人这一身真气气脉纯正,有大家之派,小真人用的又是剑,小僧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有什么适合你的招式。”
萧瑟心说想不到最好,这小道姑干干净净的,老老实实修她的道就行。
“不过……”无心的语气一转,“小僧这一路所见,观小真人剑气纵横,似力有不逮,内功修为拖垮了小真人的剑势。”
雷无桀很是震惊,他近距离接触过秦筝的剑气,那气势可看不出半点竭力的样子。
秦筝微微张开了嘴,似愣住,半晌才点头道:“我跟随师尊修行剑典与气典,只是这北冥剑气唯内功精湛者方能驾驭,我勉力修习才到了第七重,离十二重还差得很远。”
雷无桀不由瞪大了眼,“第七重就能这样,那十二重该是什么样?”
“我师尊、于师叔、祁师叔皆已修成十二重,便是经常待在丹房里的上官师叔也已经练到十一重了。”秦筝抱着剑叹了口气,“排在我前头的师兄师姐也有练到第九第十重的,不过他们下山以后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