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捧着她?
于是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就被送到宫里当女史,是个人心里都会有落差了。
女史不过是好听的叫法,实际上不过是高一等的宫女。就像在荣国府,紫鹃和春纤这类大丫头都不用干粗活,日常还能随意支使小丫头侍候一样。看着体面,实际上生死荣辱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
一个不好,提脚发卖,发配边角,乱棒打死都是有的。
从被人侍候的主子变成侍候人的奴才,元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叫自己放平心态。
进宫前,元春一直以为自己身份挺高贵的。荣国府嫡出的大小姐,荣国公的嫡长孙女。可进了这皇宫元春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真没高到哪里去。
她被府里上上下下捧得飘飘然,进宫当女史时还满腹委屈不甘。可她除了嫡出这一点还能拿来说事外,她连府里那个庶出的堂妹都比不得。
如今的荣国府早就不是她祖父的了。她大伯才是荣国府的继承人。
大伯是一等将军。而她老子只是恩封的五品员外郎。一等将军的庶女和五品员外郎家的嫡女...元春每每想到自己在家那些年看堂妹时那种骄傲自得又略带怜悯的眼神就觉得脸疼。
啪啪啪打肿的那种。
进了宫,开了眼界,元春不得不承认这所谓的嫡庶之分,并不能真正定义一个人。光以嫡庶论出身,偏颇太多。
旁的不提,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又有哪个不是嫡出的呢?
唉~
“老太太可好?老爷太太都好?”摸着宝玉的头,元春温柔的询问家中诸人诸事。
宝玉早就打量完自己穿着宫中女史服饰的胞姐,这会儿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元春这间不算大的卧室。
元春能进宫,是贾母走了关系的。不然也不会连着抱琴都弄了进来。如今主仆俩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屋子不上,从格局上来看,更像碧纱窗一些。
里间没有窗户,一张架子床,一张小巧的罗汉榻,再加上一些妆笼,看起来很是狭窄憋闷。好在里外间是用多宝格架隔出来的,透光性不错。
多宝格里间是卧室,外间挨着多宝格的地方,还放置了一张琴案。那琴案上摆着一张盖了琴布的七弦琴。透过琴布,只能看出形状,却看不出琴如何。
外间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张雕花圆桌,靠窗处放了一张大书案,书案后面靠墙而立的则是一个木质一般的书架。
此时姐弟俩个坐在雕花圆桌前,抱琴上了茶水,便退到一旁安静的站着。
抱琴跟着元春进宫多年,也想家想的紧。此时听元春姐弟话家常,听得特别入神。
宝玉一边打量元春的屋子一边回答元春的问题,最后又走到多宝格处看了一会儿格子上摆放的小玩意。
“前儿得了一艘用金丝银线编的镂空小帆船。两个巴掌那么大,又精致,又小巧,帆桅都有,那帆竟然是用玉雕琢而成的,就跟真的似的,难为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原本是给林妹妹准备的生辰礼,不想她又恼了。明儿带来给大姐姐把玩吧。”宝玉看了一眼架子上的东西,感觉就没有一样是好东西。但他惯来就是个按心情体贴人的性子,因此并没将嫌弃说出来。
不过宝玉的体贴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就刚刚这话换个人听了都得恼了。
人家不要的,你才想到送我。你特么也太不把豆包当干粮了。可这话却没叫元春着恼,而是随意的摇了两下头,没接宝玉这个话,只笑着问宝玉,“这个林妹妹可是敏姑妈家的女儿?”
虽然居于深宫,但宫外的一些消息元春时有听说。所以一听宝玉说林妹妹,首先就想到了从去年到今年一直没消停下来的钦差案。
林姑父和二舅舅可是他们家少有有实缺的人,若真出事了,不光是朝.廷的损失,也是他们荣国府的损失。
“就是她。”见元春问,宝玉便将贾敏去逝,贾母接了黛玉来家的事三言两语的说了一遍。
元春听完,眉头微微皱了两下,“世家贵女,难免有些脾气。只是听你这么说,这个林妹妹的脾气仿佛就有些大?”
这话不能更赞同了。
“可不就是这话。平日里背书赢了就高兴,输了就恼人。让着她,她不高兴。不让着她,她又要气上几日。”宝玉对着元春重重点头,然后又将之前黛玉无赖他打人的事说了,最后才道:“如今林姑父的房里人有了身孕,她到不常来家玩了。听说每日都要对着那两位姨娘读那些烦人的四书五经,听她跟老太太说这是什么‘胎教’。”那两位被胎教的姨娘指不定多可怜呢。
不爱读书的人,遇上爱读书并且还喜欢催促别人读书的人时,总有些气场不合。若不是黛玉是个软妹子,宝玉又习惯性迁就姐姐妹妹们,这俩人指不定最后要闹成什么样了呢。
“林妹妹还小,林姑父又是科举入仕,家教使然也是有的。姨妈家的表妹性情如何?”元春虽然疼爱幼弟,又因为年少时被贾母带在身边教养,在规矩上有些欠缺,但其绝对不是个傻子。
智商应该和其他三春,甚至是钗黛二人齐平的。
她听宝玉这番话便听出来宝玉不喜读书,甚至对读书这件事非常的抵触。心下有些担忧宝玉的将来,但此时姐弟多年未见,初初重逢,到不好说得太深,以免闹得不慌而散,于是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宝钗身上。
宝玉对宝钗的形容,就是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大姐姐。虽然是后来的表姐,但却比自小一块长大的迎春更像个姐姐。
听到宝玉一声声的叫唤着宝姐姐,元春心里微微有些酸,不过面上却半分看不出来。
挨个人问了一圈,元春抬头看了一眼抱琴的方向,问起了抱琴的父母。
抱琴能被选在元春身边当丫头,也许出身跟春纤,袭人一样,或是家生子,或是外面买来的。但能跟着元春进宫,那抱琴的出身必定是家生子无疑了。
不但是家生子,还是父母疼爱,手兄亲近的那种五好家庭出来的。
抱琴跟着元春进宫前,父母便是荣国府的小管事,兄弟姐妹也都在府里有着体面的差事。
一来是为了叫抱琴忠心,不会轻易在宫里干出背主的事。二来也是将抱琴的家人放在明面上好方便监督管理。
若有朝抱琴真敢背主,那她的家人一定会被按上罪名为她的背主买单。
所以就算宝玉不知道荣国府将抱琴的家人当成人质,也知道抱琴的老子娘是谁,过得好不好。
随意的说了几句都挺好,又笑着说等下次出宫的时候帮抱琴捎句话什么的。
抱琴谢过宝玉,又看了眼时辰,小声与元春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见抱琴出去,宝玉疑惑的问道:“抱琴姐姐去做什么?”
“去御膳房取点心了。”御膳房有专门做点心的点心局,每天按时辰做出多少份点心,由着各宫主子名下的宫人去领。像元春这样的女史是没资格领点心的。不过宫里自来都是跟红顶白,有那不受宠的主子,就有那受宠的奴才。点心局的小太监看人下菜碟,遇到那主子不受宠的来领点心,点心的量绝对会人为缩水。
那些不受宠的主仆,也不敢言语争辩,只得吃下这个暗亏。
而那些被克扣的点心,要么就被点心局的小太监拿来做人情送人,要么就卖给愿意出银子买的宫人。
一如元春这样的。
抱琴是点心局的熟客了,隔三差五就会拿银子买上一些点心回去主仆俩个吃。这次宝玉来了,抱琴还决定多买了两样点心回来待客。
“怎么叫抱琴姐姐亲自去取?”宝玉习惯性的说道,“随便哪个小丫头去领来便是。”只要不是婆子取的,他都不挑的。
元春:“......”你当宫里是你家呀。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突然有些头疼。
“宝玉,你可知道当今为什么召你进宫吗?”元春想到宫里最近刮进来的邪风,隐隐有些担心。
宝玉点头又摇头,“不是进宫当伴读的吗?”
府里接到进宫的口谕时,都欢喜坏了。老太太尤其高兴,揽他在怀里不住的夸他有福气。
因宫里来的人催的急,老太太只抱了他一会儿,便叫袭人侍候他换了出府的衣服跟着宫里的人进宫了。
哪想进宫后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大殿外。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被人送到了元春这里。这会儿被元春一问,宝玉又懵了。
元春见状,心下叹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见亲弟弟那双藏不住事的眼睛又将叮嘱的话咽了回去。
自打宝玉有福气的流言传进宫里,她大年出一出生的事也被人点了出来。
大年初一,确实是极好的生辰。可从小到大正因为是大年初一生的,她却极少过过生辰。
除夕要祭祖,初一也要去祠堂。一整天下来大家都忙的紧,哪里会想到给她做生日。
如今被人提起来,还是跟宝玉有福气的流言一起,元春心里就有些担心。
第一百章
这许多年, 宝玉出生时的异象和她的生辰,一直被府里人当成炫耀的资本,短视到让人不忍直视。如今想到她们姐弟身上的流言,元春就怕的打颤。抬头看看天, 不得不说能平安活到现在, 也当真是她们姐弟俩的福气了。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元春都因为井底之蛙的沾沾自喜, 羞愧得抬不起头。进宫前的自视甚高, 进宫后的现实教训都叫元春对自小教养她长大的老太太心生了一股怨怼之情。
还是候府出身的国公夫人呢, 这教的都是什么玩意,简直是坑死人不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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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了一口气, 元春收回跑偏的心神给宝玉倒了杯茶吃, 抬眼看向门外, 正好见抱琴正好走进来, 于是笑着让宝玉吃点心。
见宝玉挑挑捡捡,只挑了一块鹅油卷子吃了,元春见此心里又开始担心了。
眼底的嫌弃和勉强都藏不住,这样的性子可怎么在宫里生存呀。
心下摇头叹息,元春又转起了旁的心思。
当初府里送她进宫,是等待时机进入新君后宫的,可谁想当今这么能活呢?如今一把年纪还想要蹭她家小弟的福气, 不说能不能蹭到,若能蹭到,那他一日不死,她是不是就得当一日的女史?
一年大,两年小,再这么蹉跎下去, 年华不在,容颜老去,她凭什么进新君的后宫?
凭她年纪够大?
还是凭她五品官的嫡长女身份?
也许,她应该提前下注……
不过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元春拍飞了。
不行,不行。
当今心意难猜,这几年被当今玩死的亲儿子可都好几个了,剩下的皇子王爷可没一个是善茬。自古以来,卧榻之侧就不容他人酣睡。所以无论哪个,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以及追责讨债对着自家兄弟磨刀霍霍。这要是赌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若不赌一把,就以当今连宝玉这种‘道听途说’的事都当真了,那她岂不是也躲不了。
毕竟将一个‘有福气’的女史收进后宫,根本不值得一提。
思及此,元春就有些怨怪荣国府将她的生辰大肆宣传了。
大家初一出生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像她们家这般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的。
真有福气,怎么不叫她投胎到先大伯母的肚子里,做一等将军的嫡女?
真有福气,怎么不叫她托生成二舅舅的女儿?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思及此处,元春手中的帕子陡然攥紧,心忖道,当今一把年纪,老态龙钟,让她委身这样一个年纪比她爹还大的老头,她宁愿嫁给宫里的侍卫。
想到宫里那些长相俊秀,体格健硕的侍卫们,元春脸上泛起淡淡红晕。
是时候挑捡一回,以备不时之需了。
只是宫里最忌私相授受,她想‘下’嫁...也不容易。
宝玉吃着宫里的点心,虽然极力想要做到不动声色,可到底年纪小,也没经过这方面的训练,动作和表情都看得出来他对宫里点心的嫌弃。
咬着鹅油卷子,宝玉想的都是家里的各种点心吃食。然后抬头看元春,一脸的心疼。这样的点心,糙的很,他房里的小丫头都不爱吃,却是他大姐姐日常所食...他家大姐姐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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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个又各怀心思的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小太监来唤宝玉。宝玉闻言连忙站起来,元春也带着抱琴亲自上手为弟弟整理衣襟,迅速打理妥当后,宝玉才跟着来唤人的小太监走了。
元春看着宝玉离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另一边,一路上遇到好多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和长相各具美姿容的宫女,宝玉这个好美色的,一路走来心情都美美哒的。那一脸的荡漾,怕是给跟螺旋桨都能飘上天了。
也是因着这一路的‘美景’,宝玉见到当今时心中早没了敬畏之心。
当今什么人没见过,宝玉这样的,虽少见,却也算见识过。态度和蔼的询问了宝玉一回,宝玉也都规规矩矩的答了。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说荣国府的教养问题了。
虽然在教养宝玉的时候,思想瘸了,但请什么安,行什么礼,怎么应对却都在及格线上。
乍看,真真是好一个乖巧懂事的少年郎。
可惜所有的套词都不能深问,不然绝对能雷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