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展眉离开,追命也没了兴致,怏怏地回神侯府去了。
当展眉赶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只觉得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
初雪轻轻薄薄覆盖院中小径,点点雪花落入湖中同游鱼嬉戏,凉亭里两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举杯对酌,若不是那一头的青丝,两个人都仿佛要融到雪里似的。一个人温和内敛,面带微笑,另一个人孤傲张扬,眉目俊朗。
真是一幅美妙的画卷,如果苏梦枕对面坐着的不是白愁飞的话。
展眉面无表情地想。
展眉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借此平复自己内心激昂的情绪。
吸气呼气反复几次——不行她还是忍不住想揍白愁飞一顿然后把他扔得远远的!
听到脚步声,苏梦枕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笑着跟展眉打招呼:“展姑娘。”
展眉扯了扯嘴角:“苏楼主。”
苏梦枕道:“来,展姑娘,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白愁飞,是……”
未等苏梦枕说完,展眉打断道:“幸会幸会。”
白愁飞早就觉得展眉看他不顺眼,此刻更是落实了这个想法,倒也不以为意,只朝着展眉的方向举了举酒盏,笑着开口戳破她的装模做样:“我与展姑娘已有数面之缘,又何必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
展眉:“……”她觉得白愁飞的笑里写满了不怀好意。
细心如苏梦枕,已察觉了不对劲,关切地问展眉:“展姑娘,怎么了”
展眉一脸纠结:我很想直说但奈何有外人在呢。
见展眉的脸色变了又变,白愁飞也不愿与她计较什么,明白两人有话要讲便起身告退:“既然展姑娘与苏楼主有话要讲,那在下就先行离开了。”
苏梦枕也起身行礼,道:“白公子不必客气,那我们改日再聊。”
“现在可以讲了吗?”苏梦枕笑道。
已经认识这么久,展眉便直截了当地跟苏梦枕讲:“白愁飞不是好人,不适合留在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脸愕然:“为何?”
展眉摇摇头,开口:“你可知道白愁飞曾经有多个身份混迹多种场合?此人善于心计且野心勃勃,留在金风细雨楼十分危险。”
苏梦枕给展眉倒上一杯热茶,示意她捧着暖暖手,笑着说:“展姑娘可是忘记白楼的作用了?管他有多少身份,在我面前都是坦诚透明的。”
看着苏梦枕的眼睛,展眉只觉得有苦难言,只是不停地重复:“你让他走吧,别留他在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察觉到展眉情绪不对劲,试探着问道:“展姑娘?”
展眉猜想在苏梦枕眼里自己一定很奇怪,明明拿不出什么证据,却偏偏一口咬定白愁飞是坏人。
展眉其实很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苏梦枕,很想告诉他将来白愁飞狼子野心会害了金风细雨楼会害了你,很想告诉他雷纯只爱六分半堂的权势不爱你,但她不能。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荒谬,连展眉都偶尔会处在不断地自我怀疑之中,更何况别人。
她的情绪实在不太正常。展眉心想。
一定是压抑的太久了。
五年来,除了最初跟大师兄提起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人知晓展眉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梦。所有都被展眉积压在心里,不是没有痛苦过,但好在身边还有一群朋友亲人陪伴,而且几次成功地规避原故事中的坏事,也让她忽略了内心的不安。
但到底是不安。
展眉觉得自己头上有一柄利剑,随时可能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白愁飞就那柄剑。
再开口,展眉的语气里已经带了哽咽,她甚至半带着哀求,连平时的敬称也忘在了脑后:“苏梦枕,经历了花无错余无语的事后,你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吗?”
“展姑娘,白愁飞不在我身边做事,给他安排的职位也只是位高,但权轻,何况无邪会派人盯着他,”见展眉一脸不安,苏梦枕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是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我曾经犯过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展眉看着苏梦枕温和的双眼,心道你确实犯过第二次,只是这话却不能给苏梦枕讲。
展眉再度开口,问他:“你怎么能保证白愁飞不会是第二个花无错余无语呢?无错无语在你身边多年尚且背叛你,苏梦枕,知人之明不知心你知不知道?”
见苏梦枕油盐不进,展眉说到这里眼眶已经全然红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将落未落。
展眉心里唾弃自己:看吧,人家根本不在意你的担忧,你还要上赶着去给人家操心。
苏梦枕轻轻地把展眉拥在怀里,收敛了笑意,语气里带着平常没有的郑重:“展眉,你不相信别人,但你可以相信我。我会防备着白愁飞,但你也要相信我可以掌控局面。”
展眉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哭起来。
☆、14. 千里江山寒色远 “在下可有的罪过姑娘……
怀里的人哭声渐渐停止,苏梦枕感受到自己胸前一片濡湿。
她或许真的是压抑的太久了,苏梦枕心道,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展眉连负面情绪都几乎没有,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她哭。
将连日的压抑都释放出来,展眉觉得自己好了不少。
止住情绪,展眉内心后知后觉地涌上羞窘:天哪我竟然在苏梦枕的面前丢人了!
“哭好了吗?”沉默半晌,展眉听到苏梦枕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从她的头顶上传来。
展眉:我现在装作失忆了能不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在埋头装死和坦然面对之间纠结了一会儿,展眉从苏梦枕的怀里挣脱出来,后退几步抬起头,一脸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
茶水早已经冷掉了,苏梦枕拿起茶壶斟上一杯,握着杯子用内力加热,感受着温度合适后,微笑着递给展眉:“不必道歉,哭过就好了,来喝点水吧。”
展眉道谢后接过茶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想了想斟酌着语气道:“冲你发脾气是我不对,我刚刚只是想劝你不要再过分轻易地相信别人,对于无错无语的事,我还是有点后怕。”
苏梦枕莞尔:“我明白展姑娘的好意,也请展姑娘相信我绝不会毫无把握就鲁莽做事,白愁飞的事情,我有我的考量。”
既然苏梦枕自有计较,展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离开了两个月,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苏梦枕愣了愣,没想到她思路跳脱,话题转变这么快,无奈笑道,“吃了,我现在绝对有谨遵医嘱。”
瞧着苏梦枕的脸色,展眉一脸狐疑:“真的?我给你把把脉。”
苏梦枕失笑,暗叹自己果然是“前科累累”,配合地伸出手,任由她检查。
“嗯,倒是比上次见你好了很多,”诊过脉,展眉将苏梦枕的衣袖整理好,防止他着凉,“我这次南海之行,也拿到了一种药材。神侯府那边我也跟无情打过招呼了,估计很快就能集齐这四种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碧幻蛇的消息。”
“无邪说前日丐帮将棕毛果送过来了,碧幻蛇倒是没有。”苏梦枕道。
展眉:“那慢慢来吧。”
天色将晚,展眉还计划今天赶回山里——毕竟两三个月没回去,也不知道师父出关了没有。这么想着,展眉起身向苏梦枕告别。
“我送送你。”苏梦枕道。
展眉摆摆手:“不用送啦,我刚好可以欣赏一下初雪的美景。”
苏梦枕没再强求,原地驻足,微笑着注视她离开。
走出金风细雨楼,展眉伸了个懒腰就要翻身上马,却被一个声音打断——“展姑娘。”
展眉回身,就见白愁飞站在街角,微笑地看着她。
展眉: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虽然这么想,展眉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对白愁飞的偏见,还是一脸不情愿地抱拳行礼:“白公子。”
“不知展姑娘可愿与在下一叙?”
展眉的眼睛很漂亮,看着别人的时候里面盛满了细碎的光芒,清澈又明亮。如果不是写满了嫌恶的话,或许会更漂亮一些。白愁飞想道。
“我跟白公子不熟,没什么好说的吧?”展眉说完,翻身上马就要离开。
白愁飞见状,走到展眉的马前,仰首看着她:“在下只是有一事不明白,还望展姑娘能与在下解惑。”
展眉心道,你都站在我马前不让我走了,我总不可能踩着你过去。于是她静静地看着白愁飞,示意他问,问完了好早点离开。
白愁飞笑道:“不知道可是在下无意中得罪了展姑娘,才致使展姑娘对愁飞敌意满满?如果有,在下先向展姑娘赔个不是,希望得到姑娘原谅。”
展眉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毕竟在她的印象中,白愁飞应该是一个孤傲的人,何曾有过这样的求和之态,因此一时间有些怔愣,不曾答话。
“展姑娘?”见她沉默不言,白愁飞开口问道。
被白愁飞唤回思绪,展眉定了定神,道:“你不曾得罪我。”
见白愁飞挑眉,展眉又慢吞吞地补充道:“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大又野心勃勃,我对你的敌意不过是来源于对身边人的保护,我担心你有一天狼子野心。如果你恪守本分,不妄图染指不该得到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展眉不想与白愁飞多言,也不管他的回复,留他在原地细细思索。
白愁飞勾了勾唇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
“师父!”
回到长留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隋佑山正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着晚餐。
隋佑山一把年纪了,对武学一道早已研究透彻,重心已经转移到了药学医毒,并常常利用药材的特性搭配吃食,还真的别有一番滋味,弄得展眉老是心痒痒,动不动就撺掇着他下厨。
这回回来,刚好遇上隋佑山下厨,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美味佳肴,展眉看着隋佑山忙碌的背影,悄咪咪地将魔爪伸向桌上的饭菜。
“臭丫头!”隋佑山拍掉展眉的手,将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一脸忿忿,“你还知道回来!”
“哎,师父,”展眉委屈巴巴地收回手,一双眼睛无辜地盯着隋佑山,“我这不是有要事在身嘛,再说了,最初还不是你说的,让我能帮无情他们的,就尽量帮。”
“嘿,还学会顶嘴了!”隋佑山作势就要打展眉,被她灵活地躲开了,装作哽咽道,“唉,孩子大了管不住啊,你除了五年前那回,哪次离开我身边这么久啊”
展眉赶忙跳回隋佑山身边,笑嘻嘻道:“我这不是先回来看你了吗”
隋佑山吹胡子瞪眼:“打住,下午你世叔来过,你可是早就回来了,不知道跟谁鬼混去了,根本没有先回长留山!”
被隋佑山戳破,展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一脸讨好:“师父,我下次回来先看你,我保证!”
“这还差不多!”隋佑山没好气地瞪她。
见隋佑山气消了,展眉嘀咕:“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说什么?!”隋佑山虽然年纪大了,但耳目可是一流。
“我什么都没说!”展眉一脸正色,扬起讨好的笑矢口否认,然后赶忙转移话题,“师父你闭关这么久,苏梦枕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啊。”
提及正事儿,隋佑山也不再跟展眉闹,带着点喜色:“我研制出来一个新方子,搭配上回给你的那个,应该可以彻底治好苏梦枕了。”
展眉一脸惊喜:“真的?那这样的话即使没有碧幻蛇涎花也能治好苏梦枕的病喽?”
“不是,”隋佑山摇头,“碧幻蛇涎花是最为重要的药材,这个方子只是解除副作用,减少平常苏梦枕的疼痛罢了。”
“那也很好!”展眉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毫不吝啬地夸赞,“师父真厉害!”
隋佑山摸着胡子,坦然接受徒弟的赞美,又想起来一件事,说道:“不说这个了,过一段时间便是你的生辰了,你打算怎么过?”
展眉想了想,道:“反正那时候都快要过年了,干脆我们放到跟过年一起算了,叫上无情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隋佑山并无不可,点了点头,看向展眉再次伸向菜肴的爪子,怒道:“先去洗手!!”
飞快地将那块糖醋小排放进嘴里,展眉赶忙跑开,还不忘回头含糊不清地冲隋佑山喊:“师父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15. 天池之中神水宫 水母阴姬!
回到京城才清闲了不过三日,展眉就被隋佑山扔出了长留山,并嘱咐:“早点抓住坏人还能回来一起过年!”
展眉一头雾水:什么坏人?
隋佑山不管她的茫然,直直地把长剑扔给她,还不住地数落:“佩剑都能不带在身边,你到底是怎么练武的,万一遇上坏人你还让人家等一会儿你先去拿剑吗?”
还处在懵圈状态的展眉本能抬手接住佩剑,一脸疑惑地抗议:“我那不是在山里没什么危险吗!到底什么事儿啊?”
隋佑山没接话,继续嘱咐她:“早点办完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你二师兄在运河边等你,你到了他会细细给你说的。”
隋佑山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了山里。看着他的背影,展眉只能带着满肚子的疑惑飞快地前往运河边,跟孟陵光汇合。
赶到河边已是夜色初上。
天气转凉,再过几天估计河里都要结冰,此刻都不需要展眉询问都能知道哪条船是孟陵光的——原因无他,这时候渡河的人少,河边的船个个黑漆漆的,只有一只亮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