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在这里,偏头就能从窗户的边缘看到贝尔纳黛特已经起床,正坐在床沿边梳理头发。
木质的梳子被她咬在嘴里,手上动作熟练地把满头黑发扎成一个利落的蝎尾辫。
她拨弄一下垂到眼际的刘海,叹了口气,好像觉得它们有点太长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继续坐在床上盯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发呆,冰绿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情绪沉淀,只是和以前比起来少了些光亮,变得更加灰霾,像阴天笼罩下的森林。
手机里放的音乐是酷玩乐队的流行单曲《thescientist》,歌声在房间里缓缓流淌蔓延。
从开口第一句久别重逢后的道歉,一直到最后的告白和祈愿能够回到最初两个人的相遇,无一不透露着一种隐忍愧疚的深情。躲藏在那些脆弱无力的歉意和挽留背后的,是浓烈到难以言喻的情感。
也许是这首歌实在太过贴切自己这近三个月来的心境,彼得在窗外犹豫许久后,深吸一口气,最终摘下头套紧拽在手里,侧身想去敲贝尔纳黛特的窗户。
要不还是换身衣服走门比较好?自己这样突兀地敲窗户会不会吓到她?
这一切太长了,好像比他们之前相伴走过的十年还要长,他该从哪里开始解释?从那只蜘蛛吗?
他还记得自己在被蜘蛛咬伤的前一天晚上,贝尔纳黛特刚刚被美国芭蕾舞剧院录取。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可她穿着灰蓝色舞裙在台上舞蹈的样子,依旧清晰得烫人的心脏。
他还没有说过祝她生日快乐——可惜是最糟糕的生日。那个系着绿色丝带的礼物盒还躺在彼得的床头,也许他今天该把它带来的。
还有其他的事情,实在太多,彼得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要说的,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要不还是等着贝尔纳黛特问他吧,她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可是她看到自己会怎么样?经过这些事这些时间,彼得不确定贝尔纳黛特还想不想再见到他。
他已经错过了去见她给她道歉和安慰的最好时间,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好的。
有一万种想法在彼得的脑子里争论不休互相否决,还没等他做出一个很好的决定,他已经伸手靠近那扇窗户了。
“贝妮。”玛德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彼得立刻如梦初醒般收回手,转身背靠着墙壁。
越来越灿烂的秋日阳光温柔地穿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朝病房里看去,看到护士正在替贝尔纳黛特换药和收拾病号服。
今天是她基本痊愈,可以出院的日子。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灾难已经过去三个月。
玛德琳开车来接她,忙前忙后将所有东西,连同那副之前用的拐杖也一起放进汽车后备箱,然后扶着贝尔纳黛特小心翼翼让她坐进副驾驶。
打开车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通进来,玛德琳边启动车辆边看了看身旁的少女,注意到她正一直望着医院门口的人群,问:“你是在找谁吗,贝妮?”
贝尔纳黛特微微动了动,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些人群看。
然后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不再去看任何东西。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玛德琳安慰着,熟练将车倒出来,开上面前的马路。
没有人知道那束白木香是被谁,又是什么时候放在瑞恩家的门口的。但是它漂亮得足以让贝尔纳黛特和玛德琳在走进庭院的第一眼就看到。
纯白馥郁的花朵像云团一样紧凑地绽放在深青色的枝干上,被同样素白无暇的花纸包起来,卷曲整洁的丝带是宝石绿。没有名片,没有寄语,只有一束花。
“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可能是你的某个朋友送的吧。”玛德琳边开门边看着贝尔纳黛特说道。
贝尔纳黛特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些洁白柔嫩的花朵,下意识地朝对面的帕克家看去。彼得的房间依旧拉着窗帘,好像没有人在的样子。
“贝妮?”
贝尔纳黛特抱着花慢慢挪进门里,随手关上它。
将花放在书桌上,她坐在床边盯着它发呆好一阵,最后终于起身,开始把她以前挂满衣柜的练功服和纱裙全都打包起来,塞进柜子角落,然后又去商场里搬回来一堆跟自己以前的穿衣风格完全不一样的衣服。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非常任性而幼稚,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暂时封存起那些裙子和舞衣,好像就能暂时封存起她对芭蕾的热爱。
将那些刚抱回来的衣服散开铺在床上,一件一件慢慢将它们叠好放进柜子里,贝尔纳黛特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这种行为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买回来的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运动休闲风的衣服,从卫衣到帽子,从牛仔裤到板鞋,从派克外套到套头衫——很明显的彼得·帕克式穿衣习惯。
她瞬间没有了收拾衣服的心情,只任由自己躺在满床的衣物上盯着天花板出神,看着窗外树影跟着风摇晃在头顶,伸手让树影从天花板沿着墙壁滑动到自己手上。
漆黑的阴影在她手心里由蜷缩到舒展,像过了一冬后得到了最好滋润的植物,生机勃勃地绽放在她面前。
纤细柔韧的影子藤蔓缠绕着贝尔纳黛特的手腕生长蔓延,然后随着她挥手的动作被抛向空中,悬空开出漆黑盛大的花朵。
她朝影子吹口气,看着它们又迅速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恢复原样。
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外面已经是秋天了,按理说不应该是白木香盛开的季节。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转头看着桌上的那束鲜花,阳光在它的花瓣上烙印下一层柔和的淡金,最终闭上眼睛,决定不再去思考到底是谁送的花这个问题。
重新回到学校的生活变得异常紧张和繁忙,贝尔纳黛特错过了太多课程,塞莱斯特尽力帮她补习以求通过这次的期末考试。
上次的生物突击测验她搞得一团糟,这让她对于期末考试很没信心,只能尽力在过程性作业里多争取一些分数以求能够顺利毕业。
然而当贝尔纳黛特准备找老师补齐自己的过程性作业时,却发现自己所有的科目都已经按时交了作业,并且无一例外都得到了相当优秀的分数,尤其是理工科类。
甚至,她还在自己放书的固定储物柜里,找到了几本不知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崭新笔记。
它们被按照科目划分开,每一份里记录的都是她这段时间恰好缺课的内容,详实细致到直接拿去做教辅书出版都绰绰有余。
这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当她试着询问是否是塞莱斯特帮她补全了这些要命的作业,以及准备这些补习笔记时,对方却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先不说我本身也不是特别擅长这些理工科目,而且就算是我,我也不会让你的理科科目优秀得如此突兀的。毕竟你从来对这些科目都很头痛,一下子完成得这么漂亮,很难不让人觉得奇怪。”
“至于这些笔记,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而且还这么细致,做起来得花很长时间的。”她说着,透亮的蓝眼睛眨了眨,“所以我想,应该是某个很关心你的外援为你做的吧。看起来你有个天才倾慕者啊。”
贝尔纳黛特沉默着。
愿意帮她不辞辛苦,忙前忙后地完成这些东西,并且能将她那些作业里的笔迹都模仿得天衣无缝,甚至连所有老师都没看出来的人,她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可是,为什么他后来再也没出现过了呢?
“怎么?猜到是谁了?”塞莱斯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不……”她回答,带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硬,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掩饰,“我不知道。”
“这样啊。”
红铜发的少女点点头,停下转笔的动作,转而安慰到:“不过反正都已经完成,你也就不用担心了。而且某种程度上你也算是逃过一劫。贝克女士这段时间正在和她那个出轨的花心丈夫闹离婚,每一个敢拖延作业的学生都会被她教训到恨不得退学。”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不久后,贝尔纳黛特的恢复训练也提上日程,已经痊愈的双腿在基本的走路和不剧烈的跑跳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舞蹈上能够表现如何就让人很担忧了。
玛德琳帮助贝尔纳黛特一起训练,主要还是为了防止她因为操之过急而再次发生意外。
重伤初愈以后的这段时间,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她都需要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
这样连轴转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回到学校后的第二个周,校庆日在金黄灿烂的秋日阳光中如约而至,总算给了贝尔纳黛特一个短暂的喘气机会。
校庆日的前一天下午,她坐在世界史课堂上,听着周围的学生都在此起彼伏地欢呼大叫,大家都在把手里的书本高高抛起又接住。
摩根教授在中城高中已经教了十几年的历史,对于这种情况早就已经见怪不怪。即使班上几乎没有人在听他的课,他也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坐在沙滩椅上,用手里的控制器翻动着电脑里的ppt自顾自地讲下去,时不时抬一下厚重的眼镜。
贝尔纳黛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ppt上的图片,听摩根教授用拖得很长很慢的腔调,干巴巴地讲述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几场重要战役。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还按照课件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贝尔纳黛特觉得,就算他现在对着第二次世界大战讲工业革命或者地理大发现,恐怕也没人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去公园,喂了一会儿天鹅,又沿着里面的小路一遍一遍漫无目的地走。
她没有去之前很熟悉的那一片区域。因为那些地方以前她和彼得一起去过太多次。所以,这次她选择了一个几乎没怎么来过的新地方。
白色耳机里的歌曲还在继续,汉斯·季默的电影配乐华美大气地扣击着她的耳膜,可贝尔纳黛特却忽然停下来。
这里是一片无人之境,她站在一条小路上,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那种常绿乔木的色彩在头顶暮色的衬托下显得非常的深沉且肃穆。
明明周围没有一个人,可她却总感觉周围好像有什么人在跟着她。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啧了一声,把耳机扯下来,雪白的线缠绕在漆黑长发间。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她还在医院的时候,她就总觉得哪里有人在盯着她看。
那时候她腿上的大部分石膏都还没拆。每当她去找或者够什么东西,需要费力调整受伤的腿来改变姿势时,一转身的功夫,那样她需要的东西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让她觉得非常惊悚。
因为考虑到医院处处有监控的关系,贝尔纳黛特从不在医院使用自己的能力,所以就连自己的影子都没看见它们是怎么出现的,而物体的影子是没有意识,更不会说话的。
医生说也许是因为创伤后遗症导致的,让她放宽心,不要去想太多。
但是没有用,那种被跟踪与注视,甚至是被诡异又体贴地照顾着的不安感一直困扰着她——在早上,在晚上,在体育课上,书店里,独自回家的路上甚至是自己的房间里。
这种情况并不一定只会出现在她一个人的时候,但是当她无人陪伴时,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就会非常强烈。
专注而毫不进犯,却因为看不到目光的来源而感到极度不自在。
这里很静,连风吹过树冠,遍地落叶被卷起擦过地面的声音都非常清晰。
贝尔纳黛特双手揣在风衣的口袋里,仰头的时候,连衣帽顺势滑落下去。她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廊庭顶部,直觉那里可能有什么人。
她抽出右手背在背后,阴影盘踞在她手上:“有人吗?”
这个问题问得真蠢。
贝尔纳黛特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弄得很不舒服。
她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种感觉太过真实,可是她找不出到底是什么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这种无能为力真是糟糕透顶。
想到这里,她谨慎地后退了一段距离,然后顾不得自己的腿伤才恢复没多久,尽着自己最大的力气去跑,离开公园回到家里。
当她颤抖着手指用力关上门并反锁,转身背靠上去的时候,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活动一下自己的双腿,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明天是校庆日,什么都不要想。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栽进床上的柔软被子里。
窗外的红蓝色身影一晃而过。
……
第五次了。
彼得像道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巷子里的铁质围栏上,看着下面那个正在挪动的瘦长人形。
最近这段时间他注意到,城市里的一些角落里,一到了夜里就经常会有这种诡异的瘦长人形出现。
它们看起来简直像极了高年级用来吓唬新生的那种恐怖传说怪物,那种叫做瘦长人的东西,而且只在夜间出现,行动非常快速,好几次彼得都把它们跟丢了。
又因为这种怪物伤人的几率很低,因此它们至今没有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报道上。
但是彼得发现它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瘦长人趴在一楼的窗台上,枯瘦的手臂在空荡袖管里活动一下,准备去触碰那布满铁锈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