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整个城市的呼吸都被遏制住,只能淤积在雨云的下面徘徊滞留。
今天没有太阳,用不着打伞,只用穿一件雨衣就好,是贝尔纳黛特最喜欢的天气。
八点过半的时候,玛德琳回到家里。贝尔纳黛特替她拿过背包开门放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拿出刚做好的三明治和热牛奶。
玛德琳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挂衣钩上,抓了抓有些潮湿的头发,接过贝尔纳黛特递过来的装着三明治的盘子,亲吻了她的脸颊:“我为你骄傲,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
“谢谢外婆。可是,我不太想现在就转学到那里去。”
“能说说为什么吗?”
有校车碾着水珠靠拢停留的声音,贝尔纳黛特站在窗边,从薄纱窗帘的缝隙里看到漫天灰霾雨水的对面。彼得正好刚出门,将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戴好,撑着雨伞站在校车面前停留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她看到彼得抬起雨伞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过于密集的雨势让贝尔纳黛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一切都雾蒙蒙的。
因为要等着和玛德琳商量转学的事,她今天上午特意请了假,不能和他一起去学校。
弗莱士·汤普森在窗户上狠狠敲了几下,震落的水珠全都噼里啪啦地砸在彼得的伞上:“嘿弱鸡,敢上来就上,别耽搁我们的时间!你之前不是不坐校车吗?”
车子里发出嘈杂的交谈声和闷闷的笑声。
“贝妮?”
“我只是觉得,重新适应一个地方真的很累。”贝尔纳黛特收回视线,“而且我在中城高中的学分也快修满了,不想就这么放弃。”
玛德琳沉默地看着贝尔纳黛特,回想起曾经她的母亲,自己的女儿米娅也是这样。
那时候玛德琳还年轻,米娅也才仅仅几岁。
面对随时都会出现并一直在不择手段地追捕她们的“猎手”,玛德琳选择了带着女儿居无定所地逃亡生活。
为此,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对芭蕾的执着追求,也由此而忽视了太多本该给予米娅的关注。
她们的能力是控制影子,却最后也被影子控制,在“猎手”的追捕下甚至活得也和影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是最艰难的十年,连记忆都是灰暗的,永远充斥着争吵,恐慌,酸楚与痛苦。最后,玛德琳的爱人离开了她,然后是米娅。
他们都无法再忍受这样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得和亡命之徒没有区别的艰难生活。
直到十几年前,事情开始逐渐有了好转,她们似乎终于彻底甩掉了那些一直对她们穷追不舍,身份成谜的“猎手”们。
甚至为了保险起见,玛德琳仍然带着贝尔纳黛特保持着原来时不时就会搬家的习惯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基本放心后,才决定悄悄定居到皇后区,并努力想弥补给她一个与其他孩子一样正常的童年与生活。
对于曾经的生活,贝尔纳黛特从来没有抱怨或者质疑过,总是一副安静乖顺的模样,很少让玛德琳操心什么。
可直到今天,玛德琳才终于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很累——适应新环境很累,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很累,生活在封闭中很累,接受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很累。
想到这里,玛德琳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外孙女,坐在她旁边搂紧她:“那我们就不去,我会去找他们说明白的。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这样两头跑是很辛苦的,你需要在训练上付出更多。”
“谢谢你,外婆。”
“我爱你,贝妮。”
“我也一样。”
下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天空被一种奇特氤氲的乳白色光线占领,一季度一次的春季校橄榄球比赛如约而至。
贝尔纳黛特对这种运动不怎么感兴趣,她坐在一个阳光够不到的地方,看着赛场的人和观众席上的热闹盛景,视线搜寻了一圈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难道彼得今天没有来上学?
她有点疑惑,但旋即又想到,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个不同年级的班级在观众席上的位置间隔得太远的缘故,所以自己看不到他。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从书包里翻出纸笔,开始列出一会儿放学后要买的食物名称,顺便可以趁这个时间安排一下晚上和未来两天的食谱,避免玛德琳有任何机会靠近厨房。
剧院和家的距离不算近,她掐算着自己能有多少时间回一趟家放东西,然后再去参加训练。
也许自己应该弄一辆自行车来节省时间,但又怎么想都有点浪费。因为她最多也就放学去剧院的时候才会用上,其他时间她还是想和以前一样,慢慢走路去上学。
毕竟不管是彼得还是贝尔纳黛特,都不觉得和弗莱士坐在一辆车里是件让人轻松愉快的事。
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有时候又希望时间赶紧溜走。然而时间本身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有区别的只是人的感觉。
这个念头让贝尔纳黛特忽然想起彼得拿着书本,给她补复杂的生物化学物理的时候,努力尝试着把那些艰深晦涩的名词简化概述到最简单的样子。好像在讲相对论的介绍的时候,他就用过这个例子。
彼得从小就一直话不多,性格有些过于腼腆内向,但可能是因为有贝尔纳黛特这个更缺乏表情和话语的存在衬托,梅姨和本杰明好像一直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总是会在他的叔叔婶婶面前表现得很乖,从六岁到十六岁,在学校欺负他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拨,他却从来没跟梅姨和本杰明说起过。
每次梅姨他们问到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彼得都会装出一副挺开心的样子。然而真实情况是什么,贝尔纳黛特最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外祖母和剧院的人谈得怎么样了。她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还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滑进贝尔纳黛特的耳朵:“我就知道有阴影的地方就能看到你。”
贝尔纳黛特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红铜色的长卷发被发绳扎束成一个麻花辫,潇洒利落地垂在脑后,明亮的钴蓝色眼睛里带着些笑意看着自己,睫毛浓密纤卷,皮肤有种接近北欧人种那样的过度冷白。
少女穿着一件带有独特做旧风格的牛仔外套,黑色长裤勾勒出她纤细笔直的腿部线条,手里随意提着一部相机。她靠近的动作非常轻巧,几乎没有声音,落在贝尔纳黛特身边坐下的时候,让人很容易想到收拢翅膀的蝴蝶或者蜷缩安静下来的猫咪。
“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少女看着面前因为赛事进入白热化而越来越焦灼不安的人群。
“抱歉。”
“昨天的芭蕾舞比赛上我见过你,我是那里的兼职摄影师,还看到你得了第一。你跳得很好。”
贝尔纳黛特愣了一下,然后记起一些了模糊的片段:“你是塞莱斯特……”
“塞莱斯特·斯蒂尔。”少女挂起一个可爱的微笑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贝尔纳黛特发现塞莱斯特不仅动作轻盈如猫,就连那双清澈漂亮的钴蓝色眼睛也和猫咪非常类似。不看人的时候,视线显得有些散漫而慵懒,一旦注视着什么具体事物时就会带上一种奇异的灵动,明亮非常。
“贝尔纳黛特·瑞恩。”
“我昨天就知道你啦。”塞莱斯特调皮地扬头笑了笑,红铜色的发辫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和她的笑容交织在一起,晃眼的迷人,“话说,你刚刚是在找昨天给你送花的男孩子吗?”
贝尔纳黛特没回答,在应对不擅长的话题的时候,沉默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
塞莱斯特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不搭腔,继续说道:“他们今天下午一起去奥斯本企业参观科技展了,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被导游带着,围着那些高科技设备以及各类特种生物观看吧。”
听起来对方好像对这个展会很熟悉,意识到这点后,她问:“你去过吗?”
塞莱斯特抿着嘴唇摇摇头,旋即又朝教学楼的方向扬了扬下颌:“学校公告栏上写着,而且科研协会最近也一直在大力宣传。”
“你也是科研协会的?”
“不是,但每次学校和奥斯本企业有个什么联合活动,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宣传的。毕竟你也知道的,我们学校的科研协会和奥斯本企业有些联系,比如人才输送和实习对接什么的。尤其听说上次奥斯本企业开展的一些特种生物实验里,也有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参与,校长一直觉得很骄傲。”塞莱斯特回答。
“什么特种生物?”贝尔纳黛特又问,同时也感觉有点奇怪。
明明塞莱斯特说自己不是科研协会的人,可她看起来好像对科研协会以及奥斯本企业还挺了解的。
“就是把一些原本很常见的动物,比如蜥蜴啦,章鱼啦,蜘蛛啦,通通送到宇宙空间去接受一些特殊试验,然后观察它们的基因变化再做以研究什么的。目前听说已经开始正式进行的好像是关于蜘蛛的,这也难怪,毕竟蜘蛛确实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生物啊,它们能举起比自身重173倍的东西,甚至还能……”
她说着,眼角余光敏锐无比地注意身旁少女脸上的微妙变化,不由得停顿一下,旋即像是醒悟过来那样地看着贝尔纳黛特:“你,怕蜘蛛啊?”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种无比纯真的惊讶,像发现了好玩毛线团的小猫。
贝尔纳黛特本能觉得不能再顺着这个可怕的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就像塞莱斯特猜的一样,她真的很怕蜘蛛,一想到就会生理不适的那种。
于是,她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你经常去芭蕾舞剧院做兼职摄影吗?”
“是啊。”
“为什么?”
她沉默一下,然后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回答:“因为欣赏。据说我的母亲曾经也是一名芭蕾舞者,不过我没能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
这话有些微妙。
贝尔眨眨眼,敏锐意识到在那个意为“据说”的单词背后,应该有着一段让对方难以释怀的心结,于是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裁判吹响了哨子,比赛结束了,观众席里一片沸腾。贝尔纳黛特收拾好书包站起来,说:“我先走了,再见,斯蒂尔。”
“再见,瑞恩。”
放学后,贝尔纳黛特按照计划去了趟超市里买够了食材和生活用品拿回家。她把需要冷藏的东西挑选出来准备塞进冰箱,却在这时候接到了玛德琳的电话。
……
灼烧,刺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沿着他的血管焚烧蔓延,烧尽他的血肉,只剩苍白冰凉的骨头。
彼得靠在街角的墙上,格外费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景物。
密集的汗水因为疼痛和痉挛而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流出,彼得开始觉得自己就像在一团潮湿的海浪里跋涉,那些街道两边的彩色商标,瑰丽的雨后阳光,茂密青翠的树木,都在他眼里失去了真实的质感。
那些色彩全都漂浮起来,扭曲着爬满他的视网膜。
他用尽力气支撑着自己往前走,汗水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条滴落,碎裂在鞋尖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彼得觉得这些细微的东西好像在他的感官里突然被放大了数十倍。
他有些战栗着伸手去触摸锁骨上,刚刚被蜘蛛咬过的地方,钻心的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绵软的空气被抽进喉咙里,锋利滚烫如刚淬过火的刀刃在切割他的气管。
彼得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当他的思绪清醒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了。
地板光滑冷硬的触感减轻了身上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他蜷缩在地上咬着牙抽搐,眼前总浮现着那只蜘蛛的模样。
那时,所有参观的人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放射性射线的试验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等彼得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脖颈皮肤上爬,所以下意识低头想要伸手去挠的时候,被惊扰到的捕食者立刻给予了反击。
它鲜艳得像毒/药,咬下来的时候毫不留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彼得开始觉得自己有了幻听,因为他听到楼下似乎有贝尔纳黛特的声音。那些疯狂的毒素蔓生成尖锐的荆棘,从他的骨髓里生长起来,从内部将他刺穿那样的痛苦。
彼得冷汗淋漓地抓过床上的被子咬下去,把那些痛苦的惨叫都咬碎吞咽。
不要让梅姨他们担心,忍一忍就好了,会好的。
他胡乱安慰着自己,眼神涣散地落在桌角处的相框上。
贝尔纳黛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薄纱舞裙,单脚踮起脚尖站在舞台上,优雅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天鹅。她的眼睛里有一片够不到的翠海。
“彼得?”是贝尔纳黛特的声音,听起来像某种幻觉一样不真实。他好像闻到了柠檬水的味道,清凉沉溺。
“彼得,你怎么样?”
“彼得?”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他们正式成为朋友后的某一天,彼得第一次和贝尔纳黛特一起去玛德琳所在的芭蕾舞学校。
她是领舞员,即使在其他学员休息的时候也还在努力练习。那时候的贝尔纳黛特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舞裙,旋转起来像片飘落的雪花。
黑发绿瞳,洁白舞裙。这就是彼得对于美的最初认识,或者说,他认为的所有美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