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始终镇定自若,将身体扭转成几近不可能的角度。
熟练用小刀破开袋子,三下五除二切断麻绳。挣脱束缚后双腿一蹬,似鱼摆尾,浪里白条般嗖地窜上海面。
海面喧嚣。
弥漫着暴风雨将至的疯狂。
海天之间,仿佛没有任何其他生灵。
絮絮叨叨的海鸟群消失不见,仰望只有乌云罩顶。
爱德蒙感受着久违了的风暴气息,大自然彰显着它的可怖力量。作为人类要承认渺小,必须尽快上岸,或搭上一艘船。
不能向马赛港口方向去,唯恐遭到追兵围捕,而且那个方向的路程更远。
这就朝着距离监狱最近的陆地,无人岛蒂布朗岛暂休一夜。
确定目标,不忘用小刀将身上薄薄一件的囚服割裂开来,切到短衫、短裤的长度,再也没有半点囚服特征。
预期抵达目标地点,最快要游一个半小时。
假设能在半途遇上海船,是不可多得的意外之喜。但绝不能穿着全套的囚服上船,还不如近乎全毁的衣服。
这样至少能扯一个借口。
暴风雨中的落难水手,在船毁时,碎木块砸落扯破撕毁衣服很正常。
暗暗拟定了一个假身份,放开手脚拼尽全力朝无人岛方向游去。
在滔天巨浪的冬夜海中速游,体力不可避免的渐渐流失。
一个多小时后,力不从心的感觉越来越盛。
爱德蒙即便紧牙关坚持,可与岸边仍有一段距离,他看不到蒂布朗岛的踪迹。
在茫茫大海中,在风暴肆虐里,天昏地暗里独自一个人不免产生怀疑。
十年过去,外面的世界是否天翻地覆。小岛会不会早就被淹没不复存在了?
从地狱回到人间。
人间至暗,难道他的重活之路要断送在大海中?
此时,百米之外忽然冒出一抹光亮。
爱德蒙倏然睁大眼睛,那不是人类能点燃的灯火。
只见一艘单桅船杆尖顶刺向天空处,突然凭空冒出一簇簇蓝白色火光。
如梦似幻,闪耀照亮至暗海面,让人相隔百米也看清海船扬帆行驶。
是圣艾尔摩之火!
意大利传说,狂风暴雨中圣艾尔摩之火一旦出现,海员们就会获得来自守护神的庇护,平安返回陆地。
爱德蒙曾经做水手的几年中没有见过这种传闻里的火焰。
在充斥绝望气息的逃狱路上,竟然第一次见到这种寓意着希望与生机的火光。
是巧合吗?
他死寂的心微微颤动,会不会是法利亚神甫的亡灵在指引他人间希望尚存。
单桅船上,瞭望手通过望远镜发现了海面上冒出的黑影。
大喊到:“兰茨先生!北偏东30°,发现一个人,他正向我们游来!大约还有三十四米。”
珀尔立刻拿起随身携带的单筒望远镜观察。
夜太深,瞧不清昏暗海面上的具体情况,但能确定是有一个人形物体在靠近。
这真是见鬼了!
一道三岁孩子也会做的抢答题。
狂风暴雨的天气,正常人会去刺骨寒冷的冬夜海水中游泳吗?肯定不会。
海上突然出现的人,是不是来者不善?或是与麻烦脱不开关系呢?
“兰茨先生,要将船开过去吗?”
问话的是船长大卫,他说,“今夜,圣艾尔摩之火居然出现了。”
潜台词:象征守护海员的火焰出现,见死不救可能会遭到天罚。
大卫是法国人,与苏格兰的格兰特船长曾经一起跑船。
珀尔在这个时代第一次航行地中海,不管是不是要找宝藏,都会找一船为人可靠的雇员。
从船长到水手共计十人,都由她亲自挑选,其中参考了格兰特船长的意见。
人以类聚。
格兰特船长仗义疏财、为人仁善,他将珀尔带出了鲁滨逊荒岛。
珀尔第一波面试了他推荐的出海帮手。
选出了在地中海航线上经验丰富的大卫,担任「笨狗号」的船长。
在正式出航前,一船十一人在海港小镇提前五天见面,进行试航与相互磨合。
大卫船长的指挥力不错,将海上任务分配得井井有条,水手们都认可服从他的安排。
此时,大卫船长提出开船去救人,是大海上寻常至极的做法。
除了视人命为无物的海盗之外,其他船只在发现海中落难者后,多数会选择救援。
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们都懂一条潜规则,如果今天对落水者视而不见,明天当自己落难时就会少了一份生还的可能性。
大海无情,海员帮助海员。
“把船开过去吧。”
珀尔同意了,与圣艾尔摩之火的庇佑传说没关系。
这就是一种冷光冠状放电现象,在雷雨天气里出现,因为雷电形成强大电场而让场内空气离子化。①
愿意救人,只是单纯给海上的活人一个机会,恰如命运给了她死而复生的机会。
不过,珀尔随即加了一句,“等人上船,先把他捆了。”
“好!”
大卫船长答应得爽快。救人是一回事,有防备之心是另一回事,绑人完全没毛病。
海中,爱德蒙发现了单桅船的有意靠近。
他凭着敏锐夜视能力,将海船全貌收入眼底。好消息,来的不是海盗船。
五分钟后,爱德蒙游到了船边,抓住下放的麻绳三两下攀登上去。
双脚刚刚站到甲板上,三个水手不由分说就将他团团围住,拿着绳子就要把他捆了。
爱德蒙手指微动,下意识想要反抗,但是他忍住了。
此刻,他不是伊夫堡监狱的在逃犯,而是刚刚遭受海难获救的海员。应该理解水手们救人后的做法,谁叫自己的外貌十分可疑。
他选择了束手就擒,被反绑双手制住,而不得不单膝跪在了地上。
任由水手搜走了身上的唯一利器,那把神甫在狱中偷偷制作的小刀。
然而,笨狗号的水手们没有一个放松警惕。
被救上来的这个男人,乍一看与好人无关。
不,该说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头发与胡须都太长了,只露出半张脸。
“伙计们,我没有恶意的!我是来自马耳他的水手杰夫。”
爱德蒙说的是英语,在他入狱之前常年在地中海跑船。
马耳他比邻意大利西西里岛。曾经被拿破仑攻占,而后被英国殖民。
十年过去,马耳他的局势是否变化不得而知。
爱德蒙又用意大利语复述了一遍,“今天的暴风太大了,我效命的那艘船很不幸触礁沉没了。这里是不是靠近法国?你们有没有捞到其他人?”
没有人应答。
不该说的别说,这是笨狗号的规矩。
此刻,水手们纷纷将视线投了一个方向,“兰茨先生,您看呢?”
珀尔踱步向前,伸出了单筒望远镜。
下一刻,爱德蒙感到自己的下巴被冰冷的望远镜挑起。他被迫仰起了头,眼见俊美无俦的男人在面前缓缓站定。
水手们称呼这位为兰茨先生。这人的背后圣艾尔摩之火在桅杆尖顶幽幽燃烧,蓝白火焰让眼前一幕幕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来自马耳他的水手?”
珀尔微微弯腰,近距离观察着被救者。
男人身上衣服都破损了,看不出服装原貌,且没有穿鞋。四肢多有细微擦伤,像极了从海船事故现场逃出生天的伤情。
“是。”
爱德蒙以为对方会问他的发型与胡子。
之所以刚刚没有一刀割去胡子与头发,因为小刀无法剔得好,还会被看出新修的痕迹。
这与衣服被破船利器割伤不同,不能使用那样的借口。不如就全部留着,编造一个许愿十年不剃发不剃须的发愿誓言。
珀尔却没问头发与胡子,而是淡淡地道破一个事实。
“马耳他来的水手,你的皮肤全是冷白色。”
放眼笨狗号,包括大卫船长在内的雇员,没有一个不是古铜色皮肤。
大海上的海员生活免不了风吹日晒,去码头与港口观察,几乎看不到水手们外露的四肢皮肤是冷白色。
爱德蒙暗道好敏锐的观察力。
兰茨先生竟然丝毫没被头发胡子的显著异常转移注意力,反而观察到另一种异常。
“这是天生的。”
爱德蒙对答如流,“怎么晒太阳都没用,我也很伤脑筋。古铜色才是水手该有的样子。”
珀尔不置可否,意味不明地说:“天生的?真是好巧。”
爱德蒙面不改色,眼神坦然,“是啊,我都没见过第二个。”
珀尔温和地笑了。听听,多么熟悉的对答,曾经发生在她与登岛小队的交谈之间。
借尸还魂,荒岛求生两年,身体的肤色仍是幽灵白。当时,她给出的理由也是天生的。
巧合会刚刚好发生吗?遇上了天生肤白的人?
珀尔一个字不信。
爱德蒙敏锐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相信。
他面色从容,神经紧绷着,随时要应对下一个追问。
珀尔却站直身体,没有再问半个字。
“大伙加把劲,争取在大雨落下来前到靠岸。”
转而对水手之一说:“小泰伦,给人松绑带去客舱休息,给他拿套衣服鞋子和热水。”
这话恰如当初格兰特船长吩咐船员,给离开荒岛的珀尔送物资一般。
爱德蒙被松了绑,眼露感谢,但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像是一把对战牌局正要开始,对方突然弃权。不知该庆幸,或是不满预测的落空。
逃狱后遭遇暴风雨,艰难求生中没有遇上海盗船,登上的这艘单桅船却有一位奇怪的主人。
兰茨先生远没有表面温和,性情捉摸不定,难以常理估量。
想要顺利复仇,他该离这种人远一些。否则前路不明,只怕无法按计划行事,完全脱轨。
笨狗号上众人没有再多关注被救的马耳他水手,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无人岛停船。
轰隆——
半小时后,天上终是打起了雷。
令人松一口气的是,视野范围内出现了岛屿。
“是蒂布朗岛。”
大卫船长肯定地说,“我们就要到了。”
很快,船只抛锚停靠岸边。
各有分工,降下风帆,抱着取暖用的柴火、锅子、淡水等,迅速全部撤离到岛上山洞。
倾盆大雨落下时,山洞内已经燃起篝火。
十二个人各自安坐,静悄悄地,没人想说话。
太累了,抢在风暴前上岸,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爱德蒙今天经历了太多。
失去法利亚神甫的巨大精神打击,大悲大痛没能缓解片刻,就开始风暴前夕的大海逃生冬泳一个多小时。饶是他体力再好,也撑不住沉沉睡去。
临睡之前,预演了一遍醒来之后的局面,或许会面对新一轮的盘问。
那位兰茨先生会不会到马耳他港口,去实地调查水手杰夫的真伪?
翌日,晨光微熹。
昨夜的狂风骤雨声全都不见了,四周变得安静祥和,只有舒缓的海浪拍岸与偶尔远远传来的海鸟啼叫。
爱德蒙睁开双眼,昨日的极度疲惫在一觉过后消失得七七八八,却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醒的。
山洞里,少了三个人。
兰茨先生、船长大卫与昨天捆他的水手小泰伦都不在。
出洞往朝海船停泊的方向走,大约十五分钟就瞧见了船与三人。
“早上好。”
船长大卫先打了招呼,“杰夫,休息一晚上,你觉得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就是肚子有一点点饿。是要煮早餐吗?我来帮忙生火。”
爱德蒙状似直爽的愉悦,将率真水手幸存者的表演继续下去,但心中只有哀痛。
如果这一刻他与神甫一起逃狱成功,快乐必是有的。
现实叫人心碎,借着神甫的死亡出逃成功,根本不必去谈庆祝。
大卫船长点了点头,“在沙滩上架起柴堆,煮点热咖啡喝。冬天需要这个配上黑面包。”
爱德蒙走了过去,熟练地拿起柴火,眼神似乎不经意瞥向默不作声的兰茨先生。
珀尔微微颔首,就平静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对这位马耳他水手没有多少防备。
昨夜甲板上的短暂交锋试探,全都是梦幻泡影,与暴风雨一样消失不见。
爱德蒙没有放松神经,他的下颚似乎还残留着单筒望远镜的冰冷触感。
他可没忘记被反绑扣押在地,被人挑起下巴问话的那一幕幕。
但,珀尔就是什么都没再问。
好像根本没感觉队伍里多了一个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上船去取大袋咖啡粉。
爱德蒙蓄势待答的准备又一次落了空。
岸上,大卫船长倒是问起了来,“昨夜,你在哪里出了事?船上其他人如何了?”
“是在靠近莫季尔翁海峡附近出,我们的那艘船不大,捎上我也就五个人。”
爱德蒙道出了早有准备的剧本,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痛失同伴的哀伤。
“可怜的雅克船长,脑袋撞在礁石上,当场把海水染红了,他应该去世了。另外三名水手和我一样掉到了水里。风浪太大了,我们几乎瞬间就被冲散开来。哎!也许……”
也许,他们不会有我的好运。
这句话不必说完,意思就传达出来。那三个人大概率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