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是家常菜肴有着家常菜特有的气息, 同一道菜每一户做出的滋味都不一样。
长安街头经营小食的摊子, 往往只做一两道小食, 就算不是祖传几辈的手艺,出摊亦日日不能停歇, 手艺非凡。这些摊主能做出的味道,常常是一道小食的极致, 膳房能复刻出形,但不能复刻出全部的滋味。
阿娇:“这是哪来的?”
她问完就知道自己问的是一个傻问题。
哪怕是程安和青君也不会越俎代庖,私下里吩咐膳房到街上买小食再呈到膳桌上。
要是主子吃出毛病算谁的?能支使膳房不声不响把外面买来的食物送到阿娇面前,还敢瞒着她不报的人, 唯有皇帝刘彻。
侍膳宫女:“这是陛下一早派人送来的。陛下说,您一定喜欢。”
阿娇的确很喜欢,羹绝对不是什么精致的、工序复杂的大菜,却朴素得顺口,叫人趁着清晨的阴凉温温的喝上一碗,自喉咙到胃再到全身都舒坦了。
刘彻是要投其所好吧?
如果刘彻是阿娇现代上学的时候,追求她的男同学。早餐送过来,她肯定是不能接受的。吃人的嘴短,吃上一两个月绝对会给对方一种我已经答应你追求的错觉。直接拒绝,不讲一点情面,才是阿娇的做法。
可刘彻偏偏是皇帝……秦时的律法,有过要惩罚,有功要获得赏赐。如果拒绝赏赐是触犯律法的行为,本朝推翻秦而建立,口口声声称秦为暴秦。然而,社会各个方面却都沿袭着秦朝的旧制,不算照搬,但也抄得很彻底。
皇帝送早餐不叫“送”,而是“赐”和“赏”。
阿娇固然能推辞不受,想必刘彻一时半会不会以此罚她。但如膳房、侍膳女官、伺候的内侍等人却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必呢!
阿娇坦然受之,“味道很不错。”
侍膳女官松口气般,脸庞上的笑容都变得真切起来。
用过早膳,阿娇来到司苗署,走进育苗室,挽起袖子查看每一株小苗的状况。丞官皱着一张脸苦巴巴迎上来,开口叫屈:司苗署报上去的预算,少府只批下来一半。经费不够啊!远郊建试验田的大项目,少府认为没必要搞,更是一文钱都不给。
阿娇心思都在嫩绿的小苗之上,随口道:“为什么要钱得经过少府?”
丞官:“……”
不然呢?
阿娇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处是新的世界。一切和上一世都不一样!上一世司苗署名义上是归属少府管理,实则为舅舅直管。
署中没缺过钱,朝廷各部都是鼎力支持。
上一世,阿娇是在探索中前进,没为技术以外的事烦恼过。这一世,有过经验的阿娇步子迈得很大,手上有技术,可以抄近路实现让百姓不饿肚子的美好生活,怎能让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浸润官场多年的阿娇看出,少府是想给新设的司苗署一个下马威。
阿娇直接找上刘彻。她认为刘彻理政能力不俗,不可能看不出司苗署的价值……这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阿娇或许可以想办法摆平少府,但不能每回都出面和各个部门交涉吧?效率太低了!
刘彻听罢,召来少府监询问。
孤让你全力支持司苗署,你怎么不给钱啊?
阿娇猜测少府监心里一定在嘀咕:女子为官就是不讲规矩,我卡你的预算,你重写申请嘛!
她也能猜出少府监会说什么。果然,少府监眉头皱紧,一脸为难:“我不敢不遵从陛下的命令,无奈库中无钱……”
这会就算有钱,也要说实在拨不出来。
刘彻深深看少府监一眼,沉声道:“司苗署的事最为紧急,没钱就从别处拨嘛!桂宫建得如何啦?”
少府监如实汇报工程进度,刘彻听完说:“先停下,把这笔钱拨给司苗署。孤可以削减用度,游猎、出行的供给全拨到司苗署。先前遣出宫的女子有四千多人,也能省出一大笔钱吧?”说到此处,刘彻对阿娇投去邀功的眼神。
阿娇:“……”
遣散美人什么的,雨我无瓜。
少府监大惊。
哪怕是用兵时粮草筹备,陛下也没有委屈过自身。
刘彻继续道:“以后司苗署诸事皆由孤决议。司苗署关乎民生大计,不容轻忽半分,”他对少府监道:“卿不久之后就能知晓,它的重要了。”
少府监心中大骇,立刻承认是自己有轻忽的过失。
阿娇则是生出一种千里马遇到伯乐的感动,能遇到一个好的老板太棒了!能省多少事啊。
午膳留在未央宫用,阿娇一点都不觉得耽搁事。
少府监也留下用膳了。
这一顿吃的是工作餐!阿娇觉得,刘彻有意在显露自身公私分明的态度,表达在个人情感之外,他也是万分看重司苗署的。却不知道,少府监心中完全是相反的想法:陛下倾情翁主娇到失去原则的地步,以后万万不能惹她。
司苗署刚能平稳的运行,公主府传来消息:长公主生病了。
阿娇赶到公主府的时候,太医正在为阿母诊治。她认出医者为刘彻身边最为倚重的太医之一,心里松快三分。能成为皇帝御用太医的医者,医术一定是最好的。
“娘……”
董偃看到阿娇,退到一旁。阿娇顺势坐在床榻边,拉住阿母的手。往日里保养得宜的阿母老了!一双手干瘦,满是皱褶。
“娇娇来了。”
长公主眯着眼睛,头颅微微前倾,终于辨认出阿娇。
太医下去开药方,长公主靠着腰枕坐起来,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董偃看出长公主是有话单独对阿娇说,也跟着侍女们一同离去,并贴心地掩上门。
“等我寿终,”长公主道:“公主府的余财要分为三份,留给你的最多。你是女儿,多些钱财傍身绝非坏事。其次是你的长兄须,他是个不着调的混账,被王不丕所伤又跛一条腿……”
阿娇:“您别担心,大兄走得慢些,看不出腿有异样。”
长公主叹息一声:“哎!这是一个惹祸的根子,不多给他留下钱财,我不放心。你的二兄,虽然远在隆虑,但娶的是公主,夫妻恩爱,颇有浮财。娘分给他的一份,便要少一些……”
阿娇的伤感全被亲娘的一番话弄得消散一空。
“娘,你糊涂啊!一碗水不能端平,只会弄得子女反目。”
长公主瞪眼:“我看他俩谁敢欺负你!”
阿娇:“两位兄长都不会对我心有芥蒂,可他们两人呢?”
长公主……长公主无言以对。
亲娘偏心的习惯,一生恐怕改不了了。
阿娇:“这事听我的。分成三份,不一定要完全一样,至少得差别不大。”
“哦,”长公主闷闷的同意,她总是拗不过女儿的:“还有一件事,我要叮嘱你……”
阿娇:“娘,你今日怎么啦?您身子好着呢。”
说什么寿终、遗产之类,不大吉利啊。
长公主:“你别管,好好听我说。”
阿娇安静下来。
长公主:“娇娇,娘瞧着,刘彻是有意重立你为后的。你做得很好!越是得不到手的女子,男人越是珍爱。你钓着刘彻是对的,就要让他知道从前犯过多大的错,以后才不敢再犯。然而,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也要知晓。皇后之位,绝不可过多的推拒。知道吗?”
阿娇:“娘,我心里不喜刘彻。”
长公主:“难道我就喜欢陈午那斯吗?娇娇,有权势的人身边的一切都围着她转,没有权势的人即使被欺辱,发出声音也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阿娇:“我有司苗署,不会有人欺辱我。”
长公主:“一个司苗署令能比得上太后吗?你的外祖母在世的时候,即使是刘彻也不敢顶撞啊!你要笼络住刘彻的心,膝下再养一个孩子……不用你自己生,挑选几名美人让她们其中一个生下孩子并不难。切记,去母留子,不能心软……”
阿娇摇头:“娘,我做不到。您争权夺势,不管成不成,心里是愉快的。我不行!我一旦做亏心事,夜里一定睡不着觉。什么去母留子……我做不好。既然做不好,还不如不做。”
长公主恨恨道:“谁也不是生来就能运筹帷幄的,只要肯做,慢慢就能狠下心来。娘没多少日子好活啦!你就不能听从娘的话吗?”
阿娇不忍拒绝她,只能沉默。
阿娇没有想到,母女俩一番谈话没过去多久,只当日夜里,长公主的病情就迅速加重,浑身发热,很快意识就模糊了。
太医蹙着眉头要救治长公主,长公主却要见阿娇。
阿娇又一次来到阿母床边的时候,以为阿母还要再劝劝她。以阿母的性格,逼她发毒誓也不是不可能。这并非是长公主临死还贪恋权势,要女儿搅乱风雨,而是长公主放心不下女儿,真心的认为若讨好皇帝就能顺利做皇后、做太后,一切都很值得。
上一世,阿娇能用撒泼打滚劝服阿母同意自己嫁周希光,但周希光死后,刘彻对阿娇图谋不轨,舅舅骂刘彻是豺狼,阿母却是抚掌大笑:兜兜转转一圈,到底是我家女儿有皇后的命格。
可见有些想法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
阿娇想着,阿母不管说什么,她都先答应下来。却没想到,长公主彻底陷入昏迷之前,爱惜地抚摸着身旁的腰枕,一双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娇娇啊,一切全凭你高兴吧……”
这并非根深蒂固的想法改变了。
而是长公主对女儿的爱,又一次让她选择了妥协。
阿娇心中酸涩,眼泪断线般掉落。
第113章 出殡[二更]
“姑母怎么样了?”
刘彻匆匆赶到长公主府, 脸上担忧的神情并不作伪。他带来的还有医术超绝的前太医令,胡子白花花早已致仕。天底下除刘彻之外,恐怕再无人能请他半夜出门给权贵看病。
阿娇认识这位前太医令, 连忙请他进屋。
他很快让长公主的呼吸平稳下来, 至少在梦中不会难受得一直发出呓语。
刘彻问起这位老医者对病情的看法。他心中叹息一声, 看一眼阿娇,才委婉道:“长公主的病是治不好的, 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让她太过难受而已。”
阿娇一听, 什么都明白了。
一旁的董偃浑身发软,险些瘫在地上。
刘彻:“请您留在公主府中。”
老医者躬身道:“自当遵从陛下之命。如果现在用些年份久远的参, 对长公主的身子是有益处的。”
刘彻吩咐道:“去把库中的参王取出来。”
苏文难得没有听命行事, 而是踌躇道:“陛下, 那是难得一见的贡品, 价值倒是其次, 却是紧要关头能吊住一口气的救命之物……”
刘彻蹙眉:“让你去就去,何时学的多嘴多舌?”
没过多久,参王送到公主府。
阿娇观之,也是微微一惊。这人参足有她小臂粗细,形如一个双手环抱前胸的小孩, 头顶系着一根红绳。别说是经过晒制之后,就是鲜的人参, 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
老医者亦觉开眼,摸着胡子说:“小心切下一片,给长公主含着吧。”
果然有效,长公主含着参片,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有力。
可惜,再好的神药也只能吊气, 不能救命。
半个月之后,长公主躺在床榻上失去声息。
公主府乱成一团,阿娇含着泪操持诸事。等一切安排好,又为阿母换上寿衣,她才发现从刚才起一直在身边听差的竟有中常侍苏文。
阿娇:“陛下把你留下来了?”
苏文:“喏,翁主有事尽管吩咐。陛下正在偏殿里,没有离去……他心中担心您。”
阿娇无言,要说不感激刘彻请来前太医令,命一众太医们精心救治阿母,又赐下参王。那是不可能的,这些令阿母能安详的逝世,而不是在病痛的折磨中死去。
“替我谢过陛下。”
苏文应下,“您要不要歇会?前面有侯夫人和侯爷在呢!您一日水米未进,身子怎么撑得住。”
阿娇摇头:“我先去瞧董君。”
董偃病了。
长公主卧病在床的时候,他片刻不离的在床边照顾着。等长公主逝世,他就倒下了。
阿娇探望董君的时候,正好遇到他醒来。
日光照进屋中,董偃的脸苍白如纸,失去神采的眼睛底下,挂着两个深黑的眼袋。即使是皎若明珠一般的美男子,病重时容颜也会受到折损。
可哪怕阿母活着,也不会为此而厌弃他。
两个人之间早就不是耽于颜色,而是深刻的情感。
阿娇不经意间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董偃和权势只能选一样,阿母会怎么选?
董偃不能起来拜见阿娇,他躺在床上,哀求道:“翁主,我活不了了!公主曾经许诺过我,死后可与她同葬。请您……”
“这件事,娘曾交代我务必办到。”
董偃一愣,然后忍不住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
阿娇:“董君也不要一味求死,娘亦叮嘱过我,要像对待长辈一样对待您。娘过世,您依旧可以住在长公主府,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董偃只是道:“我愿领受翁主的好意……”
口口声声说着会好好治病疗养的董偃,第二日的清晨便离开人世。
或许他等的就是阿娇的承诺,既然已经等到,就可以去追长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