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取下发髻中的一枚钗子,探进鸟笼里逗最为活泼的吉祥玩。
老太太爱养鸟,会说话不会说话的都养。不一定要叫声悦耳,只要合老太太的耳缘就行。
隔着一道屏风,梳发的宫女不住声地夸着老太太头发养得好,不用梳发髻披散头发最美。
时下女子确实以披发为美,但长发披散要美,意味着对发质的要求很高,又要乌黑又要有光泽,还得柔软不毛躁,甚至对发量也有一些要求,真正称得上美发者百不足一。
阿娇走进去,看清梳发宫女的模样。
嗯?是个陌生的面孔。
老太太神情淡淡的:“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满头白发苍苍老矣,还美什么?你不用哄我。”
铜镜里照不出老太太的神情,梳发宫女顺嘴道:“您只有几根白头发,藏在满头黑发里根本瞧不见。”
老太太神色愈发冷淡,招手道:“阿娇过来。”
阿娇心里叹息一声,随手把刚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插回去。快步走到老太太身边,示意梳头宫女交出木梳。
“让她去吧!”
阿娇笑着说:“外祖母,阿娇伺候您梳发。”
“嗯,”老太太微往后靠,声音里辨不出喜怒:“你来说说,外祖母头发白了多少?”
屋内伺候的早察觉到气氛不对,闻言纷纷低下头。哪怕主子眼睛看不见,一个个也不敢稍有懈怠,便是方姑姑也紧绷着脸皮,一口气憋在心间——那几位赶来甘泉宫的大人和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的心情怎么骤然就变坏了。
阿娇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端详老太太片刻说:“将近白了一半。”
老太太半转过身子,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舒缓了。
“我平生最厌恶欺我眼瞎骗我的人。还是娇娇诚实,打小不说谎话,如今也没变……”
梳头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想要辩白求饶又不敢开口。
阿娇只是笑笑,挥手让梳头宫女退下。
“我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笨的,怎么敢在满宫的聪明人面前说谎。要是被拆穿的话,脸往哪里搁。”
老太太:“你啊!性子傲慢,容易吃亏。”
阿娇梗着脖子道:“吃亏可以,丢脸不行。”
老太太都被逗笑了。
阿娇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把人拉起来:“不说这些没趣的,外祖母您不饿吗?阿娇饿了!咱们用午膳吧。”
老太太莫名的火气又莫名散去,欣然同意。
膳房送来的膳食不会缺蒸饼,凉粉是早备好的。阿娇要的鸭子锅没放在两人面前的长条食案之上,而是另起一桌,由侍膳宫女看顾。一来,天气炎热。小火炉、陶锅齐齐上桌热浪滚滚,有些不美;二来。老太太的膳桌绝不能有炭火、明炉之类的物件,以免伤着她。
阿娇上前一看,陶锅里一整只鸭子去头、去掌、去内脏,肉烂而未脱骨,炖得汤色澄亮,酸香扑鼻。汤里浮浮沉沉的根茎块色泽偏暗,似乎不是新鲜的萝卜,而是酸萝卜。
呀!
阿娇吃过不少的腌菜,但宫里头看到泡菜还是第一遭。
两者出现的目的都是为储存食物,区别于有没有一道发酵的程序。前者没有,后者经历过神奇的变化,不仅能保持新鲜蔬菜原有的色泽,在口感上比新鲜蔬菜更爽脆。
阿娇原本想的是放些腌菜压住鸭子的毛腥气,没想到送上来的居然是后世的一道名肴——酸萝卜老鸭汤。
这谁办到的,也太有才了。
阿娇惊喜询问之下,得到是自己带来的庖人元石的杰作,忙把人叫来询问。得知此物为葅,凡是纤维较多的蔬菜都能以葅法保存,乃现任敖神官喜好之物,不久前才在甘泉宫小范围的流行起来。元石尝过之后,觉得其中的一坛子萝卜和鸭子的很是相配,因此大胆一试。
老太太听说里头还有敖神官的事,心中也有几分稀罕。
哪怕一代代新任敖神官在上层眼中的神异色彩远不如第一代敖神官,却也天然带着几分敬畏。老太太位高权重知道得比别人多,据闻第一代敖神官颇重口腹之欲,不过高人吃的东西又与普通人不一样。
至今宫中都流传着,第一代敖神官不是死去,而是飞升成神了。
阿娇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酸萝卜老鸭汤已经带五分的品牌效应。
老太太尝过一碗,只觉微酸汤鲜。一碗下肚,有股胃袋被抚平的舒爽。不由连连称赞,说她老人家以后吃鸭子必要放葅一同熬煮。
大厨元石上场,不必侍膳宫女班门弄斧,让出老鸭汤锅旁边的位置,到老太太身旁伺候,挨个告诉老太太炉子旁有什么配菜。
“泡发的干笋一碗,吸饱汤汁必然爽脆非常。”
“新鲜的菇一盘,嫩嫩的青菜一篮子。”
“另有朱红的豆腐块奇得很——那是凝固的鸭血,切成三指宽一指厚的大小。这也是皇后娘娘出的主意,鸭血煮在鸭子锅里吃。”
“有趣、有趣。”
老太太咽下嘴里的鸭肉才说:“鸭肉一点异味都没有,油脂不腻,酥烂鲜醇。简直绝了!别的倒也平常,快煮一些鸭血,让我尝尝。”
煮熟的鸭血细腻嫩滑,用筷子夹的话,力道若掌握得不好容易碎裂。最好是用勺子舀起来,一破为二,品味它独特的口感。
阿娇分到两块鸭血,被DuangDuang的弹嫩惊到。不知道是大厨的手艺绝佳,还是跑山鸭天然无污染品质上佳,鸭血竟有一种果冻般的弹润。动物血液的腥味几乎消失,留下一种鸭子的香味。
第一回 烫的鸭血量不多,老太太等待的间隙尝到凉粉。
“完全不用牙齿,只用舌头都能嚼得动。最妙的是冰冰凉凉又有滋味,滑溜溜满嘴乱动,很是有趣。”
方姑姑故意酸溜溜地说:“我们叫的膳,您嫌油嫌腻忙起来一口都不尝。皇后娘娘拿什么给您吃,您都叫好。”
老太太护犊子,“那她是好嘛。要我赏面,你多跟娇娇学一学。”
方姑姑推说学不会,只等着看娘娘的本事了。
老太太带着一点小骄傲说:“娇娇,晚上你还有新鲜吃食拿给我不?好叫她服气。”
阿娇爽快道:“有啊!您要是不腻,咱们晚上吃鸭血粉丝汤。同样的用老鸭汤做底,不过这一顿萝卜炖的时间不够,味道还没全部进鸭肉里。晚上早些炖,汤更好些。”毕竟是鸭子煮好之后,才搁的萝卜。时间来不及,也没办法。
“再有鸭血、鸭肠、鸭肝、鸭肫,配上一碗爽滑的粉丝,那滋味——绝!”
老太太并不是一个重口腹之欲的人,却也叫阿娇一通描述,期待起晚间的膳食。
最后一篮子蒸饼一口没用,方姑姑戏说:赏给咱们一饱口福。
午膳过后,太皇太后要小睡一会。
阿娇回到东配殿,叫来大哥陈须。
“你跟我来。”
阿娇带着他路过畜养野猪的牲圈,陈须捂着鼻子不敢出声询问。很快,两人来到一处长满杂草和低矮灌木的荒地。
“罚你种地,”阿娇说:“什么时候地里有收成,你什么时候离开甘泉宫。”
晴天霹雳,陈须傻眼:“收成?我种什么呀?”
阿娇不是很确定夏季该种什么,试探性回答:“这个时节种葵吧。”
“怎么种?”
“我会找一位熟悉农事之人教你。这个不用担心,”阿娇认真地看着哥哥说:“你先开荒吧。”
陈须:“……”
作者有话要说: 少/妇爱好者陈须:“……”
妹妹再爱我一次。
第12章 鸡蛋羹
太皇太后难得清闲。选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出来看陈须种地。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阿娇的要求是开垦一亩地,收获秋葵。半日下来,陈须累得面无人色,却连荒地里枯萎的灌木都还没清除干净。他若是靠种地为生,一准饿死。
阿娇派人在甘泉宫附近寻到一位老农指点他,却不许老农下地帮忙。
大概是看陈须可怜,老农悄声说:明天偷偷牵来家中的牛给他用。
从这一点看,老农的家境其实是不错的。毕竟一户能养一头牛的,绝对是村中的富户。
太皇太后过来之后,请老农坐下闲聊。
如此三日,阿娇好奇问方姑姑:“太皇太后关心农事,也不用天天过来和老农说话吧。”
“老太太过来也不专为跟老农聊庄稼事,别的事也能聊。老农见多识广,乃市井堆里的人精子……”
阿娇左脸写着“别哄我”,右脸写着“我不信”。
方姑姑露出笑容:“太皇太后的想法,咱们做奴才的揣摩不清。我呢!觉得大公子的哀嚎声抑扬顿挫,极有趣味。”
你是想说听人受苦很解压吧!
这也太坏了。
阿娇看向田地里头戴着斗笠弯着腰,正用镰刀割草的陈须。哪怕日日特地错过日头最毒的时候来地里劳作,陈大公子还是被晒黑了。不至于面黑如炭,至少是接近古铜的色泽。
时人以白为美,但阿娇觉得大兄黑点更顺眼。
瞧着终于不像个小流氓有点老实人的样子了。
忙碌一阵,陈须坐在田坎上,往日非好衣不穿非珍馐不食的贵公子一点都不嫌脏,伸手接过小厮递来的碗,里头是琥珀色的酸梅汤。他一口气灌进肚子里,浑身舒坦。喝完,他把碗丢回小厮怀里,抹一把汗水说:“唉!流的汗水蛰眼睛。”
阿娇充耳不闻。
太皇太后接话:“农活不好干吧?”
“太难了……”
陈须想起连日以来的劳累,情绪一下子绷不住了。他投身在长公主的肚子里,注定是天潢贵胄。膳桌上曾吃过秋葵,但从没见过田地里的秋葵长什么模样。他不敢明着跟阿娇唱反调,却也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惜逃不了!阿娇派人一直跟着他,连如厕的时候,身旁也不会离人。否则他早跑掉了。
“我真的太难了!”
太皇太后听罢,转头问阿娇:“咱们晚上用什么?”
“外祖母,你忘啦?今天晚上神仙殿里头演百戏敬神,吃的是流水宴,自有厨厩长张罗。”
老太太露出失望之色,“年年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早吃腻了。”
“这样吧。我让庖人单单做一份‘蒸蛋羹’给您尝尝。”阿娇不紧不慢地说:“所谓‘蒸蛋羹’,便是在打散的蛋液里加虾米、干贝、咸肉丁,再徐徐倒入温水,搅匀。密封在容器中,水沸蒸一刻钟。蛋液凝固,松软滑嫩,极好克化。晚膳用一些也不怕积食。”
方姑姑:“您说得我都馋了。”
太皇太后也有些嘴馋,抬头一看,日头偏西。两人出来都是穿的轻便衣衫,差不多也该回去梳洗更衣了。这样的正式场合,需得穿朝服。
太皇太后温和的对陈须道:“早日把活做完,外祖母就不邀你去看戏了。”
陈须:“……”
为什么?放一天假也好啊!我想去看戏不想搁这种地啊!
……
神仙殿前阙高二十余丈,有、浮雕铜凤凰迎风而立。外殿台阶皆为白玉铸造,殿内有面目模糊的仙人铜像手持拂尘,眺望远方。据说,仙人像是照着第一代敖神官的模样铸造而成,故而太皇太后进殿也要上香祭拜,以示尊重。
每年立夏之后,神仙殿都会举行祭祀之礼。这种重大的日子,皇帝自然也要到场。
刘彻身穿黑色绣金龙礼服,眉眼藏在若干珠玉串成的冕旒之后。只见他大步上前,扶着太皇太后的胳膊。阿娇默默松手落座,没兴趣和刘彻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表演夫妻恩爱。
席间一片和乐。
侍膳宫女伺候老太太用蛋羹,刘彻凑趣般问:“这莫不是染色的嫩豆腐?”
“什么嫩豆腐,它是用鸡蛋蒸的羮。也只有咱们娇娇才能有如此奇思,想出诸如发酵蒸饼、乌梅煎之类的奇物……阿娇……”
方姑姑道:“娘娘不胜酒力,出去透气了。”
刘彻看向皇后的席位,那里果然已经空了。
他似乎很久没同阿娇说过话了……自上回提剑夜闯椒房殿,已半月有余……
念头很快闪过,被前来敬酒的平阳公主驱散。
阿娇其实是见势不对,故意避开的。祭典上敖神官没出现……记忆里,敖神官的确不是年年都会出来,偶尔出来也只是略坐两刻钟便会离开。她不太记得现任敖神官的脸,对方好像二十几岁来着。
阿娇带着程安慢慢走在青石小路上,避开神仙殿的热闹。这是一条捷径通往蓬莱殿的捷径,知道的人不多。只要穿过灯火通明的竹林,便能看到蓬莱殿的屋檐。
阿娇敏锐地捕捉到“咔嚓”一声轻响,“谁在那里?”
发出声音的方向没有道路,但有数座高大的假山挡住视线。程安心中焦急,有心想劝阿娇先离开再派人过来看看,却见阿娇已经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脚步轻盈地绕到假山后面。
程安咬咬牙跟过去。
没人?
阿娇视线下移,锁定蹲在地上的一团黑影,伸手一抓。
“刘寄,怎么是你?”
“阿娇姐姐……”
刘寄下意识叫出从前常用的称呼,回过神来,赶紧改口:“不,嫂嫂……皇后娘娘。”
先皇的第十二个儿子,刘彻的弟弟,胶东王刘寄。他现在应该在封国,诸侯王无召不得进长安。现在也不是八月,一年一度的王侯协助天子在宗庙献祭美酒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