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正跟着蹄印走时,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冷笑,跟着便有人一剑斩了下来。我自幼习武,原本一直觉得自己武功还算不错,但是那日看了那人的剑法,才知道甚么叫做河伯望洋之叹。总之,在那人手下,我只勉强招架了三四十招便落败。他将剑搁在我身上,却不下手,只将剑锋拖来拖去,割得我鲜血淋漓。我瞪眼道:‘要杀就杀,没得消遣老子作甚。难道姓白的还怕了你不成!’他冷笑道:‘你是苏州白家的人。白家庄声名在外,门下子弟却也不过如此。’说着收起长剑,便径自走了。”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那时十分不解,他明明发现了我,为甚么却手下留情。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对白家有甚么顾忌。听你方才的话,我才想到他或许顾念两家上一代的交情,又或者还想过后来找白逸川求教,便饶了我不杀。
“我在森林里养了几天伤。伤好之后也不敢再追下去,只在林间闲逛,打算玩几天便回去。一天夜里,我正寻了个地方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隔得甚远,静夜里隐约传来,我一开始还道是风声,仔细听了才分辨出来。
“我循声走去,看到那个女子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她大约没想到这森林里居然另有别人,只哭得声嘶力竭。见我来了,她便收住了声音,可是林间漏下丝丝缕缕的月光,我还是看见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那般哭法,我生平再没见过第二次,简直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水一样。
“她哭了很久很久,我试图安慰她,可是毫不管用。她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时此地用光。我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等她哭完。
“最后她总算停了下来,向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前面两百步的地方,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她哭了良久,声音嘶哑,但是神色间却颇为镇定。我先前一直担心她哭得神志不清,倒是多虑了。
“我听了她这话,便走过去,看见有个男子倒在离她两三百步的地方,背上插了一支小小的弩箭。我心想那般小的箭若是能杀了他,多半便有剧毒,当下找了根树枝,把他身子翻了过来。认出这人便是那日与她同行的男子,但见他嘴角含笑,却是已经气绝多时。
“我走了回来,向她道:‘那人死了。’她嗯了一声,道:‘我求你一事。他有一个兄弟,住在辽东……你去将他的死讯告诉他罢。’我想这不是甚么大事,便点头应允,记下了那兄弟的姓名住处。却听她说:‘多谢你。你回头将我们埋在一处可好?’我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握了一把匕首,搁在心窝上,已然刺入了半分。我知她要自寻短见,这当儿却已经来不及出手阻止,情急下只道:‘你有甚么家人,要我告知你的死讯?’只盼她想起家人,便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果然想了一想,道:‘我有个孩子,在他爹爹那里,他们是住在……’
“我等了半天,她却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样子,也不必让他们知道。’眼望那人躺的地方,幽幽地道:‘我明明一来便知他对我没半分情意,连虚情敷衍都不肯,偏偏就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为这居然撇下了我那孩子,他才九岁……这样子的母亲,还是不要再出现的好。’手上用力,便将匕首刺入了心口,直至没柄。”
缇柯说完了这段往事,一时室内寂静无声。祁蔚廷感到面上湿热,伸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忽然感到有人轻轻碰触他胳膊,却是池嘉术递过来一块手巾。他摇了摇头,探手入怀,慢慢取了一块手帕出来,这块手帕自他九岁那年起,便一直寸步不离身的带着,当日他曾以之擦拭李道旻唇上的血迹,过后虽洗过,帕上仍是留了淡淡的印迹。
第十章 过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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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许久,忽听一人问道:“细封大哥,你哥哥说要为父报仇,则你爹爹到底为何人所害?”却是池嘉术。
细封流索道:“开运元年,武烈帝杀卫慕一氏,连带将他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儿子都杀了。我父亲同米擒德翼商计,觉得皇帝为人猜忌专断,连骨肉至亲都不放过,便联络诸臣,打算杀了武烈帝,拥太子宁林格即位。这事情却不知道由谁走了风声,皇帝便先下手为强,将协同他们起事的几个人扣下了。原本和他们计划里一路的没藏黑乾又突然变卦,带走了一半的铁鹞子,剩下的人便抵挡不住张师羽的部下。我父亲是被卫戍军擒获后,又关了几日,才由武烈帝亲自下令斩首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究竟谁才算是杀死父亲的凶手,那个奸细?没藏黑乾?卫戍军的统领?抑或是武烈帝本人?或许微达的意思,为父亲报仇,便要把这些人都杀了。”
池嘉术道:“你武功这般高强,怎地没去找他们报仇?”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干么要找他们报仇?且不说要杀多少人,就算他们都死了,我父亲也活不过来。他们的子女,岂不是又都成了无父的孤儿?”
祁蔚廷这时候心神渐定,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便道:“你说的不错。倘若你哥哥也这般想,那就好了。”心想:“若是细封微达无意去寻仇,便不会来逼迫父亲,也不会将母亲带走。”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记忆中几乎从未见到母亲笑过,想来她嫁了父亲,毕竟心中不甚如意。听缇柯所言,她对细封微达是倾心爱慕,即使明知对方另有所图,也宁可抛下一切,只为能同他在一起过得一段日子——那些日子里,焉知她不是快乐的?
他叹了口气,向细封流索道:“你刚才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人,我却知道。”缇柯道:“走漏了风声的,难道不是他母亲?”其实这一点李道旻和池嘉术也已想到,缇柯却脱口便说了出来。
祁蔚廷摇头道:“不是。”他看着火堆里必扑作声的木柴,出了一会神,才开口道:“细封微达找上门来的那天,我九岁,已经记得很多事了。他和我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一旁。他们说的事,我当时没听懂,过后慢慢回想,也明白了个大概。
“我父亲当日跟他说的主要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关于米擒德翼的。那日米擒德翼在叫出细封兄弟之前,先和我父亲、野利宏义说了一番话。正如细封微达所见,那包裹里原还有一张地图。米擒德翼言道,那地图上所绘的是辽宋交界的森林西角,那里有一处山洞,是细封峨浦无意间发现的。里面有一部武功秘笈,是宋国人写的,不知为甚么却藏在这山洞里。据细封峨浦说,那册上所载武功之高深奥妙,远超过他平生所识。
“米擒德翼又道,当日细封峨浦千叮万嘱,要等你们两个练成了细封家的全部武功之后,方可让你们去寻出这部秘笈习练,倘若有半分不及,便千万不可勉强。这等精微深奥的上乘武学,倘若习而不得其法,反会大受其害。他交代了这些话后,便将那地图一裁为二,交给我父亲和野利宏义两个各自半幅。
“我父亲跟细封微达转述了米擒德翼的言语,然后道,他既然没练成细封家的武功,按照米擒和细封两人的吩咐,便不能去练那本秘笈上的武功。
“第二件便是他们那日在山谷里失踪的事。那天来的辽兵人数不多,武功也不甚强,没多久便被他们杀了几个,余者便四散逃了。我父亲正要追赶,有人却在他身后砍了他一刀,他躲过了顶门要害,这一刀便斩在他背上,由腰至腿,那条腿后来便瘸了。
“父亲说,他当时倒在地下,看到那个偷袭他的人,便是野利宏义,心里又惊又气,情知不敌,便闭目装死。野利宏义只道得手,便来他身上搜摸,找到了那半卷地图。我父亲趁他展开了地图观看之时,便扑上去给了他一掌。这一掌他用上了全部力气,倘是在平时,立时便要了野利的性命。只是他受伤在前,未免大打折扣。野利宏义被他一掌打中,断了两根肋骨,口吐鲜血,却是一时没死。
“我父亲捡起了地下的刀,要杀了野利。野利央告饶命,为求不死,便说了这地图上藏书洞的来历。”他说到这里,看了看细封流索,道:“细封微达已死,这事情他想来也没跟你说过罢?”
细封流索摇了摇头。祁蔚廷续道:“原来那洞窟并不是像米擒德翼所说,是细封峨浦无意间发现的。而是他另有际遇,从一个中原人手中获得。跟这地图相关的原有一个传说,从前宋国有一群盗匪,为首的便是传说中的‘盗王之王’司徒霖。这些人无法无天,很做了许多轰动一时的案子,后来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传说,这些人拿了多年劫掠的钱财珠宝,享福去了。却又有人说,这些人是自相火并,司徒霖被杀,他藏宝的地方便自此无人知晓。这地图上所示山洞,其实便是当年司徒霖那伙盗匪的藏宝之处。
“细封峨浦得了这图以后,本来并不甚相信这个传说。然而去过之后,便在那山洞里发现了一部武功秘笈。上面乃是宋国文字,记载武功出神入化,若说这便是当年司徒霖留下的武功,倒也并非全然无稽之谈。然而他寻遍山洞,并未找到什么宝藏,因此也无法确证那是否是传说中的司徒霖藏宝洞,还是另行有人在那里藏了这部秘笈,绘下地图以便后人寻找,与前一个传说只是凑巧地点相合。
“野利宏义道,在那日之前半个月,米擒德翼曾来细封峨浦的住处,两人谈起这藏宝洞之事。却不防他在一旁,悄悄偷听了去。野利又道,他碰巧还知道一点线索,晓得这传说中的宝藏并非是空穴来风。倘若我父亲不杀他,两人合力,说不定便能找到这宝藏。
“我父亲听了他的话,将信将疑,便从他身上取了地图,放在自己怀里。他不肯饶过野利,提起刀来,向他道:‘我平生最恨背信忘义之辈。细封峨浦将两个儿子托付给你,你为了一点财宝,便忘记了主人家的恩义。’野利宏义忽然道:‘细封家与我仇深似海,我便杀了他全家,也怎能说是忘恩负义。’
“我父亲听了这话,十分诧异。野利宏义便道,从前细封氏掌权之时,帮着武烈帝铲除异己,其中便有野利一族。他一家三十余口,十余年前都被杀了,只他一个年纪幼小,同一族中剩下的其他孩子一起,被送与各族为奴。他知道自己身世后,便立意为父母报仇,这次细封峨浦与米擒德翼所商计之事,便是他将消息泄露给了皇帝身边之人。
“野利宏义说了这番话后,便道:‘我是害你主人的元凶,你要为你主人报仇,便痛痛快快杀了我罢。反正细封峨浦这时候多半已死,我也有面目去地下见我父母族人。’说着将头一扬,神色十分傲慢。我父亲原本深恨他所为,这时见他如此,却又起了不忍之心。犹豫再三,终究不曾下手,只点了他穴道,便自行离开,想要前去同你们会合。然而他受伤甚重,走到半路伤势发作,便晕死过去。幸而有几个行商的人路过,将他救起,带了他同行。他昏迷了十几天,等醒过来,已经离那山谷不下数百里之遥。他后来也曾回去找过你们几次,只是都无功而返。过得几年,才在宋国一个小村子里落户下来。”
祁蔚廷停了下来,道:“接下来的事,你们都已经说了。” 这一句却是向细封流索和缇柯而言。
细封流索道:“那张地图,是到了你母亲手中?”
祁蔚廷摇头道:“不是。那天细封微达走后,我父亲怕他再来纠缠,便寻了那图出来,当着我和母亲的面一把火烧了。我……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法子,让细封微达相信那地图是在她手中。其实后来父亲曾对我言道,他把那地图一直藏得很好,连母亲也是从来没见过。”
缇柯插口道:“我搜过细封微达和郑列雅的尸身,也没发现甚么地图,否则早拿来给你了。”细封流索道:“这又何必你说。”向祁蔚廷道:“这件事,原是我们对不起你家。”
祁蔚廷道:“这同你有甚么关系?况且……你哥哥也已经死了。”
细封流索道:“我们是两兄弟,微达做下的事情,自然也当记在我的账上。何况我当日明知他要去为难你们一家,也没阻住他。”望着祁蔚廷缓缓道:“以后但凡你有所需,我必尽我所能。倘若你要学武,我虽不济,大约也教得起你。”
祁蔚廷道:“我学了我爹爹的武功,这就够了。你武功虽高,我却也不想学。”
细封流索点了点头,良久,但听他低低地道:“其实武功纵然练得再高,也没甚么用处。不能让死了的人活转过来,也不能令心爱之人减少半分病痛……”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是有千般凄凉,无限感伤。
第十一章 别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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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封流索道:“你一大早拉着我出来出来,便是要到这里来爬树?”他坐在大树的枝桠上,对面便是池嘉术。池嘉术嘻嘻一笑,眼望着周围森林不语。
细封流索道:“你今天嗓子如何?”池嘉术摇了摇头,做了几个手势。细封流索轻轻扳过他的脸来,看他咽喉,道:“我试试通你几处穴道。”说着取出针盒来,左手托住池嘉术的脸颊,右手拈了一枚金针,依次刺入他 “颊车”、“大迎”和“人迎”。金针原本柔软,他在针上贯注了内力,池嘉术但觉颊上和颈间微微一痛,跟着便似有一股热流通入。他刚要开口,细封流索道:“别说话。”池嘉术一笑,以口型加以手势道:“你这本事好得很,便是去做郎中,也大大使得,怎地却做了强盗?”
细封流索道:“我本来不会,微达死后,我才开始学医的。”池嘉术看着他,静得片刻,忽然做手势道:“你想起了谁?”
细封流索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池嘉术微笑不答。细封流索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我从前的妻子。” 池嘉术大是惊讶,作手势道:“她在哪里?怎地不和你一起?”
细封流索道:“她十年前病死了。”池嘉术心道:“也是十年前,却不知是在细封微达之前还是之后?”打手势问道:“你是为此才学了医?”细封流索点了点头。池嘉术见了他神情,知他不愿就此多言,当即转换话题,指了指自己喉咙,做了个手势。细封流索道:“你这一个时辰都别说话,我今天晚上再看看是怎样。倘若顺利,明后天便能好了。”
池嘉术笑着再做手势。细封流索道:“我答应了送你回去,自然会做到。”池嘉术以口型道:“倘若我不回江宁,要去别的地方呢?”细封流索道:“我只送你回江宁,你要去别的地方,日后自己去罢。”
池嘉术嘟起了嘴,怏怏不乐。过得片刻,忽然道:“你这人,恁地无情无义。”细封流索愕然,道:“才说了不可以说话。”池嘉术道:“你不肯送我,我干么听你的话?你绑了我来,现下又要抛下我不管。”细封流索觉得他胡搅蛮缠,毫不讲理,心道:“我怎么抛下你不管了?你身上中的毒不是都解了?”却不愿意同他言语纠缠,只道:“你自己的嗓子,倘或不好,可不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