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旻的嘴唇一如从前那般冰冷,一如从前那般在他心里点着了火,烧得浑身发紧发痛。他发狠地抱紧了他,仿佛要揉碎他纤细的骨骼,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想要弄痛他,让他和自己一样痛,又深怕弄痛了他——李道旻所能感觉的,只是对方身体剧烈的颤抖。
第十六章 心意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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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封流索自那洞孔一跃而下,祁蔚廷便向冯翼道:“你下去罢。”
冯翼感念他救了自己一命,摇头道:“还是你先下。”
祁蔚廷心想这当儿推让无益,当即从那孔道跳下,细封流索将他接住,放在地下。祁蔚廷抬头叫道:“冯翼,你也下来罢。”话音刚落,便听得上面惨叫了一声。
祁蔚廷叫道:“冯翼,你怎么了?”冯翼在上面断断续续地道:“掉下来一块石头……压住了……压住了我腿。”
细封流索道:“我上去瞧瞧。”说着又攀了上去。祁蔚廷以目相送,见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洞孔处,便听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祁蔚廷猝不及防,竟尔摔倒。随即泥沙纷纷洒落,那洞道口更是碎石如雨般落下来。又听得訇隆之声,震耳欲聋,从上面传来。
好容易等这一阵震动过去,祁蔚廷翻身爬起,叫道:“细封大哥,冯翼,你们……你们还好么?”不听见回答,他走到那孔道之下,向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失色,见那孔道竟然被堵上了。
他心中惊惶,然而想细封流索武功极高,未必便死,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当即住口细听,却是细封流索道:“我没事,冯翼也活着。”声音发闷,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祁蔚廷大喜,道:“那你们快下来。”
细封流索道:“洞塌了半方,我过不去。我在看这洞里有无别的出路。”过了好一会儿,道:“我找不到。”
祁蔚廷倒抽了一口凉气,情知两人已然被困在了上面。他定一定神,叫道:“我到外面去,找人来救你们。”
细封流索道:“好。你自己小心。”他虽然被困,声音仍是镇静一如以往。
祁蔚廷拔步向那甬道飞奔而去,心急慌忙,差点踩到地下一人,停步看去,正是池嘉术。他怔了一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池嘉术道:“我腿断了,动不了啦。”刚说了这句话,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他头顶落了下来。池嘉术“哎哟”一声,却是躲闪不及。祁蔚廷一拳将那石头打飞了出去,心道:“他不会武功,现下又动弹不得,再有石头掉下来,岂不是要被砸死?”想到方才上面洞窟里许多人被乱石砸死的情形,兀自心悸,想了一想,向池嘉术道:“我背你出去。”
祁蔚廷负着池嘉术走入甬道。这时震动已息,头顶泥沙也已不再落下,池嘉术伏在他背上,替他拿着火把照明路径。
走得一刻,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点亮光。祁蔚廷心下诧异,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再走得几步,果然见到前方甬道已尽,只是道口外昏沉沉地,只比甬道中的暗无天日要亮上一些。祁蔚廷心知不对,快步走上前去,一望之下,心里冷了半截。这哪里是进来的道口,却是甬道从中断绝,另一半不知到哪里去了。头顶是几方山岩夹着一线青天,脚下便是悬崖峭壁,没入昏暗之中,不知几许来深。
祁蔚廷将池嘉术放在地下,自己攀出道口,四下张望,却见右侧便有一条窄径通往下方,心中一宽,回头向池嘉术道:“这里有一条路,咱们试试看,走到这山岩底下去,或者能在下面找到出去的路。”
池嘉术笑道:“好。”祁蔚廷见到他的笑容,不由得一呆,心想:“到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然而不知怎地,心中便生出几分勇气,重新将池嘉术负在背上,道:“你抓紧了我。”
池嘉术依言搂紧了他脖子,祁蔚廷手扶着一旁岩石,沿着那路缓缓走去。这条路甚是崎岖陡峭,兼之光线昏暗,每一步都须十分小心。若不是他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般背上负着一个人,走不得多远,便会两人一起摔倒。饶是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后,也感气喘力匮。幸而那路虽然难走,倒也一直不曾断绝。
又走了一刻,路势渐渐平缓,池嘉术道:“你停下来歇一歇罢。”祁蔚廷也实在走得累了,见一旁有块岩石甚是平整,便将池嘉术放在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池嘉术忽然道:“谢谢你,救了我性命。”祁蔚廷道:“还没找到出去的路呢,这话且别说早了。”池嘉术笑道:“便是找不到出去的路,我现下的性命,总是你救的。”
祁蔚廷道:“你爹爹怎地没带你出去?”
池嘉术道:“他见我腿断了,怕连累了他逃跑,就不要我啦。”祁蔚廷心下黯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手,道:“你别难过……”池嘉术打断他道:“我干么难过?他是你外公,不也照样想也不想,便撇下了你?”
祁蔚廷一怔,无言可对。池嘉术道:“我且问你,倘若我不是你母亲的兄弟,你救我不救?”
祁蔚廷道:“我自然救你。”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不是你提起,我还当真想不起来你是我舅舅。”
池嘉术一笑,道:“那好,我跟你说,其实我才不是池闳野的儿子。”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什么?”
池嘉术道:“他的儿子,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没处可去,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几个月前他母亲过世,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便一起去延州要找池闳野,谁想他路上就生病死了。”
祁蔚廷将信将疑,忽地想起一事,道:“那你的相貌……”
池嘉术笑道:“这就完全是凑巧了。我原来也没打冒名顶替的主意,只是那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延州不远,穷得要命,打算见到池闳野后,跟他说了这事,顺便讨几个钱过来。谁知池闳野一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我心中起疑,慢慢套了他话出来,原来我竟然同他一个死掉的女儿长得很像。我便灵机一动,说我才是他儿子。反正我那朋友和他母亲都死了,池闳野又不是神仙,哪里会知道我是个冒牌货?”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你为甚么这么做?认……那人做爹爹,又有甚么好处?”
池嘉术道:“池闳野是延州的节度使,位高权重,又有的是钱,哪里没有好处了?我亲爹妈早死了,家里人都不来管我,我也不在乎再叫一个人爹爹。”
祁蔚廷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是假的?你当然也不姓池,对不对?”心想自己虽然同他有过肌肤之亲,到得头来,似乎对他便是一无所知。池嘉术笑道:“是。不过我的名字倒是真的,没有骗你。”
祁蔚廷道:“你原来姓什么?”
池嘉术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等咱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好不好?”他见祁蔚廷面有不豫之色,道:“你心里怪我先前骗了你们,是不是?其实李道旻他们从前也骗过池闳野的,也算是有来有往罢。只有你……”顿了一顿,道:“你别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啦。你救了我性命,我以后再不骗你了就是。”
祁蔚廷不答。池嘉术反手握住了他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口气罢。不过我不会武功,你只能轻轻地打,可别一巴掌扇了我半个头去。”祁蔚廷见他笑靥如花,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心下登时生出无可奈何之感,抽出了手来,道:“我不打你。”
池嘉术道:“那你是不生气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便道:“我答允了再不骗你,你还不满意,难道非要我答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成?牛马的力气都大得很,我便是答允了,也做不来啊。”祁蔚廷哭笑不得,道:“谁要你答允给我做牛做马了?”
池嘉术笑道:“嗯,你不要我做,那你来给我做牛做马罢。”祁蔚廷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是要自己背他继续上路。当下站起身来,看到他腿上高高肿起,吃了一惊,道:“怎么肿成这个样子?痛不痛?”
池嘉术嘟起嘴来,道:“当然痛了。你道我是木头人么?”祁蔚廷道:“我见你一直说笑,还以为……”池嘉术道:“我便作出一副愁眉苦脸来,难道就能不痛了?”祁蔚廷叹了口气,将他负在背上,但觉这少年说话行事,无不出人意料。
池嘉术将头靠在他肩上,向他头颈里轻轻吹了口气。祁蔚廷道:“别闹啦,掉下去可不是玩儿的。”语调却颇为柔软。池嘉术嗤地一笑,忽然伸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祁蔚廷心里一颤,脚下打了个滑,若不是手扶得快,几乎没跌倒,忍不住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道:“叫你别胡闹。”
池嘉术笑道:“你不喜欢我亲你,我便乖乖地不动。”说完果然不再寻事,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背上。祁蔚廷感到他柔软的发丝拂在自己脸颊上,温暖的呼吸吹在颈间,仿佛微带湿润。忽然之间,心中浮起了那一夜的情形,黑暗中那两片唇的味道,和手指的动作……祁蔚廷脸上发烫,心一时跳得有点快。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大步向前走去。
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渐渐有亮光出现。
池嘉术在他身后轻轻地道:“前面是个缺口,可以出去啦。我说你救了我性命,这回总不错罢?”
4
祁蔚廷去后,细封流索晃亮火折,看视冯翼伤势。见他左腿断成数截,已然痛得晕去。细封流索搭他腕脉,知他性命暂时无碍,心道:“这时不忙将他救醒,反而令他多受痛楚。”当下只将他放平躺下。
上一层洞窟塌方了半边,这时候成了一个狭长的石室。细封流索将所能够及的洞壁一一勘视敲打,不多时便发现一处石壁敲击后微有回响。他心想:“这后面多半另有空处,只是我将这层石壁敲破后,会不会引发另一次塌方?”正自思索,忽然听得轻微响动,似乎便是从那层石壁后传来。他凝视细听,立即辨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
细封流索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待那脚步声在石壁后停下,便道:“缇柯,我在这里。”
便听轻轻“喀”的一声,紧接着咔咔作响,那处石壁竟然自行移了开去。但见缇柯灰头土脸,身上满是泥沙,便似刚刚在泥坑沙谷里打了三百个滚才出来。他一步跨入,便将手中的火把往旁一扔,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细封流索。
半晌,他抬起头来,愠道:“你怎地不抱我?”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身上太脏了。”缇柯大怒,道:“这当儿让你的洁癖见鬼去罢。我都快给你吓死了。”细封流索伸臂搂住了他,感到他呼吸甚急,忍不住便低下头去,吻他嘴唇。
唇舌交缠,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过了一刻,缇柯长长出了口气,道:“咱们出去罢。”捡起地下火把,重新点燃,回身见细封流索正俯身抱起冯翼,皱眉道:“你抱个死人做什么?”
细封流索道:“这人没死,不过是晕了过去。”缇柯道:“你对旁人便是这等婆婆妈妈的滥好人,怎地对我便这般不客气?”细封流索笑道:“我哪里对你不客气了?——床上的时候不算。”缇柯哼了一声,往外便走。
两人走出洞去,见外面是一条甬道。缇柯手执火把当先,细封流索跟在他身后,道:“你哪里找到的这条通道?”
缇柯道:“在阿旻的那把短刀里。”停了一停,道:“你把刀给我之后,我便先自行查检了一番,发现那刀柄的底座其实可以拆开,里面有一卷薄绢,绘的便是这山腹里的所有洞窟秘道。”
细封流索道:“所以你便雁过拔毛,将这薄绢昧下了。”
缇柯笑道:“财宝无主,干么便宜了旁人去?你们上山之后,我便从山后秘道进来,原是想赶在你们头里。谁想这绢上单单绘了秘道,却不写有甚么机关开启,害得我费了半天事,结果还是晚到了一个时辰。”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不知道这里居然安下了这么多机关要置人死地,不然也不会不告诉你这薄绢的事。我本来是想……”细封流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知道了。”
缇柯沉默了一会,道:“我先前在底下听到塌方的声音,当时便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算是原本全无良心,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的。”细封流索道:“能令你这样的人良心不安到睡不着觉,我便是死了,也算虽死犹荣罢?九泉之下,也当怡然自得。”缇柯听他声音中似乎在强忍笑意,恼道:“我在说正经的。”细封流索忍俊不禁,道:“我也是说正经的。”
缇柯不再理他,只管往前走。半天,听得细封流索在身后道:“其实,我也很是担心你。”缇柯一愣,道:“为甚么?”细封流索道:“以你这般爱看热闹的性子,却不肯跟我上山,我便知道你要暗中弄鬼。”
缇柯道:“原来你早猜到我另有盘算,却只由得我去。唉,你便一点儿也不疑心我对你不利?”握着火把转过身来。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怎会疑心你?”缇柯望着他温和的浅褐色眼睛,心中情动,又想去抱他,只恨中间横着个冯翼碍手碍脚。
细封流索忽然岔开话题,道:“池闳野不知道有这薄绢吧?”
缇柯道:“他只知道这短刀同宝藏有关,却不知就里。那天晚上我出去,便是去探明这件事。”停了一停,道:“我那晚还查到另一件事,却是关于池嘉术这小鬼的。你猜他原来是谁家的人?”
细封流索笑道:“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我怎能猜得出来?”
第十七章 冤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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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邯默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便见到萧浚坐在床边,见他睁眼,满脸都是喜色。萧邯默叫道:“爹爹。”
萧浚喜道:“你总算清醒了。先前几日,可把我吓得很了。”自觉这话却说得过分软了,顿了一顿,便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娘非跟我拼命不可。”
萧邯默道:“我睡了有多久了?”
萧浚道:“有三四天了。咱们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才挖通了那甬道。在崖下找到你的时候,你便昏迷不醒,直到现下。”原来萧邯默先是同人动手,受得内伤在前,又被乱石砸中脊背在后,最后落水受寒,侵入脏腑,实在是凶险无比。这几天萧浚日夜守在他床前,只累得头发也白了数十根。
萧邯默嗯了一声,渐渐想起前事,道:“李道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