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如歌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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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歌》-、碧玉碎

  (一)
  昔时天佑盛世,歌舞升平,政通人和,百姓安居,帝京夜街人声鼎沸,花灯似海,烛影如梦。放眼望去,灯火通明,比天上星河更为耀眼,千万繁星亦不及大懋国都的光芒。
  风离,高雨霁,周朝歌。
  潘安貌,子健才,人们皆道是「帝都三辉」,集万千光华於一身。月下共坐画舫出游,任由画舫顺流而行,设宴行乐,彻夜把酒言欢,直到他们兴尽而归。
  月光轻泻,水波淡影忽隐忽现,唇角浅笑如勾,美姿颜,墨发随风而舞,衣裳猎猎狂歌,一如他们肆意的青春,世人有幸目睹其风姿,莫不惊叹。
  那时候总有芳华少女用荷叶摺叠成一只只小船,在上头置放一支蜡烛,在河畔撒下漫天花瓣,落花似雪,浮於水上,与小船随波逐流跟上他们的画舫,河面一片光色,盛载著一朵朵艳丽的梦火。
  风离吹得一手好箫,他周朝歌最擅长琴艺,独独高雨霁不擅音律,每当他与离琴箫合奏,雨霁总是显得郁闷,怪他们冷落他,很多时候,雨霁会灌几口烈酒,然後扯大嗓门大声高歌,声音响彻江河两岸。
  说是「高歌」也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其实任谁都知道雨霁五音不全,歌唱时总是捉不准节奏和音量,一开口也不知吓坏多少禽畜,与他轻柔的琴声跟离悠远的箫音凑在一起,尤其显得突兀。
  尽管如此,然而在他心里,这样怪异的合奏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那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可对他来说,却彷佛相隔了二百年。
  (二)
  大懋王朝开国至今已有三百馀年,早在懋国尚未征南统一,他们周氏先祖已经是太祖皇帝的暗卫,灭去南方的玄国後,天下一统,太祖皇帝亲封他们周家先祖为三宫总管,官位世袭。
  三宫,就是指太极、大明、兴庆三正宫,但三宫总管的权力不单限於这三正宫。「三宫总管」其实只是约定俗成的说法,东六宫与西六宫亦归其所管,东西两宫皇后变相没有实权,以防止六宫后妃干政以及后妃党争乱动私刑。
  朝歌自小就被教导成为懋国皇室的死士,十岁开始便随父亲入宫,侍奉懋帝左右,记得过了两年左右,统领三军与契丹族对抗的瑜王终於将契丹人赶回去大草原,收复懋国所有被夺的失地。
  那一年,懋国帝君易改年号,以「天佑」取缔原来的「燕云」,喻意天佑大懋,一扫先代几位皇帝积弱的颓风。
  契丹族大举进军中原的时候他才不足五岁,由宫外到宫内,帝京都有一种沈重的抑压感,因为契丹人实在来得太快太猛,不消十天懋国便连失两座城池,太子亲自领军,终究无功而回,於是懋帝帝亲自下旨召十皇子瑜王上京,亲封骠骑大将军。
  瑜王封王以後便閒居江南领地,不似其他王爷入朝为官,懋帝一直也在冷落他,别人都道圣上是因为瑜王母妃出生寒微,所以母子俩才不受懋帝宠爱,直到瑜王被懋帝点名出战契丹,众人才对他刮目相看。
  瑜王行军也快有十年,出征的时候是俊秀青年,再回来时已经满面风霜,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由右额去到左唇角,可这样的瑜王并没有让人感受到一丝戾气,唇畔带笑的他看起来就是和蔼可亲。
  他有一双明澄明清澈的眼睛,眼波流动,宛若夏日清泉,不见机心,不见阴沈,独有那种轻淡的温柔,彷佛看穿了红尘俗世。
  御书房里,朝歌低首为懋帝磨墨,懋帝淡淡开口问瑜王:「王儿,你有什麽想要?」
  瑜王必恭必敬地道:「儿臣什麽都不想要,儿臣只想赶在来年桃花盛开之前回到江南。」
  「江南……那儿有人在等你吗?」
  「是。」
  懋帝浅叹一声,语气中有著说不出的惆怅:「王儿,你这样,不就是恨著朕吗?」朝歌闻言身体一震,差点就将墨都给磨御案来,高高在上的懋帝何曾有过如此软弱的一面?
  懋帝忽然有些疲惫的笑了,「大臣都道你纵情歌舞,常流连於花街,不能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可是在你的封地一直政治清明,未曾有过官员贪赃枉法,你啊……你的才华,朕是你的父亲,怎会不知道?你的要求,朕恩准。」
  「谢父王。」瑜王眼中有著掩不住的欣喜和盼望。
  懋帝起身走到瑜王身边,像安抚孩子般摸著他的头,声音很悠远,「从前天下七分,南方玄国与我们懋国不相伯仲,可怜玄哀帝太执著於皇位,处处对功高的四子映鸾赶尽杀绝,终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否则天下是否归於我们宋家所有亦不可知。王儿,朕并非玄哀帝,而你亦非映鸾,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朕一直的所作所为,皆是出於爱你。」
  「儿臣,从来没有恨过父王。」
  淡淡的一句话,令懋帝开怀的笑了,朝歌跟随懋帝也有一段时间,可懋帝这样的笑容,他只看过一次。
  (三)
  瑜王并没有成功回到江南,他在返回封地途中被人伏击,虽然能在歹徒手中捡回一命,可是伤势太重,拖了几天,人没有抵达江南便已经殒命。
  懋帝接到消息的时候,彷佛在瞬间老了十年,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手掩面,如同一具静止不动的雕像。
  朝歌以为懋帝会哭,可是懋帝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眼眶,或许不是他情薄,而是因为他是个帝王,所以不能流泪。
  御案上,有一道由懋帝亲手撰写的圣旨,懋帝提笔的时候也是笑著的,眼中流露出慈爱。他要将十儿子加封为「贤王」,将他们懋国最尊贵的王号赐予那个被他冷落在江南的瑜王。
  只是一道没有盖上国印的圣旨根本不能生效,而一个没有对象的封号也没有意思。
  十皇子,最後只是以瑜王之名下葬,而这道圣旨,最後被他放到抽屉里,偶尔将它翻出来,还是觉得悲痛难受,可他的发痛的眼睛,始终未曾留过一滴眼泪。
  举国同庆契丹败退的花火连开七个晚上,映得夜空七彩缤纷,让瑜王这个人的功绩都埋葬在一片欢腾里,独有御书房里的一室惆怅,默默在悼念那位死去的英雄。
  直到多年以後,朝歌成了父亲,他才明白懋帝一直都在用他的方法去爱他的儿子。懋帝当初对瑜王的冷落,是对瑜王最无情的疼爱,可惜,懋帝对瑜王的温柔,却成了瑜王的催命符。
  懋帝用他的温柔,杀死了瑜王。
  懋帝摸著朝歌的头,就像当日摸著瑜王一般,只是神情明显忧伤得多,懋帝哑著嗓子对他说:「帝京里,没有春天。」
  朝歌蓦地觉得懋帝不再像国君,那时候的懋帝,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明明尚未到花甲之年,可他却已觉得懋帝老态龙锺。
  要他体验懋帝的话,又是很多年後的事情,那是他花了很多代价才明白的。

  《离歌》二、少年游

  (四)
  朝歌由入宫开始,便侍奉懋帝直到十五岁,也再没有踏出宫门,十五岁的他面容愈发俊朗,气息清爽,有一种雨後翠叶的清香。精致的五官像是由名家巧匠用心雕琢出来,那双眼,似镜,映照出悠悠天地。
  景依旧,人依旧,岁月不知不觉与他擦身而过,时光恍惚如梦,他总是会觉得迷茫,真的已经十五岁吗?他努力回望身後的一切,可他的过去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伸手想去触碰,淡淡在他手里化作云烟。
  逝去的,始终无法追溯。
  有时候从御书房的窗子看出去,九重宫阙在他眼中化身成狰狞的巨兽,朝他张牙舞爪,彷佛要他撕成一片片,然後他便会想起瑜王,懋帝的十皇子,那是他唯一无法模糊的影像,或许是因他跟帝京里的人不同。
  记忆中,瑜王眼里没有黑暗……
  这时刚好有是春天,东风吹来几片桃瓣,轻轻落在御案上,正挥笔疾书的懋帝动作不由一顿。
  这片红瓣,像泪,似血——瑜王的眼泪,瑜王的鲜血。
  懋帝还记得瑜王跟他说想在桃花盛开之前回到江南。他的十儿子一直懂事,一直忍耐,不争不怨,从来没有求过他这个当皇帝的爹给他什麽,唯独那次,他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要讨玩具的孩子,而唯一的一次,他竟然没让他如愿。
  午後的阳光均匀地自窗户洒从来,朝歌的影子被投映在御案上,格外高颀,将他半边天都给掩住,懋帝抬头问道:「朝歌,你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吧?」
  「是的。」
  十五岁,也不是孩子了。那个总是安静地为他磨墨的小孩子,从前坐下来,侧首使能看到他专注的样子,现在抬起头来,所见的,则是一张稚气渐减的脸庞,唯独那种清淡温驯的感觉,从没有改变过。
  十五岁,一个应该放肆闯荡,快意逍遥的年纪……十五岁,当年的他究竟在做什麽?是在向先帝阿谀奉承,抑或是暗地里结党营私,逐步铲除政敌?
  埋首於国务,懋帝从不觉光阴是如此狠绝,岁月是如此的无情,竟将他的青春啃蚀得一乾二净。
  十子瑜王出生的时候瑜王母妃请宫人弄来一个拔浪鼓,那时他好奇拿著玩,问她那是什麽,她有些惊讶的反问他,这是拔浪鼓,皇上小时候没玩过吗?
  是没有。
  未成为皇帝之前他已经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上人,多少人在他身上投放期望,又是多少人想将他置之死地,他都已经数不清。为满足父王母后的要求,他的童年就在众中的目光中度过,步步惊心,如覆薄冰。
  拔浪鼓,他没见过,更没玩过。
  「朝歌,长渊侯世子高雨霁还有怀明侯世子风离将会到剑谷向『剑姬』张飞燕学艺,你後天他跟他们一起上路吧。」
  朝歌有些不解,可是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垂著眼问道:「皇上,可不可以告诉朝歌原因?」
  懋帝温热的大掌覆著朝歌微凉的手背,尽管是朝歌的父亲,也不曾对他有过如此亲腻的举动。
  「你就当……因为年轻吧。」终於,懋帝这样回答他。
  就是因为年轻,朝歌的青春不该像他一般在埋葬在帝京里。
  (五)
  因为年轻,人们总是能将它成为藉口,有一千个错的理由,义无反顾地错一回。可有太多的尖牙利爪躲在帝京四周的角落,只要他一分神,便会给暗处的野兽吞噬,所以父亲从来都容许他犯下任何错误,朝歌也不允许自己有一点差错。
  明明不过是十五年华,一个该藉青春放肆的年纪,他却已经要懂得防备和计算。生於斯,长於斯,活在帝京,堂堂花样少年已然苍老。
  身穿黑色华袍的少年策马而来,衣袖飞扬,犹如乘风下凡的天神,一双纯净的清水眼目光就这样落在朝歌身上。湖光山色,世上至美的风光景致似是都停留在那双眼睛里。
  这样的情景令朝歌觉得似曾相识,好像身後什麽都不重要了,天地间仅有他们二人,被这双眼看一辈子,他也愿意。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马上的少年看见朝歌眼睛霎时一亮,「周朝歌,你就是周朝歌?」
  「在下正是。」朝歌恭敬地向对方作了一揖,「周朝歌拜见风离公子。」
  风离唇瓣牵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道:「为何周兄弟断定我是风离而不是高雨霁?我们是曾经见过的吗?」
  他的下巴太尖,唇太薄,鼻太高,给人有浓烈的疏离感,令人觉得他无情刻薄。高坐在马上,满身奢华的贵气,一种傲视天下的贵气油然而生,整个人俊俏得近乎妖异,偏偏就长有一双温柔的清水眼,露出盈盈和暖的春意。
  「风家小子,他就是周朝歌?」
  一个高大黑黝的少年赶到风离身边,想来就是高雨霁无疑,同样是一身华服,可是衬在高雨霁却毫无华贵的感觉。他长得不秀气,但眉粗眼大,五官英挺,倒有一种行事豪爽、乾脆的舒服感觉。
  雨霁瞪大眼打量一下朝歌,见他穿得朴素,身上连一件稍为值钱的饰物也没有,这样子直教他想起身无分文的穷苦书生。
  「想不到周总管的独子会穿得如此寒酸——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嫌弃地一扯自己的衣衫,辩解道:「其实我也讨厌穿这种衣服,穿起来麻烦,走路时不舒服,如果不是老子逼我穿我也不会穿耶!」说到这儿,雨霁也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风离按住正指手划脚的雨霁,无奈问他一句:「他都不介意,你慌什麽?」说话前也不核清楚,他这样才叫愈描愈黑呀。
  雨霁尴尬地乾咳几声,心想这姓周的不介意就说一声嘛,害得他像个恃势凌人的纨絝子弟似的,「嗯,这样……我找随从给你要匹马吧。」看到朝歌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该不会是不会骑马的吧?」三宫总管不都应该是文武俱全的吗?
  「有学过,不过很多年没骑过,技术都生疏了。去剑谷路途崎岖,我怕我会拖慢你们的进度。」这些年他都在担任懋帝的书僮,即使是狩猎大会,也只为懋帝打点膳食,对上一次接触马匹,算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儿。
  风离向朝歌伸出他白净光滑的手,柔声道:「那麽你就跟我共乘一马,你不会不赏面吧?」
  朝歌犹豫了一下,不明白风离看他的眼神为什麽会这麽奇怪,彷佛在一潭清水里燃起两朵花焰,清凉的,灼热的,矛盾的感觉让他都觉有些难受,但还是将纤瘦的手放在风离的手掌里让对方拉他上马。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风离两手圈住他的腰,凑在他耳边问道,两手拉著缰绳已经跟雨霁快马驰去。
  朝歌显得有些茫然,回头反问:「什麽问题?」
  仓皇的一个回首,令身高相若的他们几乎能吻到对方的嘴唇,过份的贴近令彼此的气息都能呼入对方的鼻腔里,风离不由一窒,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的忘性很大?」他好像刚刚才问完不久。
  「在某些事情上,是。」他父亲跟他说过,只要他认为不重要的事情,他一件都记不上心。
  风离抽动一下嘴角,将问题重覆一遍:「我刚才是问为何你断定我是风离而不是高雨霁,而我们又是否曾经见过面。」这个周朝歌当他是什麽啊……待会,不会叫错他做高雨霁吧?
  「感觉。」身侧风声呼啸而过,彷佛要将朝歌的话都给吹散。
  风离皱眉,「感觉?就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朝歌答得非常乾脆。
  风离将他的脸扳过来,两人眉对眉,眼对眼,「那麽,你听好。我叫风离,清风的风,离别的离,好好记住我的样子,好好的记住我,不许忘记,不许记错,明白?」
  霸道的语气带著一种像小孩子别扭的情绪,轻轻的,朝歌淡若清风的笑了。
  心里某一个角落像是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忽然,找到一个能安歇的地方。

  《离歌》三、静夜箫

  (六)
  二十年後再跟长渊侯的高雨霁提起「剑姬」张飞燕这个人,他还是会不客气地摆出一张臭脸来。
  她是他的师傅,剑术堪称天下第一,有幸成为她的弟子,也不知是多少年侠客的梦想,所以他也应该要知足,不过在某程度上,她亦是他一生最讨厌的女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如此嚣张。
  关於这个女人的背景,其实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跟懋帝有私交,似乎是懋帝红颜知己云云,也曾是太子的剑术老师,如果不是皇帝老子开金口,他们三个半大不小的小子也休想见她一面。
  由此可见,这女人的确是跩得很!
  说起来,高侯爷第一次跟张女侠见面就已经结下梁子。论年纪、论资历,当时还是世子的雨霁也应该是大师兄,不过张女侠偏偏点名朝歌当老大,风离当老二,而他则当老三,至於原因……
  「因为老娘觉得这小子很顺眼。」他跟风离听了没差点跌在地上。
  「那麽你就是觉得我特别碍眼?」雨霁觉得非常不爽,他堂堂一个长渊侯世子,什麽时候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曾受过这等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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