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本身也是我闯红灯……不过也太倒霉了,偏偏被你撞到,然後你老兄,居然还被假盲人骗过……”
“你後来走近来打我,那样子,可一点都不像盲人……眼珠子看上去很正常,而且也没有摸摸索索的……”
我嘿嘿地笑了:“其实我一直都,嗯,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我是盲人……失策啊……果然这段时间时运不好……我老婆他家里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是盲人吧……”更重要的是,我是个男人哪。
那个司机,啊,车主,似乎也颇为後悔,又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在里面,多起嘴来,问我有什麽需要他帮忙的。我想了想,这事,还真得我独自去完成。又不是准备破釜沈舟,鱼死网破,动静闹得太大了,反而更了不了难,便谢了他,只要他送我到岸就可以了。
不多久,那个车主靠边停下,告诉我,下了车,往右一步,上人行道,直接上台阶,那儿就是远帆男装了。我谢了他,又掏出钱,却被拒绝了。那车主记下我的电话,说等我找了老婆後给他报个好消息。当然,如果被撞有什麽後遗症,也可以找他,他会负责的。
我抿嘴笑,又呲了呲牙。车主说要不要先修整一下仪容,这样子,有点儿吓人。我摆摆手,说不用,就需要这个效果。苦肉计,一般来说都会奏效的。
下了车,上了人行道,没走两步,我的脚陷进一个坑,人往前一扑,头脸正砸到台阶──嘴唇好像也破了,摔得我头晕脑胀,疼痛难忍。
我挣扎著爬起来,在地上摸了摸,靠,谁在这里挖了个小坑?一块地砖不见了,那坑,足有两三公分深,我的手杖没能探出这个陷阱来。
脑袋里嗡嗡的,心中既燥又难受,更觉悲哀。听到头顶上一个女声道:“欢迎光临……呃,先生,你没事吧?”
这儿有了女营业员了?我摸著膝盖,又摸了摸嘴,哑声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远帆男装?”
“啊,是啊,您要买衣服吗?呃?似乎出血了……”她的声音变得踌躇起来。
老天爷保佑,希望这小女子在这里工作以来,没有受过假装盲人的坏蛋的欺诈,也希望,没有人到这里来试图敲诈远帆。不管怎麽样,我还是硬著头皮问:“呃,我想找詹老板,詹远帆老板,他在不在这里?”
“啊,没有诶,好些天没有过来了……你是谁?张店长,有人找詹老板!”女生显得很警觉,“不知道谁,我不认识,也不知道要干什麽?好像打过架的样子,在门口摔了一跤……”
小张的声音由远而近:“小惠,我来,你来照顾这边的客人……请问,您哪位?找詹老板有什麽事情?他最近挺忙……”
我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麽。这种服装店,客人来来往往,除非是常客,回头客,店员们一般很难记住客人。自从去年我来过一次之後,後面就没有来过了。小张还记不记得我?他会不会帮上我的忙?
我挤出笑,因为疼痛,那笑想必很恐怖。不过我还是努力地笑著:“帅哥,还记不记得我?去年我来你这里买过东西,正好碰到詹老板和谁谁谁吵架……我看不见的,还记得吗?买了千把块钱的衣服,是你……”
“啊啊,原来是您啊,真是好久不见了,怎麽今天,谁欺负你了吗?快请进来坐下,我帮你弄弄,怎麽搞的,您又是一个人出来逛街?呃呃,您要找詹老板?他不在这里啊,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您认识他?是不是上次,你就认识了詹老板?”
小张一如既往的温和,终於让我松了一口气。老天,如果他不记得,这事儿就没法办下去了。幸亏幸亏。我拍拍胸口,如释重负:“是这样,这段时间我找詹老板找不到……他手机不接电话,那什麽,我有急事找他,挺要紧的……”
旁边一个人走了过来,插嘴道:“你就是那个瞎子?我记得那天,你还帮帆哥摸骨看相来著……还得多谢你,不然,我可能会被踢回家……哈,帆哥跟你做朋友了?他那人,是不是挺难相处的?我不是说他人不好,不过的确不好相处……”
“大邱?”这个声音我还记得。“小邱也还在这里做事吗?”
“呃,你这麽叫我?你跟帆哥在一起,就这麽叫我?大邱小邱,还真是帆哥想得出来的绰号……小邱没在这里做,到玲姐的店里去了,呃,玲姐是帆哥的二姐,开超市……你找帆哥有什麽事?我也许能碰到他,到时候跟你转告一声。不过最近,打他的电话恐怕他也接不到……他在休息,电话在我舅舅舅妈那儿……”
他果然被家里软禁了。因为出柜,还是夺权?故事听多了,难免想得更多。
我不能跟大邱说实话,可是如果这麽等著,也太让人心焦了。“他现在,还好吧?没出什麽事情吧?因为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有办法联系上他……所以,有些担心……”
“没什麽。”大邱大大咧咧地说:“一点家庭纠纷,解决了,他就能出来……呃,呵呵,你到底有什麽事?不著急的话等一段时间。著急的话,我帮你传个信。”
小张在一旁说:“先生,您坐一下,我帮你把脸上擦一擦,好多血,挺吓人的……呃,大邱……呵呵,大邱是詹先生的表弟,他还是能见到詹先生的……这边,您真的跟人打架了?”
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小张的动作虽然轻柔,也弄得我疼得够呛。我脑子里激烈地转著,怎麽样能让远帆知道我在找他呢?但是又不能引起他家里人的怀疑。我的脸部肌肉哆嗦著,嘴唇哆嗦著,低声说:“是这样,詹先生曾经跟我说想要打个店子,就是洗脚按摩类的休闲娱乐场所。呃,最近我们店老板家里有事要离开这边,准备把店子打出去,说实话挺便宜的,时间很紧,所以我呢,詹老板说他正准备投资这个……呵呵,私底下我也想,如果老板是朋友的话,我也能够沾沾光,是不是?我这个,是出门急了,摔了跤,没关系的……啊啊,小张,虽然没有关系,还是请您手下留情一点……”
“开店啊……帆哥倒是真的很有这个瘾的……行,我今天到他们家去一趟,把话传一下。那什麽,您贵姓,什麽名字?店名是什麽?人开价多少?什麽时候必须弄好?呃,我看看还有什麽要注意的……”大邱正儿八经苦思起来。
时间不能太紧,可也不能太松,否则生变。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说:“那个价格,我也不好说,两个老板面谈比较好。时间蛮紧,我们老板说,明天不能敲定的话,他就得跟别的人打交道了……也就因为我跟他做事做了好久,所以才优先我们的……所以一定要快。我叫费劲,费力气费钱的费,劲是有劲的劲……”
“费劲?阿劲?”大邱的声音透著一种古怪:“你就是那个阿劲?不但是个男人,居然还是个瞎子?我靠!”
骨里香(64)
64.
我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对著大邱的方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都有些发抖:“你说……什麽?什麽意思?”
大邱却不说话,把我的手拨开,走了。店里面似乎又来了客人,大邱和那个女孩子招呼客人去了。
我一口气吊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死了,又转过头对著小张店长的方向,轻轻地问:“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小张的声音透著一种为难:“那个,我也不大清楚。你知道,老板的私事,我们怎麽好打听?大邱跟老板是挺亲的亲戚,可能知道什麽。你坐一下,我去问问。”
小张也离开了我的身边。我低下头,心中七上八下。远帆真是太莽撞了,出柜,也不先跟我交代一声。跟他们家说了些什麽?我的名字居然被报出去了,我是个盲人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交代。现在被他父母关在家里,是个什麽情况?按他的脾气,应该关不住啊,更何况他还有乱七八糟的生意要操持呢。这麽被软禁,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钱,那家夥,肯定急得直跳脚。
更大的问题是,我该怎麽办?安心地回去等著,还是找上门?找上门势必需要大邱的帮忙。可是,大邱,我怎麽才能打动他,让他带我去呢?不能争吵,不能蛮干,否则,他随便把我扔什麽地方,我不可能找得到远帆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有眼泪要流出来了。看不见,不仅仅是损失,简直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弱点。尽量不依靠别人,可是到关键时刻,还是得依靠别人。
客人买了衣服走了。我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慌忙拿出手机,接听,说了声喂,那边却挂断了。我疑惑地把手机拽在手心,身子摇晃著,有点昏。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我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著,小张温和地说:“你别急,慢慢说……大邱,詹老板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这麽不安,到底因为什麽?”
大邱咳嗽了两声,终於开口说话:“果然是你……你果然就是……好吧,这事,张哥,我也不瞒你了,迟早要知道,这位主,看不见,居然也找到这里来了。就前几天吧,我回舅舅那边吃饭,正好碰到舅舅一家都在,帆哥,燕姐,玲姐,两个姐夫,还有侄儿,都在。其实我去,是因为我老妈啦,说帆哥过生日,要我去打听一下,送什麽礼物才好……结果饭桌上,帆哥就说,他有相好的啦,是个男人,叫费劲什麽的……”
小张缩回了他的手,轻声惊叹:“他那麽说?还有呢?”
“还有,就什麽他不会结婚生小孩,要舅舅舅妈别瞎操心了。他说他就准备跟那个男人过日子……我舅舅舅妈哪里听说过这个,都不敢相信。帆哥就说,他是个同性恋,玻璃,兔子什麽的,反正就那什麽意思吧,说他从来没有跟女人搞过,一直都跟男人的,不过没有碰到好的伴,所以一直也没有吭声。现在碰到了,千载难逢什麽的,所以跟他们家说一声。”
“天啦……”小张继续惊叹:“真有这样的人?我们身边真的就有这样的人?还是老板?真没看出来。”
大邱哼了一声:“你没看出来算什麽,玲姐那麽精明的一个人都没有看出来,他爸他妈都没有看出来……他们当然就不相信,说开玩笑什麽的。帆哥就说他过生日,办酒,家里人一起,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的妈和他哥也请过来,还掰著手指头数人数,在哪个地方搞,上些什麽菜,反正说了半天,他们家的人才算相信了。”
我低著头,苦著脸,说不出话来。我出柜,他是在身边的,他出柜,却把我撩在一边。什麽事啊,他那性子,还不得把他家搞得兵荒马乱?
“然後,终於信了,舅舅就掀桌子,我靠,把我吓死了。我舅舅那人,特弱,基本上吧胆小如鼠,我长这麽大,还第一次看他发飙,几个侄儿吓得直哭。然後总之,舅舅舅妈就骂他,还有燕姐和玲姐,两个姐夫在旁边不说话。再然後,就开打,燕姐和玲姐和舅妈,仨女人围著帆哥打,帆哥跳了起来,说他就告诉他们一声,他们同意就好,不同意也没有关系,他出去,自立门户。”
小张和大邱同时叹了口气。我低著头,任眼泪流了下来。
小张默默地给我擦眼泪,只可惜,他擦的速度,赶不上我的眼泪流淌的速度。大邱在原地转著圈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舅舅就发火,说死也不让他出去,要出去,一分钱都不给他。帆哥也发脾气了,说所有的钱都是他的,包括玲姐的店子和房子都是他的,燕姐住的房子也是他买的。所有的店子,老板都是他……舅舅也冲上去开始打他了。帆哥又骂,说从小舅舅舅妈就把他当小工使唤,两个姐姐,也从来没有宠过他,反而是他照顾父母和姐姐。他说他本来可以考大学,结果不能读,要赚钱给姐姐做学费,又说玲姐不争气,大学没读完就大了肚子,还不肯打掉,结果退学……我靠,说的那个热闹啊,舅舅一翻白眼就晕了过去,玲姐哭得连话都说不出。舅妈就让两个姐夫,还有我,把帆哥关在楼上,把电话拆了,手机没收……就这样。”
我真恨不得把远帆的嘴巴撕烂。有这麽跟家里人算账的吗?要不就六亲不认好了,偏偏又想得到他们的承认和鼓励,可是这样,哪里是交流?那样的语言,简直就是匕首,刀刀见血的。这个家夥,典型的做了好事还落不了好报。我操,怎麽还是这麽个德行?
我无话可说,唯有默默流泪。
大邱大喘气,又说:“帆哥在房子里骂骂咧咧,开始绝食……”
我惊喘了一下,猛地抓住大邱的胳膊,掐得他惊叫起来:“喂喂,你轻点儿,力气可真不小……你放心,没事的,饿了两天他受不住了,又要饭吃……”
我要操死他那个欠操的货。你他妈的要麽别绝食,要绝食,就干净利落,绝他五六七八天。我靠,这个样子,岂不是白挨饿了!
“後来,就昨天吧,我又过去。我靠,我们家老娘也来了,还有大姨二姨小舅舅表哥表姐,满屋的人,挨个地劝他……其实这几天我都去了,不去不行,舅舅逼著我们去劝的,他呀,都快疯了。养了这个儿子就为了传宗接代。反正谈条件吧,说让他讨个老婆,生个小孩,以後要跟男人混,就混,别让老人家知道什麽的……你猜帆哥说什麽?”
小张很应景地问道:“说什麽?”
大邱哭笑不得:“他说他反正就是不行,跟女人他就不行。他就是不结婚不生小孩,他就要跟那个男人混,而且,还就是要他爸妈同意。还说谁要劝他,他就把投出去的钱收回来,在他这儿打工的,全部出去另找出路。他说谁要支持他,他就给谁钱,他就把谁家的小孩过继过来继承遗产……”
死远帆,老子要操死你,操得你几辈子不能翻身!他妈的你到底怎麽当上老板的,怎麽能够赚得到钱的?这不是把自己的路全部都堵死了吗?都是亲戚,就算要钱,也不能这麽厚著脸皮死著脸要啊。不管是不是真心同意他的事,这个样子,死活都不能开口了!
大邱又叹著气:“他让我们打电话给你,给那个阿劲……我没有打,我估计,别人也不好打……人要皮树要脸,他这麽说……谁敢呐?”
我低下头,仍然在垂泪,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远帆就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是不会说话,就是觉得对家里人,总要坦诚,总不能欺骗。”我想起来我出柜时的场景,他是看不来的。他觉得我耍诈,觉得我对家人就好像对外人,耍些阴谋诡计。他……其实是大男子主义的,对家人,照顾不可谓不周到,却心思不够细腻,觉得别人应该体谅他,觉得他实话实说,别人就应该理会。可是语言,可以是蜂蜜,也可以是毒药啊。虽说良药苦口,可是谁又喜欢苦口的东西呢,就连中药,都包上糖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