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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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礼缓手合拢折扇,抬头看他,嘴角歪歪的挂起一抹笑。
  “小山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舍不得他。你先前还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现在想着他了?要不要试试跟我处一段时日,你一定会想着我的。”
  “不会!”
  韦天赐喊得并不响,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贾礼听得一怔,转眼仍是笑道:“他可是不要你了,他有心要走,谁也找不着。”
  “不会!”
  仍是这两个字。
  韦天赐收了刀,大步向前走去,坦荡荡从贾礼身边经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知道他肯定是有事才跑掉的,我一定会找到他。”
  在柳园的时候,贾小山说死说活的骗自己陪着他,现在真的有事了,倒想要把自己撇开。韦天赐堂堂大盗,可以共打劫也可以共患难,怎么能被他这么小瞧!贾小山这混蛋,看不起人,一定要找到他狠狠的揍一顿!
  “韦公子——”
  贾礼在身后叫他,韦天赐理都不理,想想还是先到海边看看大船上有没有人,如果他开船跑了,搞不好还得再打劫一艘船去追。
  “韦公子。”
  贾礼追到他身边来了,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一起跑,一边弯起眉眼笑。“你顶顶有趣的地方,就是这么一股直来直去的傻劲,我好像有一点明白小山为什么喜欢你了。”
  明明是骂人的话,怎么给他说的好像夸奖一样?
  韦天赐懒得跟他计较,还是先找到贾小山比较重要,从镇上出来沿着海岸跑了两三里,找不到那艘船。
  暮色已降,海天之间一片灰蒙,一艘船一艘船的看过来,总也不是。眼前只余下潮水一波波涌来流去,远处更觉深黯,果然是走了。韦天赐站到浅水中,呆立了一阵,贾礼竟也陪着他站着,拢着袖,许久没有说话。
  韦天赐一掌拍到水中,溅起一头一脸的水花,醒了神,跟着掉头跑回镇上。
  从码头到集市,看见贾家字号就闯进去,挨门挨户的搜个遍,反正强盗的营生也历练过了,破门而入也不是什么难事。要是这沥海全镇都问不出他的下落,就沿路回去柳园,跑得了贾小山,跑不了贾府一大个家业。
  韦天赐闷头寻人,从干货铺子出来再到贾家的别院,抬脚踹门,伙计们赶出来看见贾礼,也不敢拦着。韦天赐喝开众人进去,贾礼笑呵呵的跟在后面,倒像是乐意看见他这么为非作歹的。
  夜黑月凉,院落里灯影疏落,只有他们所经之处不停扰攘。
  隐约听见身后一声轻咳,贾礼这才收了笑,肃然回身。贾仁正站在院中,跟他点了点头。贾礼于是了然,上前去揽住韦天赐的脖颈,拖着他往外走。
  “韦公子,踹了这半夜门也累了吧,且停手歇歇。”
  韦天赐还没找到人,哪肯乖乖跟着他走,一脚向后踩,臂肘跟着用力撞过去。贾礼拧身躲开,还是给打到一点,揉着肋侧叫痛,手底下倒不肯放。韦天赐索性抽刀要砍他个七零八落,大刀出鞘三分,旁边有人挨上来,一手按回去。
  贾仁也站到他身侧,挟住了他右臂。
  “大少爷?”
  韦天赐看见贾仁,终于停手不打,急急抓着他问道:“大少爷,是不是找到了?”
  贾仁跟他点点头,沉声道:“跟着走。”
  韦天赐只觉得周身一轻,绷了许久的一股劲终于松缓下来。两位少爷一边挤一个,提着他胳膊往前跑,黑夜里看不清去处,心中却是安乐,马上就能见到贾小山这混蛋,马上就能揪着他敲上一记。
  贾礼看见韦天赐一脸欣喜,倒渐渐收拢了笑意,跟着扬声喊道:“小山!小山你看到了,是韦公子一意孤行硬要找你,不能怪做兄长的多事!”
  “唉?”
  韦天赐赶忙抬头,四面乱看了一遍,空荡荡一片夜色,哪有贾小山的人影。这个三少爷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忽然转头望过来,一脸严肃的跟他说话。
  “韦公子,你们从柳园出来有多少时日了?”
  他这一句明知故问,却说得沉稳平缓,大异寻常。韦天赐不由得一怔,仔细算道:“我出来就没有回去,总有两三个月了。小山,小山也有不少时日了吧。”
  “……转眼又是秋天了。”
  贾礼话中有话,不肯说全了。韦天赐用力去想,秋天,秋天,去年秋天是在天门山上,贾小山领着大家开垦花田,然后,他忽然就病倒了,被贾仁带回了柳园。可是那不是用来骗自己的吗?脉息也是作假的啊?
  难道……
  韦天赐想到这里,竟然不敢再往下去想,心里面冰凉一片。
  “小山,他真的?是真的?”
  贾仁一手轻拍在他肩上,算作劝慰。韦天赐转头怔怔望着他,他这是承认了?小山是真的有很重的病,真的要死了?贾礼在他身旁叹了口气,韦天赐都不想听他说话了,那些话还是一句一句的跑到耳朵里面来。
  “小山还没出世的时候,五娘就给他算过,说这孩子是跟老天借来的性命,不能长久。五娘原本是方外门派的弟子,精于术数,本事神通,数年间出尽了各种法门,终于还是没能逆天改命。”
  “与天借命,不过一轮。”
  贾小山是这么说过,后来都以为他是骗人。他那一句句竟然都是真的。
  这个混蛋假话说得太多,真话也好像假话一样,害得自己都没有相信他,还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死。混蛋,真是混蛋。
  “……柳园是照着五娘的意思起的,是个躲天眼的阵势,多少能为他延命。小山在柳园中平平安安活过了十二岁,咱们都以为他能逃得性命,谁知道去年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就不成了,一冬都没能醒过来……”
  韦天赐听着贾礼的话,脑袋里面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断断续续的回想起许多情形。他望着自己笑,他浑身都冰冰凉的,脉息时有时无,他跟自己说“我就要死了,你陪我一阵好不好?”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什么救命的办法吗?”韦天赐嘶声问道。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他是不是又要突然倒掉,然后再也不醒。韦天赐怕得厉害,又觉得满腔都是愤懑,说也说不出。什么天命什么术数,这些摸不着碰不到的东西,怎么就能不给人活。
  “五娘早早就不在了,如今要救小山,只有这一个人。”
  韦天赐抬起头来,贾礼正遥遥指着前路,三人已经出了沥海镇,穿过夜风中缓缓起伏的芦苇滩,前头是海岸边一片开阔地面,月华照射,如水银泻地一般盈盈光亮。
  当中站着两个身影,一个身姿摇曳的女人,一个敦实宽厚的少年。

  19

  原来这一路是要找这两个人,韦天赐四下看了看,没有贾小山。
  他是看见这个女的之后,一下子就变得很古怪,一定要逃走。贾礼说这个女的就是可以救他的人,他为什么不去找她救命,还要把自己也赶跑?
  韦天赐想也想不明白,只是迈步朝前走,这个人能救他,一定要救他。
  贾礼一把拉住他,拽着他一同站到贾仁身后,轻声跟他说:“五娘有个闺名叫做离萦,这一位是她的师姐离荇,也是离岛的岛主。这位岛主一向僻居海外绝少到中土来,咱们一路上花费了无数力气,才能找到她的行踪。白天就要追上了,小山这蠢蛋不知为什么暗中捣乱,改了联络记号,要不是小五知会咱们,差点就跟丢了。”
  这么说,贾信不是被她挟持,倒是自己跟着她,想要请她救治贾小山。
  贾义和贾智也已经到了,齐齐站在前路那一边,贾家“仁、义、礼、智、信”五位聚齐。贾义一双青锋剑指着地面,行后辈之礼,挡在离荇和贾信的去路上,正高声说话。
  “……小山时日无多,恳请离岛岛主念在与五娘同门之谊,出手相救。”
  离荇并不答她,不光没有声息,连气息也是渺不可闻,清清淡淡的站在那里,晚风拂过帽纱同衣袂,映着月色通透,如虚如幻,全然不像是世间人物。
  贾信站在她身侧,一同仰首看着她,倒是她身周唯一一点活气。
  贾义等得焦躁,剑锋一错,就想上前迫她开口。贾仁轻声喝她退下,前去一步,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候,朗声说道:
  “岛主从赤霞门人手中救下五弟,贾家一门上下均感恩戴德。前恩未报又有不情之请,岛主心存仁善,同小山更有血脉渊源,定然不能见死不救。我兄弟五人先行谢过岛主,大恩不敢或忘,日后岛主若有差遣,贾家上至家父下至仆从必当倾力而为,在所不辞。”
  离荇转了转头,却不是看向贾仁,是低头对着身旁的贾信。
  “你救救小山,好不好?”
  贾信也跟着问她,言语间倒有一股亲近。
  离荇从赤霞门两个道士的手中救下他,一路走到这里,想来也熟稔了。
  一圈六人殷切期盼,六双眼睛定定的望过来。离荇终于出声说话,声息清冽,像是一串碎冰逐一抖落开来。
  “离萦早已破门而出,她的孩子要不要死,与我何干?”
  言语极冷,一字字冻结在众人心里。
  “走吧。”
  离荇裙角轻摆,叫了贾信一声,径直向前走。走出去数步,发觉贾信没有跟上,回转身问道:“你要留下跟他们在一起?那也随你。”贾信这才回过神,几步追上去,凑到她身侧仍想要出声求恳。离荇缓步而行,丢下一句话:“你要再提一字,还是留下吧。”
  贾信万般无奈,只是满脸焦急的跟在她身旁。
  “站住!”
  贾义厉声喝道,双剑齐出,两道白芒直刺离荇身侧,不许她走。
  贾仁还没来得及出声喝止贾义,离荇已经出手了,莹白如玉的一只手,轻飘飘挥开在半空中,分花拂柳一般轻按到剑锋上。
  “破。”离荇平平说道。
  话音稍落,贾礼手中两柄剑寸寸断开,人跟着倒飞出去。贾仁拔脚追上,拼力捞住她手腕,把她接在怀里。两人一并摔出去丈余远,撞在地面上。贾义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昏晕过去,贾仁面色见青,一时竟站不起来。
  韦天赐抢上去,挡在他们两个身前。
  贾礼跟着走了两步,手中扇面一挥而开,直袭离荇。
  离荇云袖翻卷,五指轻拂,贾礼匆忙侧身,那只手如影随形一般追来,扣在他扇骨上,指尖轻轻一敲。贾礼连人带扇重重栽倒,闷着咳了一声,将血气硬咽回去。
  离荇回身同贾礼过招,那一边贾智无声无息的欺身过来,袖中两柄分水刺缓缓刺出,到近前猛然一递,穿她肩胛。
  明明见到尖刃破轻纱而入,定睛再看,却是捏在她两指间。离荇见贾智出招阴狠,翻手拿下分水刺,往她腰间一送,要她性命。贾智躲也躲不过,一团身影扑到面前来,却是贾信合身抱在她腰间,要替她挡下这一杀招。
  兵刃入肉,听得一声闷哼。
  “小五!”
  贾信憋着不肯叫痛,贾智急得眼泪也涌出来,紧抱住他,瞪眼看着离荇。
  离荇轻手抽出分水刺,刺尖上短短一截猩红血迹,她看见是贾信,终于临时收了劲力,入肉不深。
  “你这是干什么?”
  离荇像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移步仍是向前走。
  不过瞬息间的功夫,贾家五个兄弟姐妹伤的伤,倒的倒,各人都没能走过一招去。到这一刻,才知道宋皑那句“已入化境”并非夸大其词,“心思莫测”却也是真的。众人既劝她不通,也留她不住,全然无法可想。
  贾智紧按住贾信伤口,抬头仍是瞪着她,哼了一声。
  贾信勉力伸出手来,拽拽她裙角,强提一口气道:“你救救小山,好不好?”
  离荇一指落下,划开了裙裾,只剩一片布帛捏在贾信手中。她低头看着,冷声道:“等他死了,我带他遗骨回去岛上,也算恩怨两清。”
  跟着身形微一错,已经走到贾智同贾信身后,再一错,越过了贾仁贾义二人,移步换影,缩地成寸的轻身功夫施展开来,眼看就要走远。
  “你等等,你先等等!”
  韦天赐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跳起来拼命跑,足足跑出去十余丈,猛然回身,大展双臂拦在路中间。
  离荇一晃过来,刚刚好被他截到。
  离荇离萦师出同门,贾小山的功夫跟她自然是一路。韦天赐被贾小山拖着跑得多了,这样的轻功法门见得也多,竟然给他用笨办法拦下了。他喊得虽响亮,离荇根本就不听,一手轻轻挥过来,好像扫去一片尘土一样,要把他也打飞。
  韦天赐全神贯注,一刀横斩。离荇捏住了刀背,随手拗断,推着半截断刀向他怀中倒撞过去。一招挨实,韦天赐弯腰弓背,痛得缩成了一团。手里却紧紧握住刀柄,偏偏就是不倒。
  离荇手下稍顿,看他还能撑住,也觉得有些奇怪。
  “小山!”韦天赐大喊了半句,痛得抽了几口气,跟着喊道:“小山看见你就跑了,根本不想要找你救命!”
  “他自然是没有脸面见我。”
  “我不知道你跟小山娘亲有什么恩怨,不管他们母子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跟你赔不是!你是他的长辈,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跟他计较!你要是气不过,就打我好了!”
  韦天赐胡乱大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只是记得不能给她走了。
  离荇忽然向前一步,直盯着他的脸。韦天赐呆了一呆,愣愣看过去,眼前一张脸轻纱掩映,美得跟仙子一样,一双眼却幽深幽深,像是经年不化的寒冰。眨眼间冰上起了火,莹莹的烧灼起来。
  “原来是你!”
  “我?”
  韦天赐指指自己,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之前只不过偷窥过她一次,难道被她发现了?还是又是什么前世惹出来的?
  “他是罪魁,你是祸首,你也不用代他,只管下去等他吧!”
  离荇轻叱了一声,一手探出,韦天赐紧握着的半截断刀不知怎么就变到了她手里,跟着随意一挥,照着他顶门直斩下来。韦天赐匆忙以刀鞘抵挡,给砍成了两截,刀锋呼啸着落向头顶,一瞬间通体生寒。
  刀柄他可以硬挨过去,现在却是风快的刀刃斩下来,避无可避,转眼就要一命呜呼。
  “你怎么这么笨啊。”
  旁边有个人大声抱怨起来,一手搭在他肩上,带着他滴溜溜转了个圈,给他让到一边去。韦天赐晕晕站住,满心都是欢喜,又觉得火大得不行。最后就发出了一声怪叫,大声震响在夜空之下。
  “小山!”
  贾小山这个混蛋,终于肯出现了。
  他正站在离荇的面前,一手推在断刀上,斜斜带开。离荇反手一挑,斩他肋侧,左掌跟着挥出,一股无形大力袭他胸口。竟然是一招连着一招,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韦天赐还有贾家五兄弟都高高提起一口气,睁大眼睛看着,不敢出声。
  “荇师姐。”贾小山还有闲工夫慢悠悠的说话,而且他的称呼好奇怪,根本就是把辈分都搞乱了。“咱们也有许多年月没见了,见面你就这样凶。我就说还是不要见你比较好,这些笨蛋不听我的,一个二个伤得这么惨。”
  贾小山一边啰嗦,一边侧身避开刀锋,跟着一手接过去,同她对了一掌。
  双掌一合即分,贾小山跃身向后,不偏不倚跳到韦天赐身旁。离荇只退了半步,把手掌举在面前看了看,再抬头望向贾小山。
  “如今,你该叫我姨娘。”
  “你又不愿意认我娘做师妹,我做什么要认你这个姨娘。这些前前后后的辈分,说起来真是乱糟糟的,荇师姐不入红尘,刚好免得麻烦,原来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韦天赐左看看贾小山,右看看离荇,他们两个这是叙的什么旧啊?他娘的师姐原来也是他师姐,那他娘原来也是他师姐吗?
  果然是乱糟糟的。
  离荇冷笑了一声,道:“你想求我救命?你愿意在世为人,何必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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