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甄看着研琅空洞受伤的眼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突然觉得其实是自己伤了研琅。其实这些年他也梦到过研琅,又何止一次。可是梦里反复的都是那次事件的场景,这样的梦其实很幸运,因为梦醒之后雪甄只是委屈和愤怒,可是研琅的梦醒了之后会是可怕的无边的孤寂。雪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画面,漆黑空旷的寝宫,冰冷坚硬的龙床,研琅梦魇过后一个人坐在床上,口中还嗫喏着:“甄甄,回头。”
“甄甄,当年……”研琅提起这两个字不由得喉头一紧,硬生生停了下来。他很害怕提当年,他觉得自己亏欠雪甄良多。
雪甄深呼吸,直视着研琅:“当年怎样?”
“当年……其实我……其实我派了东门的人在宫外接你。”研琅小声地说着,好像生怕雪甄会生气一样。他的神情哪里还像一个叱咤风云的皇帝?却十足类似一个犯错误的小孩一样,忐忐忑忑地等着别人的训斥:“我那天是真的恼了,一下子没控制住,对你大吼大叫的。可是,可是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我真的失了分寸,后来却是在做戏。我想……”
“想什么?”雪甄轻轻一侧头,看着研琅的眼睛不由得又是布满了怒气。
研琅却真是害怕了,躲闪着雪甄凌厉的眼神,道:“你能别这么看我吗?活像要吃了我……我当时只是想装得吓人一点,这样就能震住那些大臣和妃子,只要你安全地出宫了,我就还有机会把你接回来……我若是不把他们先吓傻,我怕你被治罪。”研琅终于解释完了,无力地垂下头,轻声道:“你知道的,我这个皇上其实还是要听百官们的话。一个两个我可以压下去,若是全天下的人都要你被治罪,事情就会很麻烦。”
雪甄愣了,他可以辨别出研琅的话是真的,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这样一来,倒是他当初鲁莽了。他记得确实有东门的人在宫外等着,可是他大老远看着那些人就觉得烦,一气之下竟然甩下东门副门主的信物一走了之,从此彻底消失在了研琅的世界里。
研琅急道:“甄甄,你别误会。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雪甄叹一口气,道:“你说吧,我都答应。”
研琅的眼睛顷刻间迸发出耀人的光彩来,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真的?你真的什么都能答应?”
雪甄瞪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是说的不要求我原谅你吗?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研琅眼中的光彩滞了片刻,可是仍然兴奋地问:“你可不可以把你的妆卸了?真的,都不像是你了。”
“就这个?”雪甄似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研琅那么希望他洗掉脸上的妆容。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这个要求已经被用不同的口气提过很多次了。
“对,你等着啊,我去给你打水。”研琅看到雪甄竟真的答应了,兴奋极了,连忙站起身拿起早就准备好希望能用得上的水盆递给雪甄。
雪甄叹一口气,鬼知道研琅在搞什么名堂。可是他已经答应了,只好按照研琅说的去办。雪甄无奈地看了研琅一眼,先是在颧骨上轻轻敲了几下,又掏出一小瓶液体倒在了水里,双手轻轻捧起一汪清水,泼在脸上。
过了许久,雪甄才终于接过手巾擦了擦脸,抬起头来。看清雪甄面容的那一瞬间,研琅举着水盆的手竟颤抖起来,水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顷刻间,水洒了一地,溅湿了雪甄鲜红的衣摆。
“你……你怎么了?”雪甄惊异地看着研琅竟然僵硬地一动不动,那双眸子中闪烁的光让他莫名心疼。
蓦然间,雪甄看见,眼泪大滴大滴从研琅眼眶中滑出,顺腮而下。
十一、吹断笙箫(中)
“诶诶诶,你哭个什么?”雪甄慌了,连忙拉着研琅坐下,生涩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挡研琅的眼泪:“不是吧你?怎么跟晓枫似的……我走了两年,什么也没学会,倒是就学会哭了。”
研琅使劲吸吸鼻子,勉强地笑着,轻轻叹道:“你也知道你自己走了两年了……”说着轻轻抚着雪甄红纱下被打得发红的檩子,愣愣道:“我说过我不求别的,能看你一眼就好。甄甄,我再也不想回忆着你的样子想你了,真的。”
雪甄一噎,红着脸扭过头去,一巴掌拍掉研琅的手:“手拿掉!哼,打我的时候你都不觉得心疼,这一会儿倒是自责起来了。你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当我是晓枫还是欧阳?竟然说这些矫情的话给我听。”
研琅忍不住笑了,带着仍旧有些泛红的眼眶,轻轻捏着雪甄的脸蛋,戏谑道:“你是嫌我不够直接吗?”
雪甄的脸又红了一层,研琅饶有兴趣地看着雪甄的小红脸变成大红脸再变成超级大红脸,轻轻咂舌,问道:“今天早上你是逗我呢吧?还在床上伸展起来了……你真和他们做?我可不信,存心气我呢?”
雪甄亦是有些动情,前思后想,想要大吼一句:“混蛋!谁叫你当年赶我走?我就是真的和他们做了怎么样?”可是嘴硬如雪甄,也终在研琅柔情似水的眼波中败下阵来,那句狠话在胸腔内反射,弹来弹去,到了嘴边只剩下一个“嗯”字。雪甄听了自己口中传出的这个音儿,像足了勾引,顿时羞得几乎要钻进地缝里。他明白,今晚一席话,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原谅了研琅。想起昨天他还和欧阳信誓旦旦:“尽管让研琅来找我好了,我是不会屈服的!”……那个时候他就应该预料到,自己终是无法抵抗研琅的。他记得他说过:“研琅苦又与我何干?”可是当他真正对上研琅受伤的眼睛,这种话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被冲淡,被嘲笑,被遗忘。
研琅似看穿雪甄心事般,狡黠地朝小红人眨眨眼,乐了:“雪甄,我们毕竟不再是欧阳和晓枫那个年龄的人了。比较贴切地说,都是老夫老妻了,我不和你矫情,更不和你绕弯,我只是想问你一句。”研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表情严肃起来,紧紧攀着地面的双脚透露出了他内心潜藏的紧张,他缓缓道:“我说过我不求你原谅,可是原谅与相信是两码事。我只想问,你愿意回来吗?”
雪甄悄声倒吸一口气,似乎是没想到,可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研琅居然如此直接,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真的,雪甄有那么一刻真的很想认真地点头,看着研琅的眼睛回答他:“我愿意。”可是想起今天早上研琅给他的气受,心里仍然是委屈得很,于是便装傻道:“回哪里?”
研琅猝然挑眉,提高了声音道:“你很清楚我说的是哪里!何必装糊涂?”
雪甄却好似没有看见研琅的苦闷一样,只是看着别处茫然地摇摇头:“皇宫吗?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里……我直说罢,在皇宫里的那些年,虽然我明知道你爱我,可是仍然免不了和那些女人争风吃醋。你也不必回避,毕竟我们都是男人,眼睛里容得下我们的人绝对不超过三个。我害怕这里呆久了我会疯掉,这不是杞人忧天,这几乎就是必然发生的事。到时候,研琅,如果我真的魇住了心窍,变成一个疯子,你还会爱我吗?我想我们都知道,当你欣赏我的已经被我丢掉,你就不会再爱我了。你爱的是那个骄傲的雪甄,而不是一个庸俗恣睢的市井小人。你叫我怎么办?在这座皇宫里等着被你爱,这真是天大的蠢事!就像一个赌盘一样,赌到最后我怕是连自己都输干净了……”雪甄一口气说了很多,甚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气喘。可是这些话憋在心中多年了,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之后,雪甄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重负被从自己身上剥离了一样。他抬起头对上研琅清泠的眸子,无畏,亦无鄙。
研琅愣住了,然而仅仅是一瞬间,研琅有些惊讶地看着雪甄,许久,竟扑哧一声笑了,道:“甄甄,你终于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归根到底,你并不是怕自己疯掉,而是怕我不爱你是吗?可是你有一句话错了,错得很离谱。”
“什么?”雪甄迷茫地眨眨眼,哪里错了?他用七年时间思考出来的他和研琅之间的问题,难道会是错的吗?
研琅又笑了,轻轻把雪甄搂到自己怀里,缓道:“七年了,就算其中两年我们是分开的,可是我不相信我们的心真的会远离彼此。难道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吗?你说,等你性情大变,我会抛弃你?这算什么?你在指控我始乱终弃吗?”研琅说着轻轻扳过雪甄的头来,让他不得不直视着自己,不容置疑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回来吗?”
雪甄费力地挣脱了研琅的手,摇摇头:“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喜欢这里。”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研琅又一次强迫雪甄回头,紧紧握住那双颤抖的手:“我让你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那里可以不是皇宫,那里可以是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只要你说一句愿意,天涯海角,我随你流浪去!”
雪甄惊得一下子捂住了研琅的嘴,厉声喝道:“你在说什么?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研琅却是掰开了雪甄的手,眼神中的那份执着与倔强仿佛如七年前执意带雪甄进宫的时候一样。不,是比那时候更坚定了。雪甄怔怔地听着研琅沉着坚定的声音:“只要你说愿意,我,不再是皇帝。你走的这两年我一直在扶持三阿哥,他生来就注定是一块当君主的材料!三儿他有勇有谋,文韬武略,处理事情也足够圆滑。更可贵的是,他是一个仁慈而不失分寸的孩子。仁者无敌,他会是一个比我更出色的帝王!甄甄,我仍然坚持,只要你一句话,我明天就可以退位!欧阳和研寒早有准备,东门会帮助和扶持三儿,这个天下不会乱。而我!”研琅加重了语气,大声强调:“我只要你幸福!”
雪甄真的愣住了,长久地看着研琅英俊的脸庞,无话。
暗牢里没有窗子,可是这一晚的月光如此皎洁,照亮了这宫闱重地。清朗的风柔和有力地洗刷着这皇城中的罪恶和肮脏。宫外,欧阳和晓枫早已相拥而眠。睡梦中的欧阳仍然保持着半分的清醒,朦胧中却不忘记轻轻帮晓枫搭上被蹬开的棉被,然后搂着晓枫再次沉沉地睡去。
雪甄轻轻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血般鲜艳的红衣,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一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但是研琅可以听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的海誓山盟。
“我愿意。”
十二、吹断笙箫(下)
暗牢中的那一夜是研琅和雪甄一生难忘的,两个阔别已久的人儿相遇、相认,然后便是血与火般的交融。研琅压在雪甄身上,四目相对,他们都可以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那样醒目的红色与黑色,雪甄睁大朦胧的双眼,感受着研琅额上滴下的液体和自己眼中那丝晶莹同样的炽热。
隔日便是月末,天气很好,研琅照例在这一天免了朝,带着雪甄到民间去走走。雪甄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妖娆醒目的红色,只是摸起来格外厚实。若不是要接客他也不会在大冬天穿纱衣,只是和研琅回宫那一路就有些着了凉,今天早上被研琅捏着鼻子灌下一大碗红糖煮姜,热热的喝下去,嘴里嫌味道奇怪,可是胃里却格外舒服。其实他心中亦是十分感动,今早本还着急没有衣服可以换,可是却发现研琅竟然准备了一小间偏殿的衣服,都是按照自己的尺寸剪裁的,春夏秋冬,件件火红。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一副清高的样子,闲着没事也爱来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来充充忧伤,更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个清冷的调调而抛弃了鲜艳的衣服,希望能对上研琅的口。所以真要说这一屋子的红衣是为哪个妃嫔娘娘准备的,雪甄自己都不信。
研琅牵着雪甄的手在宫殿之间穿梭。皇宫里有穿着粉红色宫装的宫女们,都是眉眼清秀的小姑娘,脚上蹬着绣花小棉靴,一色地挽着双桃髻,有的手里端着茶水点心,有的则是甩着帕子急急低走,来来往往看起来好不热闹。研琅平日里见得烦了,今日却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充实,大概也是有雪甄在旁边的缘故,就连那凌跃于白雪宫墙、高挂于空的冬日好似也变大变红了一样。
雪甄牵着研琅的手咂咂嘴,回想着今天早上研琅特意吩咐的粥。用小米和着燕麦、核桃仁、枸杞、红枣煮得烂烂的,研琅认真而严肃地说:“甄甄,你可以吃辣的,但是必须和轻淡的掺着吃,要不然胃肠受不了的。”于是雪甄便乖乖地点点头,一脸好孩子的温顺模样,接过小银勺舀了红枣吃。那些枣儿被煮得胖胖圆圆的,轻轻一咬就爆开满嘴的甜糯,倒是很好吃,连雪甄都没有话可挑了。
这边雪甄在想着早上吃的东西,那边却是走过了几个大丫头。与小宫女不同的,她们则是可以选择衣服的颜色,只要不盖过了主子的风头,略施粉黛也是可以的。一个梳着云髻的翠服姑娘远远的见了雪甄就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雪甄和研琅近前了,才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结结巴巴道:“雪甄主子?您回来了?”
雪甄飞快地收回了想着美食的意识,却只是看了那小丫头一眼就忍不住地激动:“小红红?”
那丫头听了眼眶一红,正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哽咽道:“奴婢碧儿,见过雪甄主子。”
那碧儿丫头原是两年前在宫中伺候雪甄的领头丫头,和雪甄亲近得很。这小丫头独有的天真与纯善在宫中几乎要枯竭了,因此雪甄格外喜欢她。见这小丫头总是爱穿绿衣服,每次带她出去走走,两人的衣服却总是有个鲜明的颜色对比,叫后宫那些虚荣的女人嗤笑。有几次雪甄都生气了,朝碧儿喊道:“你赶紧把衣服换成红的!” 结果那小丫头却是吃准了雪甄是个善良的主儿,只是一撇嘴:“奴婢没有红衣。便是有了也不穿,那颜色瞅着渗得慌。”几番争执,却是雪甄败下阵来,只好幽幽地给碧儿改名道“小红红”,大概是希望有一天她能穿上和自己身上一样的颜色吧。
雪甄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在睫毛边闪烁着,心中的欢喜却是不容得自己掉泪,只是一把把碧儿扶起,笑着逗她:“你主子我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小红红你还是穿这个难看死的颜色。瞧瞧,哪里有小红红的样子?我看你该改名叫小绿绿了。”
研琅见了碧儿亦是一愣,想起雪甄走之后小丫头便被遣去了一个昭仪那里伺候,这两年倒是清减了不少,看来也是受了不少苦。便同着雪甄一起笑了,温和道:“你主子本来不想再在宫中长留,但是今天早晨突然又改了主意,我看甄甄这脾气刁得很,也只有你能不受欺负。你现在就收拾一下,从今以后还是跟着你雪甄主子吧。”
碧儿简直要乐昏了头,欢欢喜喜地应了是,却又红着脸看了一眼研琅和雪甄紧紧相扣的手指,带着一抹暧昧的浅笑走远了。
雪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着瞪研琅:“我跟你说啊,我是看在你诚心悔过才决定留在宫中陪你的,你这皇帝还得当下去,好好地当下去,我可不喜欢一个逃兵!还有,下次你要是再对我这般欺负,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研琅笑窝愈深,两手勾住雪甄一转,旋即便将雪甄抱在了怀里。一枚带着辣椒味的吻烙在雪甄额上,研琅低头附在雪甄耳畔,轻轻低语道:“放心!我的甄甄。”
“好啊!你竟敢偷吃我的辣椒!看我不抢回来!”雪甄大怒,扬首笑着吻住研琅的舌,发誓要把全部的辣味都夺走。
小打小闹的到了正午,研琅带着雪甄去找欧阳。没想到却是找到了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两个贪睡的家伙,才刚刚穿好衣服,都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连早饭都没有吃。
研琅煞有其事地在屋子里抽了抽鼻子,挑眉轻笑:“怎么?昨儿个还喝酒了?小东西也喝了?”
欧阳随意地揽过羞红了脸的晓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我自己酿的青梅酒,加了梅花冰过,并不烈,拿来给枫儿喝着玩的。可是没想到小东西还是醉了,睡得可沉呢。”
晓枫生气地去踩欧阳的脚,辩道:“哪里是?你酒量那么好不也是醉倒了?还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