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实话,当时的情景只记得些许的片段。那次是简单的护送雇主坐马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因为火车还只开了有限的几条线路,马车依然是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雇主很喜欢我安静的样子,在路过集市的时候会给我买一些低档小玩具和小甜点之类的,我也从来不拒绝,甜点来了就吃,玩具拿来就放在旁边,既不要求,也不撒娇,更不感谢。在有人家的村落投宿的时候我就会把小玩具拿来给住宿人家的小朋友玩,雇主看着,与房东一起笑,夸我是好孩子。我不太明白好孩子的含义,只是望着他们,表情依然不变。我想,他们应该都当我不太会说话吧。
快要到达终点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传说中的山贼。第一次遇到山贼,我至今仍然记得他们的样貌,穿着朴实,面貌黝黑,与栀子住的小村落里面的村民没什么两样。可是他们的手中拿着刀,嘴里嘟囔着要钱还是要命,没有笑容的脸被扭曲的狰狞起来。身后的雇主有些害怕,他给栀子付的佣金应该不多,所以也没有期待我是个多么称职的保镖。我静静跳下马车,抽出了斩颅剑。前方的人哈哈笑起来,说居然让一个孩子出来当他们练剑的靶子。我抬头看了看,他们背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与坐在马车里看的感觉不同。
眼前的人影变得模糊,我用衣袖将斩颅剑擦了擦,身后是数具尸体,第一次杀人,感觉比杀鸡用力稍微大一点,仅此而已。
回到马车里,雇主的表情已经惶恐不堪,我没有在意,径自坐下。第一次的任务在当日傍晚完成,手里拿着另外半份佣金,我第一次对雇主说了声谢,返回了住处。
我不明白为什么雇主会害怕,问栀子,我很可怕么?栀子笑着说,我很可爱,我是最可爱的人。那些雇主自己不敢杀人,就把杀人的罪过全推到我身上,他们露出害怕的表情是想推卸责任。我似懂非懂,唯一明白的是,雇主也不是好人。
我一直怀疑栀子对我的教育是畸形而错误的,但是在这种人生观价值观扭曲的教育下,我竟然也茁壮成长。
多亏雇主们对我身手的宣传,我的佣金很快提高,并接了几个著名的任务,名声大噪。
十一岁,第一次参加黑道谈判,雇主将我像洋娃娃一样抱在膝上,在对方出手的瞬间,我飞身抽剑,顷刻血流成河,安静得回到雇主的膝上,我发现他裤子湿了,于是厌恶的跳了下来。
十二岁,第一次度过不在栀子身边的新年,大户人家繁华的屋檐下,我仿佛不存在于这个华丽的歌舞升平中。不时有人端上来饭菜,我却觉得离我好远好远,没有什么胃口,勉强拿起筷子,却发现前面的舞姬将手伸入袖中,抬起了头。扔出筷子挡下射向旁边主人的飞箭,我跳到桌上,弹向前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之后,七名舞姬人头落地,鲜血从颈中喷涌而出,周围响起无数尖叫声,碗碟噼啪声,乱作一团,我静静的走回自己的座位,心情有些舒畅起来,我直接端碗吃了起来。
十三岁,我的身价已经跃入顶级杀手的级别,凡出任务,绝无失手。在一些闲得过分的人花大价钱请我“赐教武艺”然后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人头落地之后,再也没有无聊的人向我挑战了。一时间各个村落中女童皆不再穿粉红飘衣,曾经流行一时的齐耳短发也迅速在村落间消失,但一些武学世家的女孩子却开始悄悄模仿起来——虽然杀手这个职业并不为人称道,但是失手率为零武技无人可敌的传说却为这些尚武女孩所艳羡。
十四岁,我几年前就不与栀子一同沐浴了,与栀子身体上不同的地方越来越多,我的嗓音开始沙哑,不再如孩童般清澈,身高也猛窜了起来,□也出现稀疏的毛,有时候早晨起床会有湿粘的感觉,当时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生病了。
栀子笑着拍拍我说到底还是长大了啊,并且告诉我如果不想继续做杀手,现在就可以引退了。我所赚的钱早能偿还她给我买尿布和婴儿食品用的那些钱了,她这几年赚的佣金也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了,可以培养培养我也做个“保镖中介商”。如果我想继续做杀手,现在的名头已经要过时了,毕竟大家都下意识认为“鬼娃娃”是女孩子,恐怕要改头换面重新出道了,比较麻烦。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确想与栀子多呆一段时间,她的身体这几年越发虚弱了,而且我对自己的头脑及判断力并没有信心,除了继续做保镖或者杀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方式生存下去。
思考了很久,我跟栀子说,想趁年轻,再当几年杀手,等厌倦了再说。她讪笑起来,说我果然和她年轻时候一样,喜欢在刀锋与血肉间的刺激生活,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暗道,每次出任务都是眼前景物一变,满眼红色的一瞬间就完成了,我哪里有过什么“刀锋与血肉的刺激”。
正想反驳一下,栀子却叹了一口气,说也罢,她改主意了,与其劝我收手,不如帮我重新设计一套行头,最好有个响亮的外号,她叫“血色罗裙”,我就叫“血色衣襟”怎么样?我摆摆手,说我可不想把你的仇家引到自己身上。其实我还有一个考虑,这种容易联想的名字如果被有心人注意到,很容易便能知道我是从栀子这里出去的,如果她的仇家查到她现在的状况,以栀子现在的能力是连一般的武师都敌不过的。
栀子挠挠头,说,好吧,那我再帮你想一个。
那年冬天,在栀子帮我想出来一个响亮的名头之前,她病倒了,栀子最常呆的地方从轮椅变成了床。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我心里一阵痛。
记得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坐在门口,迎着门外吹来的风,享受清新的空气,春日看朝阳东升,夏日看细雨缠绵,秋日看夕阳西下,冬日看瑞雪纷飞。可是如今,她只能在床上大口的咳着鲜血。
村里的大夫说她这是劳疾,受伤后一直没有好好休养,伤病积累的,以后要尽量在温暖之地呆着。
我对栀子说“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语,我有些恼怒,问她“为什么非要选这个大陆最北之地作为自己的生活地?”她眼睛望着天棚,眼神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喃喃道,当初,和那个人就是在一个罕见的飘雪之日认识的。整个大陆,只有这里在冬天可以见到雪。
我哭喊着说:“为什么你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你已经杀了他了,难道你要被他束缚一辈子?”
我跪在地上,央求着栀子,“明年我们一起去南方好不好?我们一起做大陆最好的保镖中介,除了很困难的任务我亲自去出,其他时候都可以找别人。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她笑了笑,说“你不是要继续做你的‘保镖’,怎么又要做中介了?难道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要和我腻在一起才行?”
不过没有反驳,就代表栀子已经答应了。我那时真的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过了几日,栀子情况有些好转,又能坐回轮椅上了。
她笑着递给我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片。
我大惊,你不是拣到时候就已经扔掉了么。
她狂笑,我当然扔了,前几天扫地在角落里发现的。
我撇嘴,扫地都是我的活,你什么时候动过扫帚。
她怒道,少废话,快看看。
我看看了铁片,一面是工工整整刻上的“萧”字,虽然锈迹磨掉了几画,却依然能够辨认。原来我真的姓萧么?
另一面像是人用小刀刻的字,歪歪扭扭,锈迹斑斑之下,几乎不能辨认出“水草”两个字。
我翻来翻去玩了一下,抛向空中又借住,对栀子说:“这不会是你自己刻上去的吧。”
栀子一把飞刀过来,我耳际生风。
“你小子胡说什么。我查了一下,十四年前北陆富豪萧家长女与一武师似大海私奔,而后行踪不明。虽然萧家封锁了消息,估计是怕丢人,但是估计是带球跑的。这里有似大海的地址,等开春你去看看吧,把你自己的身世了结一下我们就去南方。”
“呦,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帮孤儿找身世的博爱女性了?”
我想开玩笑,说出来的话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栀子说的简单,可是能够想象到她靠这没有双腿的身躯找寻了多久,才仅仅从一个“萧”字找出我的身世的?她是怎样找到萧家人的铭牌确定是同样的种类?她又是如何在这样一个陆北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封锁之下,弄到消息的?
我不知道,也没有问栀子,因为我知道,问了她也会在嬉笑怒骂中搪塞过去,不会告诉我的。
谁说杀手无情?对于不熟识的人我们可以毫不留情的冷血劈下,因为我们不轻易付出感情,但是一旦付出感情,却比任何血缘的羁绊都更深。
瞟了显得有些哽咽的我,栀子手把轮椅,缓缓前行到我身旁,然后伸手狠狠拍了我屁股一下:“你小子跟我装什么痴情!等你长大了肯定会祸害一批良家少女。”
良家少女么?我笑笑,在我心中,没有任何女性能够比得上栀子。
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去寻找自己的身世的。养育我的人是栀子,我为什么非要费心去寻找自己从未有过印象的父母?即使找到,我难道就能与他们一起生活?不要开玩笑了,谁会要一个杀手儿子?更何况如果得到是被抛弃的真相,徒增伤心而已。
剑斩亲情
栀子终究没有等到与我一同南下的日子。那年春天,栀子同逝去的冬日一起离开了已经绿意萌发的世界。
或许栀子早就知道她称不过这年,那个冬日,只是回光返照的一瞬。
栀子经常笑着说她这样的人就应该生不带来一粒沙,死不带去一颗草,要是她死了,我一定要一把火把她的尸体烧了,什么都别留下,不过我终究还是没能按照她的愿望去做,为她做了墓。
在栀子的墓碑上,我让石匠刻了三行字,“全大陆好的保镖中介,最好的母亲,最好的妻子”。
墓碑下,是穿着火红喜服的栀子的躯体。
栀子一生未嫁,更无子嗣,但是对于我来说她是永远的母亲,我想,如果她一直活着,我们会去南方,我会一直陪伴着她,如果没有哪个老头要她,我就娶她做妻,圆她穿喜服的梦想。
只可惜,到栀子死前,她都没能圆这个梦想。
在坟前三拜,我决定去寻找自己的父亲。
虽然栀子被自己的过去束缚了一生,不过她总告诉我,人不能被过去束缚。如果我就这样逃避,躲在这个小村过一生,栀子在天有灵,一定会敲烂我的头吧。
一把火烧掉居住了十四年的小屋,我踏上了行程。
虽然已经做了杀手很多年,但是我从来不去注意雇主们的谈判内容,不管他们在说什么,我都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事实上多年的工作经验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我可以很自然而然的进入胡思乱想中,无论何时何地,别人是否在与我说话,只有杀意才能惊醒我。而我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的那一刻,就代表着生命的流逝,鲜血的喷涌。
做杀手时不觉得这个坏习惯有什么毛病,但是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却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以前在生活中只与小村的纯朴乡民交谈过,我对于与人交流始终不习惯,但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听栀子留给我的地址,缺少一些必备的交流常识让我一路闹了不少笑话,在路上小店吃饭时常常走神,店家询问我几遍是否要点菜或者结帐都不知道,往往是自己莫名其妙的发现“刚才”还笑容可掬的店家“转眼”便对我怒气冲天。
找到父亲时,他已经是飘雪学园的院长了。当我找到地址,问有没有一个叫“似大海”的人时,别人却告诉我没有这个人。我从未上过学,自然不可能知道其中典故。栀子的情报居然会出错,让我有些意外。
当时本以为没有希望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寻找什么所谓的父亲了,一个人却出现了,自称似大海,直勾勾的盯着我,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萧水草”三个字的时候,他整个瞳孔都放大了。
他让我等放学之后与他一同回家,我点点头,在校园里游荡了起来。对于这个充满了朝气的地方我有些好奇,又有点不适应。每个人都毫无防备,似乎内心没有“危险”这个词,武学院的学生居然是用木棍在互相对打,还时不时摆出几个“招式”,再抱拳互相“抱歉”一下,看着这种轻松得氛围,我仿佛混身都在有蚂蚁爬,真有把他们全都一剑斩头的冲动。
或许那就是叫做嫉妒的蚂蚁吧——或许那时,我已经羡慕起这种完全不同,空气中充斥着闲适味道的校园生活了吧。
当晚,父亲关切的问我“谁将我养大的,这些年过得怎样。”只字不问我为何来找他,也不说他是我父亲。
难道他在等我自己开口认他?
栀子死后,我情绪一直很不稳定。那时认为他在敷衍我,心里一阵怒意上涌,拔出剑就指向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我父亲么?还装什么?”
他解释道,他只是怕如果我并不想认他,如果我已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话,他怕伤害我。但是现在,他看出来我并不快乐,如果可以,他希望弥补我。
我怒意更胜,“你抛弃了我,还想弥补什么?养我的人不是你,我现在什么样子你也管不着。”
我告诉他“我现在是一名杀手。”
他苦笑着说,如果杀了他能够弥补,他会让我杀掉他。说罢还将我的剑摆置脖颈处,闭上了眼睛。
我大怒,他以为我不敢杀他么?
手起剑落,他刚才碰我剑的左手已经掉落,恼怒自己竟然砍下的不是头颅,我又举起剑,看着他肩膀处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了,他后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抱着婴儿,温婉的笑着,旁边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
手中剑落地,我嚎叫着,“你快止血啊!”“ 你会死的!”
最终,似飘雪命很大的活了下来。他唠唠叨叨的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的母亲叫做“萧月白”,贵为萧家长女,却喜欢隐瞒身份走街访市,两人是在一次小型武学交流会上认识的,因为兴趣爱好都很相似,最后越谈越投机,以为挚友,却不料其实两人之间情愫以生。
没有恋爱经验的两人分开后越来越思念,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对方。不久之后,萧家打算将长女嫁给政府里的达官贵人,萧小姐自然拼死不从,逃家后北上寻访,终于再遇似大海,两人私奔,并生下一子。那时萧小姐按照萧家惯例,将随身铭牌传给了我,并问大海孩子应该娶什么名字,大海说既然自己叫做大海,孩子就做水草好了,在月光照耀下,海波的滋润中,被呵护着成长,多好。萧小姐自不同意,说你到底有没有起名天赋阿。不料第二天,似大海偷出铭牌,在上面用小刀划出了“水草”二字,萧小姐哭笑不得,说从来没人往世家身份铭牌上刻名字的。不过萧小姐既然已经私奔,自被萧家除名,铭牌也没有什么身份象征的意义了,刻了名字作为父母赠送给孩子的礼物倒是正好。
两人的甜蜜生活自此变成了三人的甜蜜生活,不过甜蜜了不到半年,在似大海作为武师被派去南方的武学交流会议公出的时候,萧小姐遭遇了追杀。谁也不清楚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或许是萧家二少怕萧小姐再回去夺走他突如其来的继承人地位,或许是萧家长老决心铲除这个丢光萧家脸的逆女,无论是何种情况,本来就纸上谈兵高于实际武艺又已经生子的萧小姐如何能敌得过一群杀手?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逃到悬崖之后,萧小姐跳崖而去。
等似大海回来,母子二人已经了无踪影。悬崖下湍流翻滚,即使会游泳都很难存活,更何况是从如此高的崖壁上掉下。他一直很自责,认为如果没有遇到自己,又或者自己没有赶在此时出差,二人就不会死。从那以后,他更加刻苦勤奋的习武,让自己从伤痛中醒悟,并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