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这个屏气凝神的样子,方志恒反而笑了,缓缓说:“这次回来,几个人回来的?”
“就我一个。”
“是回来得急还是怕你妈说……”
眼看著方志恒疑问越来越多,卫艾轻声把话截住:“我就一个人。”
方志恒这下真的皱起眉头了,看了看方幸,叹气说:“都多大了,这个事情早该定下来了。刚刚还想说你出息了,二十过半还没成家,这点上真是和方幸一样,一点都没出息。有合适的人就早点定吧,我们都老了,别的都没指望了,就指望你们成家立业……不要只想著立业,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成家总是在前头的嘛。”
方幸察觉到卫艾朝他飞快地投来一瞥,他没理,很自然地把头转开了。
武红的切除手术很成功,只等著调养一段时间,继续化疗配合。卫艾那边不知道是和他的合夥人打了什麽招呼,手术完之後也还是没走,老实地伺候他妈,每天定时去医院端茶送水,好像一眨眼就变成了天大一个孝子;方幸本来辞了工,也没有什麽别的事情做,除了去探望和跟著照顾武红以外,也就成天待在家里,给自己休假。
自从卫艾回来之後,时间仿佛瞬间停滞了一刻,再不奔流前行。
但方幸辞职的事情并没有瞒住多久,当然也瞒不住多久。方志恒很快觉得自己儿子在家待得时间较之往常实在是太久了,而且看起来压根没有要动身的样子。一天周末趁著卫艾去医院了,方志恒把人叫到书房,问到底是怎麽回事,请了多长的假,为什麽现在还没回北京。
方幸就老老实实说了辞职的事。没想到方志恒听完就发了脾气,猛地一拍桌子:“糊涂!”
倒是没料到老爷子反应这麽大,方幸还是很镇定,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有两个礼拜的假,当时你不在,卫艾也不知道在哪里,武阿姨不肯治病,寻死觅活的,我不能什麽都不管就这麽回去吧。”
“那也不能就这麽辞职了啊。”
“辞了再找。这几天接到以前师兄的电话,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辞职的事情,问我愿意不愿意过去。事情总是能找到的,无非是合适不合适而已。”
“要是真的去了,是在哪里?”方志恒这才稍微和缓了一点脸色,慢慢问。
“南方吧。当然回北京也不是不可以,我正好趁这段时间想一想,看到底去哪里好。”
木已成舟,事到如今方志恒再多说也没有用。何况自己这个儿子从小脑袋瓜子就好,几乎没惹过麻烦,也很能替自己拿主意。他看了几眼面色平淡之极的方幸,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还是叹了口气:“我老了,管不了你了。方幸啊,你知道你和卫艾两个人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大关头上他从来都能硬下心肠,抛开他妈说走就走了,不闯出个名堂宁可十年都不回家门一步。你看起来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想得到,其实都是妇人之仁,偏偏这是最要不得的。”
方幸心头一动,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爸,那你是要卫艾这样的儿子,还是我这样的?总不能劈成两半再拼起来吧。”
“……”方志恒竟然被问住了,半天无力地一挥手:“小兔崽子,别拿话绕我。有空想想将来的事情,现在卫艾也回来了,武红手术也动好了,你总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
打开书房的门,方幸一愣,赶快走出来又把门给顺手关上,不让方志恒看到卫艾已经从医院回来,而且不知道站在门边多久了。
一想到这件事情可能给卫艾知道,方幸就觉得头痛。转念一想,无非是“久经沧海难为水,死猪不怕开水烫”,若无其事地说:“几点了,就从医院回来了?”
“她今天精神不好,想早点睡,我就回来了。”
“哦。”
方志恒回来之後僵在彼此之间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大多时候也还是这样客套的寒暄和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方幸点点头,觉得今天的废话差不多到位了,绕开卫艾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卫艾本来想拉他,又把手缩了回去,低声问:“你辞职了?”
“想换份工作,就辞了。”说完趁卫艾走神的一瞬间,扬起声音隔门喊了声“爸,我晚上约了人”,就拎著外套,出门去了。
廿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回到了正常的轨道──如果当年卫艾没有一走了之,也许没有人需要演戏,他们就能过著现在这样的生活:轮流去陪武红,回家就陪方志恒一起吃饭看电视看报纸,聊些有的没的闲话,到了锺点道一声晚安,再各自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说起来还挺像念大学之前的生活。
方幸至少在表面上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同时也在内心不断自诫他就要这个现状。而大概是之前那个夜晚过於惨烈,卫艾之後甚至不敢再碰方幸一个手指头,就是有的时候看啊看著的,看得走了神,方幸担心给方志恒看出端倪来,赶快先一步躲开了。
忙久了忽然闲下来的日子,一天两天容易,一周两周也不难,但是再久下去,总归不是滋味。正好南下闯荡的师兄对方幸的去处还颇上心,很有说服他一起来创业的打算,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这件事情。
对方承诺的条件很不错,又是在学校就认识而且一直打交道的熟人,方幸虽然不太喜欢南边的气候,但到底还是心动了,答应抽个空过去看一看,然後细谈,时间就约在距今小半个月後的月底。
拿定主意之後他把计划告诉了方志恒,方志恒并不怎麽赞同,但也没有特别明确的反对;对武红那边还是说回北京去,没人告诉她方幸辞职的事情,她只当方幸的假休完了该回去上班了,拉著他的手说:“方幸啊,这次阿姨真的都不知道该怎麽谢谢你。阿姨老了,没有用了,将来有用得上卫艾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啊?”
方幸握了握武红的说,笑著说:“武阿姨你说什麽呢,有什麽好道谢的。你照顾我那麽多年,为我做了那麽多事,要是这样算的话,还算得清楚吗?”
武红愣神了一瞬,才点点头:“到底还是你贴心。”
说话间病房的门开了,卫艾拎著一个巨大的果篮走进来。这并不是他常来的锺点,方幸没预料会在这个时候碰上,心里一咯!,想找个借口撤了,武红已经先和卫艾聊开:“我就想吃一点柑子,你买个这麽大的果篮干什麽?”
“这个时候本地的柑子都下市了,只有进口的橙子,还有些别的水果,我想你看到也许想吃,就一起买了。”说完卫艾把水果端到武红床头,然後才对方幸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眼看著武红在看水果,方幸赶快说:“那武阿姨……我还有点事情,卫艾正好也来了,我先走一步……”
武红已经从篮子里拎出一挂葡萄又几个橙子和苹果来,闻言很奇怪地看了一眼方幸:“约了人?”
“不是。”
“事情著急不著急?不著急就坐一下,吃点水果再走。”武红一边说一边把水果递给站在边上的卫艾,继续又说,“说起来你们两个是约好了还是在闹别扭,就没看过两个人一起来一趟的。小时候明明要好得很,怎麽现在反而生疏了?还是吵架了?”
方幸内心一凛,想到方志恒昨天晚上也无心地说过诸如“方幸和卫艾你们两个现在是怎麽回事,只要坐在一起就和两块木头一样”之类的话,不免有点懊恼给长辈看出了痕迹;恰好卫艾接过话来:“没有的事情,之前正好时间凑不到一起,今天不就是一起来的吗。”
说完他就溜到一边切水果去,把武红留给方幸一个人对付。方幸都还没来得及头皮发麻,身边的武红见卫艾去洗手间洗水果,就压低声音问:“方幸,阿姨有事情问你。”
“嗯?”
武红笑了一下:“卫艾这次一个人回来的,我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他也不肯说……我想以前你们两个人什麽话都说的,他不肯和我提,也许告诉你了?”
过往的经验一再证明,每当武红提起类似话题的时候,方幸都会哑口无言。这次当然也不会发生奇迹般的例外。上一次她这麽问,是卫艾刚离家,他们把能找的联系都找遍了,才发现谁也不知道卫艾平日的交友状况,武红一边哭一边问他“你们一个学校一个班,连他平时和哪些人玩都不知道吗”的时候,方幸才猛然意识到他对卫艾的朋友知之甚少,高年级和篮球队是唯二的关键字,而那些人早就或读书或工作离开了这个城市,就算是没有离开的,方幸也从来不曾和他们有过交集,几乎连个名字也不知道──当年的卫艾就像是藏宝一样,把他的朋友圈子谨慎又谨慎地仔细藏了起来。
当年的他只能羞愧地说“我不知道”,然後硬著头皮强迫自己去正视武红那清清楚楚的失望透顶又绝望不堪的眼神。如今再一次面对武红期许的目光,方幸反而觉得很轻松,微微一笑然後摇摇头:“没。他没说,我也不知道。”
“唉……你们两个人都这麽大了,都不谈朋友,这叫怎麽个事情?”武红叹了口气,眼看著又没了精神。
“妈,你怎麽了,反应又开始了?”卫艾从洗手间里端著水果出来,看见武红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当是化疗的反应又发作了。
武红看了他一眼,往床被上一靠,挥手说:“没有没有,在和方幸说家常。你不要嫌我烦,虽然说男人结婚晚一点不要紧,但你们真的都不小了,没几年就奔著三十去了,你们再不著急,也要体谅一下我和你方叔叔,我们现在还能盼什麽?无非是看你们结婚,有孩子,将来就算哪天忽然一闭眼,心里也没什麽遗憾的。”
“武阿姨你长命百岁,说什麽呢。”
卫艾没吭声,把葡萄先递给武红,然後又摸过水果刀来削苹果剖橙子,削了好几个放在盘子里,忽然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刹时间武红眉开眼笑,著急地直起身子,盯著人连声问:“那就是有女朋友了吗?还是已经结婚了?你这次回来为什麽不带她一起回来?人现在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话之後,卫艾的脸上还是没什麽动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没结婚。我赶回来的,没顾得上。”
“多大了?长什麽样子?相片呢,有没有?”短暂的遗憾过後,武红的新问题又连串而至。
这次卫艾稍微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很漂亮。比我大,没相片。”
“大多少?”
“同年的,她年头我年尾。”
“哦,那还好,没大太多,不要紧。那她做什麽工作的?家里呢?”
“在外企,家里做什麽没问,应该和我们家情况差不多。”
武红看起来松了口气,拉过卫艾的手拍了拍,卫艾让她抓了一会儿,又轻轻把手抽了回去,听她继续说:“那就是大学生了?妈问这个没什麽别的意思,只要有个正当的职业,家境怎麽样不要紧,互相不觉得高攀就行。那性格为人怎麽样?结婚过日子,别的都不提了,这个才是最要紧的。啊呀你这个孩子急死我了,怎麽非要我问一句你才应一声啊。”
“我觉得很好。就是偶尔生气的时候会著急,气狠了会动手。”卫艾还是不著急,平淡地接话。
听到这里武红轻轻“呀”了一下,皱起眉头来:“你不要你觉得你觉得。还没结婚呢就先动上手了,将来那不是天天演武侠片?会打人不好,真的不好,特别是将来有了孩子,更要不得。”
卫艾听到也就笑一笑:“就是偶尔,很少发脾气,也不太吵。还有就是,妈,她不能生孩子,所以不要紧。”
武红一下就变了脸色,死死盯住卫艾老半天,犹豫良久,勉强说:“……这不能生孩子是什麽意思?你……算了,你还是先把人带回家给我和你方叔叔看一看,要是你真的喜欢,抱一个……”
越说脸色越垮,到底没有忍住,武红眉一拧,语调又变回了之前说一不二的架势:“卫艾啊,别的都算了。是不是比你大,长得怎麽样,家境好不好,脾气是不是坏,都算了,唯独这一点不行。妈妈就你一个儿子,你怎麽样也要让我抱孙子吧?”
说到後来声音渐低,翻来覆去喃喃自语“没有孩子怎麽行呢”,倒像是把房间里另外两个人忘记了。
“妈。”卫艾又轻轻把她叫回来,武红一惊,正要再表态,他已经把後面的话说出来,“可是我亏欠了他,不舍得再放开了,我想一辈子都陪著他。”
武红瞪大了眼,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彻底灰败下去,之前一直如石头一样垂眼坐著不吭声不表态也不动的方幸倒是插了一句进来:“别拿一辈子吓人,也就几十年。那也要人家乐意啊。”
廿五
“所以你和人家到底是怎麽回事?难道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武红听见方幸插话,猛地想到事情还没了结,提起声音,又追了一句。
卫艾这时倒是说:“是我自己这麽想的。”
武红这会儿反而沈下一点心来,不怕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怕两个人齐心拧成一股绳子。她看卫艾脸色有点发白,到底叹了口气:“反正先把人带回家来,看一看,谈一谈,什麽事到时候见了面都是可以说的嘛,啊?”
卫艾不做声,方幸则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趁母子两个聊天聊得暂时没工夫分神,悄悄掏出手机调了个闹铃,然後装模作样接起电话,自说自话一番後,说:“武阿姨,我这边来电话催了,先走一步。”
“哦,你忙,我也不留你。”
方幸站起来点点头:“那我明天再过来。”
眼看都要平安收尾了,武红忽然来了一句:“上次你说订了票要走,是哪一天来著?我这个疗程做完也快出院了,一家人总要在一起吃个饭吧。”
方幸心里猛地一沈,几乎在同时察觉到卫艾的目光朝自己扫过来。他只装不知道,还笑著说:“上次说过了,就这个周末。武阿姨你下周才出院吧,实在对不起,没办法接你出院了。”
“这倒不要紧,那,卫艾,你去订个餐厅,尽快啊。”
方幸趁著这个机会赶快就走,人刚出门,只听见门里头卫艾的一声“我去送送他”,脚步的节奏不由越发快了。
听到身後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方幸稍稍偏过脸,压低嗓子说:“你在你妈面前已经发过神经病了,别在走廊里再发一次。”
话刚说完就被扳住了肩。方幸一皱眉,试著甩了一次,但卫艾很快又抓住他,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你停一停。”
方幸想到还在医院的走廊里,愈是不耐烦,但到底还是不想纠缠起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停住了,也再次躲开卫艾的手:“什麽时候了,还干这种一点意思都没有的蠢事。”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你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只能在我妈面前说了。”
“胡扯。还有,去你娘的一辈子,你给得起我要不起。不稀罕!滚开!”方幸早在病房里就动了火,只是因为武红在场而按捺著。如今只有卫艾和自己两个人,火气压不住,就在住院部的走廊里低低咆哮起来。
吼完这一句脑子倒是冷静了下来,方幸定睛看著一步之外的卫艾,脸上还是没什麽动摇。他发现自己恨煞这人的七情不上面,扭头要走,手又被拉住了:“我知道你可能真的死心了,但是我死不了,再惹你发脾气也死不了。”
方幸抽了几抽,都没抽回来手,索性也就放弃了,有点想笑,也没刻意绷著:“不要紧,十年八年见不到,自然就死了。”
他说完低下头,渐渐的感觉到卫艾松开手,於是也不多说,走开了。
那顿一家人的“团圆饭”不知道怎麽回事还是没有吃成,方幸反而觉得有点如释重负,也不那麽愧疚了。
临走的前两天他去见了个同学,两个人喝酒喝到下半夜,第二天足足睡到下午三四点才起来。起来之後家里没有人,上班的上班,去医院的去医院,他饿得难过,撑著去厨房找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