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未艾----渥丹

作者:  录入:10-28

  每当她这麽说,方幸就垂下眼,除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哪里也不敢看,连带著嘴里正塞著的,也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有一天晚上,卫艾先去洗澡,方幸则在房间里继续看书写作业,忽然门声一响,他还想卫艾怎麽就洗好了,刚要回头,身後的人先说话了:“小幸。”
  没想到是武红,方幸放下笔,转过身来,有点迟疑地看著她:“哎,武阿姨。”
  自从初三之後,除了晚上送宵夜,武红就很少进两个男孩子的房间,说是不打搅他们用功。看见方幸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武红摆了摆手:“你坐,你坐。”说完自己也关上门,坐在了卫艾的床上。
  起先两个人都沈默了一会儿,方幸没来由地有点紧张,盯著武红,既不知道她要说什麽,也找不到话对她说,只觉得浑身都要坐得发僵了,就听到对面床上的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小幸啊,阿姨想请你帮我一个事。”
  她说起话来总是不急不徐的口气,柔和婉转,又总是让人无从拒绝。方幸听她开了口,莫名觉得背後的寒毛都立起来,却在同一刻,觉得绷住的神经松了下来。於是他也轻声开了口:“武阿姨,怎麽了?”
  武红看了一眼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枕头的方向;方幸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他素来早慧,几乎在同时猜到除了卫艾不可能有别的事情。果然武红在一个停顿後,说的是:“你和卫艾一样大,比他懂事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一下门,眼看没有动静,接著说下去:“我送他到你那个学校复读,本来是想说你成绩性格都好,他多向你学学,然後两个人互相也有个照顾……他已经读过一年初三了,眼看又没半年又要中考,成绩还是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在学校里读得什麽书……心思又都去了哪里。男孩子长大了,有什麽事情也不告诉我了,卫艾又是那个闷葫芦的性子,什麽都闷在心里,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和什麽人交朋友……小幸,你和他隔壁班,要是知道什麽,能不能告诉阿姨?”
  方幸还没来得及表态,卫艾就回来了。他推开门,看见武红和方幸面对面坐著,也愣了一下,接著很快沈下脸来:“妈。”
  武红很镇定地表示“在和小幸聊天”,方幸却先一步触到卫艾并不信任的眼神,立刻有些慌乱地任由自己的目光在他们两母子身上徘徊不定。武红很有技巧性地收住了话头,可是饱含恳切之意的双眼始终盯著方幸,像是非要在这一刻得到一个答案。方幸忽然觉得头痛起来,连自己也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给了武红一个肯定的暗示,所以她才对自己充满感激地笑著离开。
  等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卫艾的眼风扫过来,冷冰冰的,极不热络。方幸本身有点心虚,但被这麽一看,也下意识地竖起了“防卫模式”,沈默地回望了一眼,转过身去打算继续做习题册。这才刚拿起笔,身後传来一句:“你少管我的事。”
  这冰冷的语气听得方幸很不爽,他知道房门已经关上了,於是摔下笔,扭头甩回话去:“你干了什麽怕人知道的事情啦?再说你长了几个耳朵,就知道是在说你?”
  卫艾冷笑:“如果不是我妈找你盯著我,你们还能说什麽?”
  这句话把方幸狠狠地噎了一下,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反驳,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才来了一句 :“是不能说什麽。不过你也不是我什麽人,我干嘛要管你的事。”
  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
  尽管暗地里赌著气打著冷战,方幸倒是没有和武红报告卫艾在学校的“光荣事迹”。这样做一方面是卫艾那句“要不是我妈找你”多多少少刺伤了他,但另一方面,大概是跟著卫艾看武侠小说看多了,私底下打小报告怎麽看来都是件不光彩没义气的事情;而抛开这两点,方幸心底还有另一个小小的,实在说不上光明的念头:卫艾到底在干什麽,就算自己什麽也不说,还是瞒不过去的,就像方志恒从小教育他的那样,纸包不了火。
  这句话後来果真在卫艾身上应验了,但是方幸没想到的是,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
  那是周五的下午,最後一节自习课刚下,全班的人顿时如鸟雀散,急不可待地收拾著书包恨不得离开得越早越好。方幸也不例外,只是就在他慢吞吞收拾文具的当口,教室一角两个平时并不熟稔的同学的交谈灌入耳中:“等一下你去不去迷踪楼?”
  “干嘛,真的去见鬼啊?”
  “什麽啊,隔壁班的那个复读生,叫卫艾的,和高二的人杠上了,听说今天约在迷踪楼呢。”
  “又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和高中的抢场子嘛。怎麽样,去不去?”
  那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迟疑:“这有什麽好看的,别被卷进去了。”
  两个人商量著离开了教室,声音渐渐地消失在了走道里。等完全听不见声音了,方幸才猛地醒过来一样,冲出去,扒在栏杆上朝著迷踪楼的方向看过去。这个锺点学校里的人已经少了,小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也都是朝著校门外走,但他也的确看见明显是高年级的学生,也不带书包,沿著小楼梯进了迷踪楼。
  卫艾却不见踪影。
  方幸和卫艾的中学在他们那个小城市颇有点名气。学校在解放前是教会学校,至今校园里还留著当年的教堂,供初一学生和教职工使用,升到高年级再转去新的教学楼。所以每一年进来的学生们都在那个外面看来有著红砖外墙和春天盛开的紫藤花,里面却木板咯咯直响、三楼整个锁起来的老楼里上过课,知道有关它的故事,又把有关它的传说流传下去。它在官方另有其名,但一届届的学生都还是按照不知道哪一年留下来的惯例,叫它迷踪楼。
  方幸看见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得脑子一哄,再来不及多想,已经撒开脚步奔下楼,朝著被夕阳笼罩住的迷踪楼,冲了过去。
  四
  初一的学生早就散学了,上到二楼,走廊里也是黑乎乎一片,所有办公室的门看来也都关上了。方幸看一眼楼梯拐角的大窗子,明晃晃的白光照著年久失修的地板,隐隐约约从再上面一楼传来人声,看来是真的有人在楼上了。
  通往三楼的楼梯前被校工加了一道大铁门,上面挂著锈迹斑斑的铁锁。但栏杆和锁拦不住真的要想上楼的人,方幸也像之前的学生那样,踩著楼梯的扶手,颤巍巍地绕过铁门爬了上去。刚翻过去,人都还没在扶梯坐稳,楼上猛地传来一声沈重的闷响,震得地板咯吱咯吱疯狂地叫了起来。
  没想到这就已经开始了,方幸害怕被打倒的是卫艾,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翻楼梯之前下丢过来的书包也不要了,抓著扶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了楼。
  方幸在这个学校读了三年的书,从来没有上到这里来。真正上来了,才发现其实远没有流传的那样阴森可怖──虽然没有灯,但是过道两头都有大窗子,依稀看得见堆了许多陈旧的桌椅和家具,而他要找的人则在走道的另一头,一个个细长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如同一群纠缠起来的幽灵。
  那分明已经是揪斗了起来。方幸刚才上楼的时候太著急,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视线也稍稍的失焦。他只把这个归结於暗淡的光线,赶著靠近了一些,还是分不出谁是谁,只是听到拳头到肉的声音分明得过了份;而忘我的一群人也根本无暇留意有陌生人走近,在模糊的光线下,打得难解难分。
  方幸试著喊了一声“卫艾”,没有人搭理他,他正准备提高声音再喊,不料斜里猛地撞过来一个人,他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和来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後脑壳敲在地板上的一刻,方幸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瞬间飘了起来,肉体麻木了一刻,接著才觉得痛。扬起的尘灰跌下来,落得一脸都是,方幸的心跳加快了,他预感到事情要糟,但是还来不及开口,刚才那个撞过来的人已经先一步爬起来,二话不说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朝著他的脸颊挥了一拳。
  他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依然没有办法反应,甚至来不及出声,又一拳招呼到了肚子上。这一下甚至比撞到头还要狠,方幸只觉得眼眶一酸,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这才终於想到护住头脸,翻滚著要躲开。
  耳边充斥著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踢打、还有粗重的喘息,然而这些声音渐渐都化成了一个声音,喘气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费力,心跳得像是有人在上面跳弹簧,眼前反而彻底黑了。
  但是之前那看似永无尽头的追打似乎是停了下来,方幸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被放过了,还是发病起来其他肉体上的痛苦都随之变得再不值一提,他下意识地要去抓喷雾,抓了个空,已经开始空白的大脑终於模糊地想到,他把书包丢开了……
  久违的窒息的痛苦笼罩住了方幸,方幸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居然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一群男孩子打沙包,女孩子们跳皮筋时用的歌,“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调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压迫得他又一次觉得浮了起来,眼前迸出白光来,他几乎要跟著词叫出来,突然,身体一重,狠狠地跌落了下来。
  熟悉的药味。
  又回来了。喷雾的味道把身体上的痛苦和知觉一起带了回来,渐渐的,方幸能感觉到压在自己一边肩膀上的手,手心湿透了,隔了一层春衫都觉得烫得要烧起来。方幸反而睁不开眼了,大口大口呼吸著的同时,又迷迷糊糊地想,三十一,三十一後面是什麽?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方幸才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正躺在迷踪楼三楼的地板上。他试著动了一下,浑身痛得像是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忍不了,就哼了一声。
  方幸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好让胃和胸口不那麽痛。开口的时候才发现牙齿在打架,声音有气无力的:“就为了个篮球场和高中的人单挑,你是猪啊。”
  卫艾的声音滞了一下:“谁说我单挑的?”
  “……别人告诉我你和高年级的在迷踪楼单挑。”
  “你就信了?你读书读傻了啊?你又不瞎,明明是一帮打一帮,还以为我是西门吹雪,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咧。”
  他的口气毫不友善,简直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但听到这句话方幸无声地笑了一下,嘴角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卫艾也听见了,半天才阴森森地说:“王八蛋,给我知道了谁动的手我非把他脑袋拧下来。那群兔崽子,看见你哮喘发了以为你要死了,一个两个全溜了。还有,谁要你来的?我的事和你有什麽关系。”
  方幸没有搭腔,手脚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耳边的心跳声倒是总算慢慢轻了下去。他盯著黑黔黔的天花板的方向望了很久,才说:“你妈要我看著你。她不知道你在学校干什麽。”
  卫艾无声地一哼,才说:“我就说嘛,她能找你有什麽好事。你真的傻了,跟她一条线。”
  方幸暗中皱了皱眉,又是一阵沈默,才哑声说:“行了,你一直有个妈。”
  说完正要沈溺在这点心酸里,卫艾已经快速地、硬邦邦地接上了话:“行了,这样的妈。”
  两个人一齐静了下来。
  方幸察觉到不知何时起喷雾回到了自己手上,难免诧异,就问坐在身边的卫艾:“你找到我的书包了?”
  卫艾瞄了他一眼:“我妈要我带在身上的,你是家里的宝贝,怕你万一出事。怎麽样,好点没?好了我们就回去,天都黑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好,只是听到“天黑”,心里一慌,挣扎著爬起来,这就牵动全身筋骨,刚坐起来,又叫著差点躺回去。
  方幸以为卫艾会嘲笑自己──他素来瞧不起“没出息”的人──没想到这下卫艾倒什麽也没说,反而把方幸背了起来,捡起书包,又一路背回了家。回去的路上方幸说:“武阿姨是为你好,你别和她赌气。真的。只有你是她儿子,我不是的。”
  卫艾没吭声,就是肩膀僵了一下。
  先是那场飞来横祸,接著又是哮喘,方幸早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和卫艾是怎麽个鬼样子。直到拿钥匙开了门,门边的镜子一照,如同小鬼见了照妖镜,这才意识到什麽也瞒不过去了。
  方志恒和武红赶到门边,看到两个孩子身上全是灰,头脸挂了彩,尤其是方幸手里还捏著药,狼狈不堪又凄惨万状。方志恒甚至来不及说话,武红已经柳眉倒竖,二话不说劈手就给卫艾两个大耳光,看见卫艾抬眼看她,反手又是两个。又脆又响打得方幸浑身一冷,也不顾腿软,往母子俩中间一挡,喏喏说:“武阿姨……你听我说……”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回头去看卫艾,示意他一起来解释。但他却看到,卫艾始终默不做声地矗在门边,酷似武红的眼睛盯住自己,似乎在问,这样的妈,你要不要?
  五
  这件事情自然没有瞒过去。方幸是被误伤的一个,也就收到了大人一致的关心;而“罪魁祸首”卫艾,尽管有方志恒在其中周旋和调解,把诸如“这麽大的孩子了,你打也打了,他也知道不对了,那不就算了。难得是两个小孩知道互相照顾和友爱,这不是比什麽都好?”之类的话都说烂了,武红还是一个礼拜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至於私底下是不是挨了打,卫艾不提,方幸也不敢问,每天晚上睡前偷偷去瞥卫艾的脊背,也看不出什麽来。
  事情总要过去,人总要往前走。学还是照上,日子还是照过。但自从那一天起,方幸留心到卫艾和自己一道上下学的次数似乎不知不觉里多了起来,与此同时,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复读生和高中生打架”的新闻却少了。
  他心想也许是卫艾对武红有了什麽承诺,终於知道收敛,起先也觉得高兴,後来才发现,他的确是不打架也少打球了,可是心思始终不在功课上,晚上坐在书桌边上,分明也是拿书皮套住借来的武侠小说,装模作样不知道糊弄哪个。
  这样读书,不要说再读一年,就算再读三年怕也是没用。果然中考成绩出来,卫艾依然没有上重点高中的线。
  武红的失望自不必提,但她居然还是不松口,非要卫艾再考。方幸不明白武红的执著从哪里来,直到有一天武红单位上有应酬,卫艾也说同学过生日约他去吃饭,方志恒带著方幸下馆子,散步回家的路上,方幸忍不住问:“爸,武阿姨这是在干嘛,难道卫艾一天考不上,就一直读初中?你不是都说了能托人批一个重点高中的名额吗?”
  方志恒看了方幸一眼,说:“你不知道你武阿姨。她当年为了考大学主动去下放,恢复高考之後,一边在乡下教书一边准备考试,考了两年才考上。她为了读大学吃了多少苦,卫艾却不肯读书,她怎麽能不生气?”
  “这又逼不出来。”方幸有点不以为然。
  “读书嘛,逼一逼还是能出来的。卫艾这个孩子也是,什麽都懂事,就是和他妈强著来。”
  听见自己老爸这麽感慨,方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武阿姨打他。”
  方志恒倒是没想到方幸这麽说,倒是叹了口气:“这个事情我也说过她,这麽大的孩子了,早记事了,不能打,她哪里不知道,但是有的时候就是气得没办法了,控制不住。不过呢,爹娘教训子女,是……”
  方幸一听这话头不对,赶快一把揽住他爹的胳膊,笑著说:“老爸,我可听说不听打。”
  “小滑头,谁敢动你,一个指头还没碰到,先把人给哭聋了。”方志恒说完一笑,又接著说,“不过,方幸,爱之深,责之切,武阿姨就算做法上有不好的地方,出发点也是为了卫艾好。你和卫艾一起玩的时候,也劝劝他,要他也收收心,念高中我们还能给他找人,高考怎麽办?”
  方幸听到这里也没有了别的话好说,从小他所受的教育里,“好好读书,将来读个好大学”,绝对可以算是十多年人生里贯彻始终的指导方向。但事关卫艾,似乎又有什麽值得和爸爸争辩一番的。就在他默不作响想如何反击的时候,方志恒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们两个人一样大,你又一直是个乖孩子,就算别人不比,你武阿姨自己也会比。她啊,就是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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