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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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门
  作者:藏日

  衡门,序

  严家自从当家少主遭匪人下毒,双腿不便行走後,家道中落,且渐渐退出武林江湖,不过问世事。但说到底严家也是一派清白,当家少主相亲迎娶了一名朝廷高官之女,原先女方家族极力反对,不愿与江湖中人有所牵扯,但更不愿的是心疼女儿後半辈子栽在一名瘸腿男人身上。
  「爹,不要紧,大夫也说了,毒性总有天会散去,到时朝生与正常人无异。」缘安面带笑意。
  婚宴当天,严朝生让近身侍卫搀扶完礼,其他宾客也无人敢闹新郎倌,就任由严朝生走回新房。
  「飞衍,你送我到这里就好,别吓到缘安。」严朝生对著贴身近侍说道,一手按在门窗上头,步伐僵硬且缓慢地走进新房,且在飞衍面前轻轻将门带上。
  缘安顶著五彩凤冠坐在床沿,听闻朝生进房的细碎声音,心弦仍是不免紧绷,直至面前红布让人揭开,直至她看见夫君那对带笑眼眸,她才羞怯地垂下首,便见到朝生双脚因僵持著走路而微微颤抖。
  「夫君……」缘安丢下凤冠,连忙扶著朝生在床沿坐下。
  「这双脚没能在大厅给你做足面子,恐怕之後也……」朝生涩涩说道,缘安愣了一阵才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晕,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她知道她会辛苦了点,但若是连这点体认都没作足,她不会贸然说要嫁严朝生。
  「缘安。」
  那晚朝生一边在她耳侧低语,一边哄诱著她跨骑在他腰间,初夜令她疼得掉下泪珠,但也强硬忍了过去,过後的酸疼却是她无法想像。隔日朝生命下人送来热水让她净身,在她进了浴桶後,朝生竟伸手按压她腿间,险些令她惊跳起来,将浴桶踢翻。
  朝生因毒液残留体内,双腿不便行走,除了每日服药以外,尚需要按摩双腿,原先是由飞衍担任此项工作,但缘安既已与朝生结为连理,自是要照顾夫君生活,因此每日替朝生按压双腿的人便换成缘安。
  「缘安。」
  有时朝生会如初夜那般,以低嗓声音叫唤著她的名字,後头却什麽也不说,仅以那对眸子热烈地注视著她。
  有孕在身後,怕缘安动了胎气,因此又由飞衍接下每日替朝生按摩双腿的工作,朝生每日抱著她,将脸贴近她日渐隆起的腹部,眸光灿亮。
  入夜,她因嘴馋而吩咐厨房为她准备糕点,从书房外的回廊走过,望著纸窗上透出的光影,不自觉地走近窗边,却是发现她手上也无糕点,不如等晚些时候再和朝生一块品嚐。
  「飞衍。」朝生的声音,「我的双腿成了这副模样,你仍不嫌弃?」
  「不会。」飞衍顿了顿,「夫人也不嫌弃。」
  「你们不嫌弃,好似我也不能嫌弃我自己。飞衍,你恨我吗?」
  「不恨。」
  缘安缓步端著糕点,伸手欲要敲门,却让房内的声音给惊吓,不慎掉落一块糕饼,在地上跌得粉碎。
  她心里不信,但又发觉自己的立场能不信吗?她只能相信朝生,相信朝生,相信……
  再过莫约月馀便是产期了,朝生会多麽满心期待肚子里的孩子出世,那双眸子定是写满……
  缘安吃力地捡起糕点,她轻逸的低吟就与房内两人的声音全无二致,她望著庭苑水池,过了一会,才走回自己房内。

  衡门,一

  「腰杆打直,否则再加两个时辰。」
  严英旭闭了闭眼,自知若是在此时反驳师傅,只要师傅一声令下,怕是他蹲马步蹲到天黑也无人理会他,厨娘更不会给他一餐饭食,至多就是为他在厨房私留一份罢了……但也得要师傅同意他可以离开练武场,他才有机会摸到厨房去寻食物吃。上回他因武功心经背错,饿了两天,娘早逝无人疼他就罢了,爹也真狠心,竟任由师傅如此虐待一个正值成长期的孩子。
  「师傅,爹正唤您过去。」
  飞衍盯著严英旭,那目光凌厉得让人发抖,「你如何得知?」
  「师傅,英旭敢以生命对天地立誓,绝不说谎。」严英旭一脸诚恳,「您何不亲自确认,若是英旭敢有欺瞒,自愿抄写心经百遍。」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师傅您就快去吧。」
  严英旭目送飞衍走入主屋回廊,心里大大吁了口气。没师傅命令,他无法离开练武场,但无人在旁盯梢,总能稍微的……
  「唔。」
  一阵树叶扫落声音。
  严英旭回首探看,便发现松树底下倒著一名红衣少女。
  若要闯入严家,还在白日穿著如此醒目的衣服,这人不是自愿寻死便是一点潜伏的经验也无。若是严家里头的下人,看那服饰又不太相似。哎,真想亲自过去确认。
  严英旭左右晃了晃头,心底默数半刻钟,师傅没回来便是让爹留住了,练武场又无他人……严英旭转身快步跑向松树,站离红衣少女一步之遥,仔细盯著少女柔媚的五官,心弦竟是微微牵动。
  「唔。」少女嘤咛,翻坐起身时,乌黑长发瀑散开来,眼角微扬,这才见到站在身侧的严英旭,「你要叫护院来吗?」
  声音也是轻柔似水,严英旭怔愣半晌,才想起少女虽是一脸无害,但却是私自闯进严家里的不明客,身份及目的尚且不明,又如何能完全卸下心防?
  「不会。」严英旭断然道,「瞧你能从树上跌下,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倒不必惊扰护院。」
  红衣少女应了一声,尾音却是拖得极长,「我的确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你还是在其他人发现你以前,快离开严家吧。」严英旭不愿对少女动粗,也不想让自己陷入进退不得的处境里,只得好言相劝,希望少女就此打道回府,别动其他念头。
  「我还没见到严朝生呢。」少女猛地抓住严英旭脚踝,朝旁一扯,严英旭猝不及防,当下摔个四脚朝天,少女便趁势坐上严英旭腰间,四肢紧抵不让严英旭有机可乘。少女眼角微挑,唇畔则轻轻扬起一抹嘲讽,「你师傅不都嘱咐你腰杆打直了吗?下盘不稳,也难怪你师傅总要你练马步。」
  「哎,我倒不会说出士可杀不可辱那种气话,毕竟基础功夫没打好,其後的武功自然无法练成。」严英旭鼻间被少女长发搔弄得有些痒,却腾不出手来,只得微偏过脸,斜著目光看向少女,心中却是狠然一震,而後竟缓缓涌现一股失望的怅然。
  少女改以一肘压著严英旭手臂,腾出一掌将严英旭脸庞扳正,鼻息贴近地问道,「你叹什麽气?」
  「还能有什麽?不就是失望吗?」严英旭说著,又叹了口气,气息全贴在少女口鼻之间,少女似是不悦地退开几寸,严英旭便趁时挣开少女身下,反捉过少女一臂按压至身後,且紧扣著少女肩脉,令对方动弹不得,「失望你并没有我料想中的机灵,先前的退让真是白费功夫了。」
  「分明是惨败,还争什麽面子说是退让?严朝生这样指导自己的孩子吗?」少女恨恨地咬牙,但语音却仍是乾净清爽,一如柔风。
  严英旭皱眉,「开口闭口直呼我爹名讳,你究竟是何人?」
  「樊空,我非江湖风云人物,又如何让你记得我的名字?」樊空举脚朝後往严英旭踢去,第一击被闪了开来,第二击竟是让对方挡个正著,且僵持片刻无法撼动半分。
  「就说是退让了你还不信。」严英旭盯著樊空白晰後颈,心中仍努力抗拒著方才的觉察,「江湖中最富盛名的樊日华,你与他是什麽关系?」
  「自从那臭老头把我踢出家门後,我俩再无干系。」樊空恨恨地道,脑里放弃了反抗严英旭的念头後,对方竟也松手不再紧捉,「老头的名字竟还有点用处。」
  「樊前辈义医数年,你不该以臭老头称呼他。」
  严英旭目光不时往主屋飘去,樊空发现了却不打算多话,「你爹……他的脚能行走了吗?」
  「这阵子用了新药後,虽能站立,但要论正常行走,还是差上了点。」
  「还是差了点啊。」樊空若有所思,「我得走了,就此别过。」
  严英旭盯著樊空转身几步平空轻踩,施展轻功却在翻过严家高墙时险些跌倒,他摇了摇首,走回练武场中央摆出马步,且运气半周身在脸上逼出几滴热汗,接著才放空心绪等著师傅出现。
  但严英旭却料错,直至傍晚师傅才托人来讯,告诉他可以去用晚膳了。早知如此,他就与樊空多玩一阵了,也不必急著以目光示意樊空何时该离开。难得出现了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呢。他猜想下回樊空定又会挑他单独在练武场的时机潜入严府,真是……得想个好法子让师傅离开练武场,但老是拿爹当藉口,总有天会被师傅戳破,虽然师傅心底也不打算戳破他就是了。
  严英旭脚步轻快地转入主屋。
  此时暮色初临,月上树梢。
  主屋正西处建了一座高塔,似乎是在严朝生毒发後才建起,夜晚若遇月色皎洁,便会随著飞衍一同站在塔顶赏月。这一阵子则是因腿疾情况好转,严朝生整个白日皆耗在试药及下床行走之上,体力耗尽,到了夜晚便早早歇息,再没去过高塔。
  高塔里有数百级阶梯,师傅也是将爹背在身後,施展轻功将爹送上塔顶,严英旭见了之後有样学样,便再也不走阶梯。
  塔顶备有两张木椅,角落还有一张软席,若是夜太深或是和师傅或爹闹脾气,他便会躲到这里来,府里没其他同年纪的孩子,严家到爹那代便是一脉单传,娘亲早死没给他多添一个弟妹,爹也没再娶的意思。
  严英旭表面上总是让师傅紧盯著才肯练功,彷佛师傅一走远或是注意不在他身上,他便会趁时偷閒似的,不仅是练武,读书习字也一样,志不在此,只愿四处嬉玩而不肯认真学习。但那又如何呢,认真只是做给府里其他长辈们看的,这并非他自身意愿。爹早年便练就一身好武艺,到头来还不是让人下毒以致双腿不良於行。
  这事他一直不愿说出,怕是伤了爹和师傅的心,就只得一壁在白日偷閒,一壁在夜晚独自努力。
  他拿出书经,就著月色与烛光念著字句,直至夜深,月儿移至塔顶之时,他才困倦地阖上书经,旋身埋入软席里和衣而眠。
  梦里他又见到了娘亲自尽的那座湖,爹事後虽是让人填了,种上松树,但他仍能见到娘亲投湖前朝後一望,看著他栖眠的那座主屋,就看著爹与师傅共处的书房,那具身子沉沉地堕入湖里,未溅起半片水花。
  自是半点水花也无,因那处早已成了练武场。
  他镇日待著的练武场。
  「唔。」
  那人在梦中畏冷地低喃,伸手扯过覆在他身上的毛毯。
  严英旭这才猛然惊醒,死命瞪著近贴在他鼻侧的秀气睡颜,对方长睫轻扇了下,从他身上抢过半张毛毯後,倒是非常欣喜於这宜人温度,吐著规律呼吸,丝毫无闯入他人府里的警戒自觉。
  严英旭当下只想把樊空从高塔上丢下去而已,明日府里的人问起,就说是误闯高塔的窃贼让他发现,两人扭打一阵,小贼不慎自高塔跌落……他虽是时常偷閒不做事,但也未曾编造理由欺瞒过爹或师傅,眼下这回必定能蒙混过去,甚至说是被深切地相信的地步。
  他又伸手拉回自己的毛毯,就看著樊空身上无毛毯,轻料衣衫也无法抵挡夜里微凉,红衣身躯便缩成球状,白净的脸便贴在他胸膛前,竟没再从他身上抢过毛毯。
  严英旭呆愣一阵,才想起要将此人推离软席。两人年纪相仿理应能成为朋友,但这说不准仅是他的一相情愿,对方心里又是怎麽看待他的,他完全不知。
  他心中低叹口气,便扳直对方蜷曲的手脚,将毛毯一半分予对方,自己则是背过身去,在心中低念了三次心经才入眠。
  隔日,樊空比严英旭早一刻醒来,见到严英旭就让自己在他身旁睡了整夜,也不驱赶也不唤护院来,心底虽是有所顾忌,但另一方面却又欣喜於混入严府这件事。
  樊空伸手摇了摇严英旭的肩膀,「严英旭严英旭。」
  严英旭这才转醒,两眼惺忪地注视樊空,「什麽?要解手自己出塔,别拉我……」
  「我爬了大半夜才走到塔顶,你现在要我出塔不就是要我又去面对那座长阶?更何况我不是要解手……严英旭你别再睡了……」樊空见严英旭贪睡模样,心中不禁著急,便狠力扯著严英旭肩臂,直至外衫被樊空扯下肩膀,露出里头的中衣,严英旭这才稍微清醒。
  「练武的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见好不容易坐起身的严英旭又要倒入软席里,樊空气极,便从怀里取出一颗墨绿药丸,强灌入严英旭口中。
  「唔。」严英旭未多加抵抗,喉头一滑便将药丸吞入腹中。
  「这是普通草药,味道苦了点。」樊空看著严英旭因苦味而皱著一张脸,却也因此不再渴睡,完全清醒过来。
  「你虽是拼命练了心经要增强心脉,但你体质偏冷,能习且用起来不伤身的功夫为数不多,在你这年纪早该习完了才是。教你这些功夫的人不也告诉过你了吗?其他的招术不要强学、不要硬练,否则只是越来越伤身罢了。」樊空按著严英旭腕脉处,一脸不赞同地道,「阴冷之气早已入了心脉,这时才强练心经做啥?」
  严英旭只觉樊空手掌温温热热,一时间也没想到要将手腕抽回,「你果然是樊家……」
  樊空当下一脸厌恶,「现下我与樊家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严英旭不打算继续争论,「昨天见你翻墙离去,怎麽入夜後又回严府?」
  「天下之大,岂有我无法容身之处?」樊空神情激愤地握著双拳,「无奈盘缠……」
  「这再简单不过,你就以医者的身份在严府住下,届时若你另有打算,再行离去便好。」
  樊空张嘴顿住,他原意就是要看著严朝生,在远处窥视也行,如今能混进严府更能省事,他无理由拒绝,便一口允诺了严英旭。
  直至数年後他才惊觉自己误入匪贼之手,而他竟是乐於此况。

  衡门,二

  师傅面无表情地直盯著站在他身侧的樊空,严英旭虽想藉著师傅面上些微表情猜测对方心绪,无奈师傅结界实在太强大了,他竟猜不出半分。
  他近来未曾出过严府,又怎麽去结识一名医者呢?更何况这名医者年龄与他相近,先且不论医术如何,会主动接近他与严府……这心态就得要仔细去想了。但师傅会怎麽想呢?
  「师傅,府里多一名医者也不是坏事,况且樊空他……」严英旭转头望了望樊空,「他人不坏。」
  「你爹腿伤才好转一些,实在受不住其他事了。」飞衍看著两人,面上依旧毫无情绪,「你执意要他留下,那便留下,後果自己承担。你年纪长了,其他事不必师傅多说,自己也该明白。」
  飞衍又扫视樊空一眼,那眼神当下令樊空背脊发凉,错觉是不是自己来此的原意让眼前这人给看透了。他掩饰眼底惊慌地垂下眼帘,严朝生与此人相近,见严朝生必定先要过得了这人眼下,他可以次次皆以严英旭作为剑盾,但却不免让人起疑。
  严英旭不知哪来自信,竟允诺道,「若樊空意图要害严府任何一人,英旭定会全力阻止,若不成,那便……」他淡淡望向樊空,那眼神就与他师傅没有两样、没有两样啊!樊空心底大骇,他原以为严英旭是只未曾见过世面的幼犬,只依附在严府的保护之下,比起严府其他人,要拐骗严英旭实是简单许多。如今事情竟不如他所想?
  「你既已立誓,自然要守诺才好。」飞衍不再追问,「今日我要出府一趟,你自行练功,可别偷閒。」
  「英旭明白。」
  飞衍语毕,旋足便走。
  樊空心底暗自喘一口气,转首看向严英旭,却迎上对方清亮目光,他一时间没作好防备,便先移开视线,两眼流转看著练武场旁所种的松树,高俊挺拔,似是已种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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