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阵,转身走出房间,轻声关上门。
光亮又消失了。
房内又是一片黑暗。
似乎过了很久。
韩如斯又进来了。
“……以恒,已经很晚了……要不,上床睡一会儿?”
谷以恒摇摇头。
“……那……我给你铺好床,要是坐累了,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谷以恒没有回应。
韩如斯给他铺好了床,看看他,叹气,带门离开。
已是深夜。
四周静悄悄的。
间或的一两声虫鸣,更显寂寞。
第二天。
韩如斯早早起来,往客房去。
客房里,谷以恒正站着,看着窗外的景色。
门锁扭动的声音让他转过头。
韩如斯打开门,看到的是一张略微苍白的脸,浮肿的眼睛周围还有黑眼圈。
谷以恒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早上好。”
阳光里,这样的他,竟显得有些单薄。
“……”韩如斯走过去,心疼地问到,“……昨晚,没有睡是吗?”
谷以恒没有回应,只对韩如斯说,“……如斯,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韩如斯看着谷以恒,“……你打算去哪里?”
“……”
七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回到这里。
翰林路180号。
谷以恒看着焕然一新的门牌。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以前锈迹斑斑的旧门牌,不知何时,已被换掉。
唯有爬满墙壁的常春藤,仍惦记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谷以恒站在小铁门前,思绪万千。
和韩如斯说一声后,当天就起程了。
韩如斯说要陪他回去,他拒绝了。
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连交通费,都是韩如斯给的。
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逃离那个地方;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奔回这个地方。
他刚想按门铃,小楼的门开了。
熟悉的温柔身影出现在眼前。
“妈……”
以恒妈妈闻声转头。
她见到谷以恒,先是一愣,然后流露出惊喜的表情,马上走了过来。
妈妈一边给谷以恒开门一边笑说,“怎么突然回……”
门打开后,谷以恒搂住了她。
原来,自己急切地想要找一个能毫无顾忌放声痛哭的地方。
什么都还没开口说,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妈妈的惊喜,转为了惊愕。
谷以恒的身体抖得很厉害。
惊愕,慢慢地,转为了然。
她伸出手,温柔地顺着他的背,“……没事了,孩子,回来了,没事了……”
很多人都说,心痛的时候,大声哭出来,哭够了,累了,就舒服了。
谷以恒大声哭了出来。
哭够了。
累了。
却不见舒服。
往后一段日子,他开始发呆。
每次,等他回神时,他已经呆呆地坐了很久。
晚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突然记起小时候一件事。
那时,他学写字。
只写了一页,手就酸了。
他向爸爸嘟嘴抱怨,“为什么这个‘痛’字这么难写?”
爸爸稍微想了一下,摸摸他的头,“因为‘痛’是一件很辛苦很吃力的事。造字的人可能想让我们早早体会那复杂而漫长的滋味,所以特意将它弄得很麻烦。”
当时的自己,似懂非懂。
现在,他体会到了。
边痛,边想念。
又一个晚上。
谷以恒站在阳台,抬头望向远空。
没有星星。
之前,也有过没星星的夜晚。
“吴墨,今晚没有星星啊……”
“嗯?可我看见了,很多。”
“不可能!”
“……”
“在哪里?”
“……你的眼里。”
宛如涂了蜜糖的伤口。
皮开肉绽,仍然有甜。
谷以恒靠着墙壁坐下。
天际变幻。
昼夜更替。
又是一个未眠夜。
不知还要反复多少次。
于是,在反复的过程中,他病倒了。
高烧不退。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发热,迷迷糊糊,混混沌沌。
意识游走在现实和梦境中。
很多画面一一闪过,他已没有力气去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恍惚中,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紧紧地握着,似乎生怕自己突然甩手离开。
谷以恒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吴墨。
他缓缓地睁开眼,瞳孔找准焦距后,医院那白得刺眼的天花板首先映入眼帘。
“以恒?你醒了?”接着,是父母的脸庞。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担心!”韩如斯也坐在床边。
“太好了,烧终于退了。”妈妈的手贴着他的额头,高兴地说。
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谷以恒看着两老,又看看韩如斯。
心口一窒。
“对不起……”
谷以恒,你已经很幸运。
“我想着都过了这么些时间,来看看你怎么样吧……没想到去到你家,伯母就说你病倒了,在医院里打着点滴。”韩如斯一边给谷以恒剥桔子,一边说到。
“抱歉,让你担心了。”
“当然!你要快快好起来。”韩如斯把剥好的桔子递给他,“吃吧,多摄取点维生素C。”
谷以恒笑了笑,“谢谢。”
他接过桔子瓣,放进嘴里。
韩如斯看着他,过了一阵,“……现在,好些了吧?”
谷以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他稍微点了点头。
小说里的情节,主角感情受伤后要是病一场的话,很快就会顿悟,看开。
其实,谷以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大彻大悟。他只是俗人一个。
但这场病,却让他知道,自己的周围,仍有很多关心自己的人。而自己的心里,无论多痛,仍有一个人,鲜活地存在。
韩如斯陪了谷以恒几天,新的美容沙龙忙着开张,便要离开了。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谷以恒摇了摇头。
韩如斯看了看他,还想说什么,到最后,他只叹一声。
“……那好吧,你要注意身体。”
“好的。”
挥挥手,朋友分别。
谷以恒很感激韩如斯。
他没有劝自己快快忘记吴墨,也没有劝自己赶紧和吴墨和好。
记得以前,为了写好情感文,自己翻过一本书,关于失恋的。
作者在扉页中心位置写着,“此书只有预防作用。若您不幸是失恋者,请合上书页。别问我为什么,失恋的人都知道,什么道理都只是隔靴搔痒。”
他当时觉得这句话是噱头,用来吸引读者的。
如今看来,却道出了个中精髓。
恋爱的开始,可以有很多人的帮助;但恋爱的结束,需要自己去承担。
韩如斯离开不久,另一个人来了。
易岚沧。
他站在谷以恒家门口。想了很久,终于按了门铃。
“……岚沧?”谷以恒出来,有些惊讶。
“……我问了韩如斯,他说你在这里……之前还病了一场。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谷以恒给他开门,不好意思地微笑,“只是发烧而已,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你瘦了。”
谷以恒不在意地笑笑,“没事。”
“……以恒,对不起。”
“……怎么了?”
“你会这样,我也有责任。”
“……你只是说出真相。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别往心里去。”
沉默了一阵。
易岚沧说到,“……我会在这里呆上几天,你不介意……当我的导游吧?”
谷以恒笑着摇头,“不介意。”
接下来几天,谷以恒带着易岚沧游览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这天晚上,他们沿护城河慢慢走。
“……这里的空气比我们那边要好很多。”微风中,易岚沧感慨地说。
“对啊,这里的节奏没那么快。”谷以恒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易岚沧转头看他,“……你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不知道。”谷以恒稍微想了一下。“看情况吧。”
停了一会儿,易岚沧问到,“……如果……现在有人想趁虚而入,向你示爱,你会考虑么?”
谷以恒笑了,他以为易岚沧只是好奇,“看情况吧。”
“……如果,那个人是我呢?”易岚沧注视着谷以恒。
闻言,谷以恒的表情定住了。他转头看身旁的人,尴尬地笑道,“岚沧,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真的。”
谷以恒仍不相信,“太突然了……我觉得你在开玩笑……”
“以恒,我喜欢你。”易岚沧没有理会。
“我想和你在一起。……那七年,请给我一个机会,补救回来。”
谷以恒猛地抬头。他惊讶地问,“……你知道了?”
“……你的大学相册里,几乎都是我的照片。”
“……”
两人看着对方。
最后,谷以恒先转移视线。
他看向护城河对岸的万家灯火。
良久。
“……岚沧,对不起。”
谷以恒不知道,易岚沧想了多久,才下定决心向他表白。
易岚沧清楚的。谷以恒拒绝的可能性很大。
而且,在谷以恒和吴墨这件事情上,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光明。
他是有些心虚的。
尽管如此,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哪怕谷以恒说要“考虑”也好。
那天,当再见到谷以恒时,易岚沧就知道,他在这次事件里,彻头彻尾是个丑角。
谷以恒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的神采。
这几天,他仍然笑着,仍然偶尔犯点迷糊。但是,有什么东西,看不见了。
这样的谷以恒,易岚沧却依然喜欢。
喜欢之余,心头溢出一份心痛。
为他,也为自己。
齐昀说他已变得“陌生”。
那现在“陌生”的他,能否还可以得到机会,去争取幸福?
此时此刻,谷以恒还是说了“对不起”。
易岚沧看着护城河上的粼粼波光。
他该说,“没关系,我理解。”
他该说,“我会等你喜欢上我。”
他该说,“我会比吴墨对你更好。”
最终,他问出口,“……为什么你会这么喜欢吴墨?”
“为什么”这三个字真是难倒世间无数的人。
谷以恒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明明真的喜欢了易岚沧七年。每天每夜,心心念念。
但自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吴墨后,慢慢地,他就像个傻瓜一样,整天只想笑嘻嘻地黏在吴墨身边。
爱情,真是无比复杂。
想了那么多,谷以恒也只能回答易岚沧,“我不知道。”
易岚沧没有再问下去。
或许,这样的答案就够了。
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死心的借口。
往后几天,他们的相处如常。
谷以恒心里有些惊讶。
他以为自己会变得拘束,但实际上,他们的交流还是很轻松舒服的。
易岚沧仍像以往一样对待他,仿佛告白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易岚沧要走时,谷以恒想了想,再次道了歉。
“……岚沧,那晚的事……对不起。”
这回,易岚沧没有像平常那样微笑带过。
他看着谷以恒,坦诚地对他说,“……你的第二次对不起,让我再一次难过。所以,不要再道歉。爱情……很复杂呢。……祝福我早日找到命中的另一半吧。”
谷以恒点了点头。
深夜。
谷以恒盯着天花板。
他开始,想回去了。
另一边。
收拾好行李。
穿上外套。
吴墨缓缓拖着行李箱,从房里出来。
停在客厅里。
他把钥匙圈里的大门钥匙,取了出来。
放在门旁的架子上。和谷以恒没有带走的钥匙,挨在一起。
环视了一周。
走到阳台。
深夜的黑暗,渗入了他的黑色外套。
一时间,他的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
良久,他转身。
开了大门,带上行李。
门合上的一刹,定格了吴墨最后的凝视。
走到楼下,齐昀倚着车门,看着他。
“……你真的决定要这样了吗?”
停了一阵,吴墨点了点头。
齐昀叹了一口气。
装好行李后,吴墨上了车。
车尾灯亮起,两道鲜红的光划破一片黑暗,然后,又在一片黑暗中,消失。
第二天。
和父母说过后,谷以恒起程回去。
傍晚,他终于回到。
他站在门口,心“怦怦”地跳。
从门口的小地毯下拿出备用钥匙。
“卡啦”,门开了。
很安静。
一眼看尽的空间里,没有人影。
谷以恒把钥匙放到架子上时,注意到了另一条钥匙。
孤零零地,紧紧地挨着自己的那一大串钥匙。
他连门也来不及关。
跑着过去打开房门。
黄昏的阳光穿过百叶窗,静静地躺在收拾整齐的床上。
脚步缓慢地走进去。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
谷以恒拿起来。
只有几个字。
他攥着纸,拉开了衣柜门。
里面有一半的空间,已空荡荡。
好一会儿,纸张飘落了下来——
以恒,
对不起。
夕阳沉没。
谷以恒靠着床沿,抱膝坐着,下颌叠在膝盖上。
那脊骨弯曲着,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弧度的边缘。
透出了悲伤。
翌日。
谷以恒来到“净瞳”。
他见到了方子星。
方子星也见到了他。
“小恒?”他朝他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复杂。
“……吴墨呢?”谷以恒开口问。
方子星看着他,“……吴墨哥……离开了。……他没有说去哪里,我们只是在机场门口和他送别。”
“……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夜里。”
“……”
“……吴墨哥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不久前,他突然让我当代理总编……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都没说……”
“……只说了一句,‘大概到此为止了’……”
谷以恒从“净瞳”出来。
马路边上的交通灯亮着“红小人”。
他站在安全岛上,一动不动。
“绿小人”亮了。
他还是不动。
从来都没有人规定,谁一定要等待谁。
先接受不了的,是自己;
先说分手的,是自己;
先转身离开的,也是自己。
吴墨做错了事,他应该要留下来吞咽后悔。
他辜负了自己,理应静静守候,等自己回来宽恕他。
自己天真、善良、温柔,所以受到伤害后,绝望、痛苦都是惹人怜的。
是这样吗?
“啪!”点燃一根烟。
谷以恒吸了一口。
辛辣的味道深入肺里。
他被呛得流出了眼泪。
捻熄烟。
连想留下和吴墨一样的味道,他都做不到。